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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谎言,或者嚎叫(小说)


作者:陈集益 秀才,1572.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55发表时间:2013-05-18 01:01:36


   曾有一个传说:村里有个叫阿中的人,一天进山去打猎,没想到被什么东西打晕了过去,待他渐渐清醒过来,才看清一个胸前有两个像葫芦一样大的乳房的雌野人要与他成亲,他虽是一个光棍,却也知道什么是做人的伦理,所以女野人撕他衣服的时候,他拼命反抗,但最终被雌野人强暴了。结果一年后,雌野人生下一个小野人,并且带着小野人来村里找阿中认爸爸。阿中不敢认自己的儿子,力大无穷的雌野人突然发怒,将阿中的命根拽断了。
   诸如此类的传说,在张德旺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恐怖的印象。现在,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雌野人掳走,张德旺的心里有些矛盾,既盼着雌野人的出现,又害怕会遭到难以抗拒的强暴。雌野人的形象总在雪地里闪现,那形象是丑陋的,眼圆颧高,龇牙裂嘴,像妖怪,他下意识地勒了勒腰带,战战兢兢地跟踪这些脚印,猜想断了命根后的阿中,一定比他更痛苦……
   同时,让张德旺感到困惑的是,这些神秘的脚印常常将他引入歧途,这样的困惑,直到他循着脚印来到一个山势陡峭的山谷凝神站定,才算终结。因为他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幕最为熟悉的场景。这场景里有一间简陋小屋,搭建在一块悬岩下面,如同小鸡依偎在母鸡身下……
   他恍然大悟:他在荒地里找到并跟踪的野人脚印,是昨晚自己在迷路时踩下的。顿时,他感到整个人垮了下去、散了架子,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想逼自己挣扎起来,趁天没有完全黑,返回去继续寻找那个失踪的野人。可是,他感到虚弱无力……
   第一次,他病倒了。而他的火塘,已经熄灭了,他储备的兽肉干,也散尽在昨夜的雪地里。他的岩屋就像一个冰窟,没有吃的,也没有温暖。他就像死人那样躺在返潮的干草上,眼前浮现的是他死去的情形:野兽们闻到尸体腐烂的气味,倾巢出动了。它们撕裂着他,吞噬着他。他痛苦得“哎哟”一声叫起来。周围一团漆黑。
   他看见黑暗中野狗的眼睛蓝荧荧的,津津有味地啃食他的小腿肚。他痛苦地嚎叫起来:“滚开!畜生!疼死我了!”野狗停下咀嚼,惊恐地跳到一边,四下里张望,然后它再一次埋下头去,一下,两下,干脆叼起他的小腿肚,跳过一条藤蔓遮盖的山涧,逃走了。
   “不,不,饶了我吧!”顿时,他感到他的滴着血的小腿肚在锯齿草与灌木丛之间穿行,他的皮肤被划伤了,紧接着,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群野狗——扑上来咬他,它们的牙齿咬中他的脚筋时,疼得他发抖、颤栗,连空气也如同打碎的玻璃刺进他的身体,他痛苦得再次哀嚎起来……
   在哀嚎中,他清醒过来。原来,是几只饥饿的山鼠在咬他的脚。他的脚已经冻得溃烂了。血,正汩汩地流……
   事情就是这样。他病了四天五夜,等他从死一样的昏睡中醒来,雪开始融化,到处湿淋淋的,屋里很冷,他逼着自己站起来,偏偏火柴用光了,他倒懂得老一辈人用铁器敲击石头取火的方法,可是他收集不到干燥的苔藓和草叶,他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打了许多火星,始终没有将火点燃……
   他又灰心又恼火,将敲击石头的柴刀狠狠地扔在地上。突然间,他有些后悔,在那个晚上最关键的时刻,他没有当机立断,没有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至于野人转身逃走……他也很后悔,当他追不上野人,没有继续赶路,以至于耽误了回家过年……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回家,还要不要在山上继续寻找,还要不要活着?
   十二
   谜,依然是一个谜。野人究竟在哪儿?还要多久才能抓到?会不会第一次遭遇野人是在山上做了一个噩梦?第二次遭遇野人是在雪夜里撞见了鬼魂?还是两次遭遇都是眼前出现了幻觉,得了癔症?不,没有那样的事!两次遭遇野人,都是明明白白、历历在目的。然而,为什么找到的似乎总是它的影子?
   张德旺越来越多地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和难以解开的疑团之中。在这之前他可从不怀疑自己,他是真理在握的。然而随着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寻找,他不但没有抓到一个活体野人作为实证,而且连这个动物的影子都难以遇到之后,他不免要这样怀疑自己。要知道,现在距离他发誓“抓不到野人就不下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年头——
   是的,我承认,当我说出“好几个年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似乎起了波澜,似乎加快了速度。其实不然,时间对于张德旺而言,永远是缓慢的存在。正因如此,张德旺才会觉得,时间是他无止境的的痛苦的帮凶,他快要被这无止境的时间和从时间之河泛上来的痛苦逼疯了。他多么希望时间如同一匹快马,早日将他带到解脱痛苦的另一个世界。然而我们都知道,时间的流速永不改变。
   现在,张德旺在山上具体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年头?恐怕连张德旺自己,都记不起来了。他已经不去想他在山上度过的时间,他害怕去想它,甚至害怕去想他那不能摆脱的过去。仿佛他从未得到过那样的生活,仿佛他从一出生就被仍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虽然他心里明白,他始终拥有回家的自由,但是他总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回家的最佳时机,他现在已经无法(也不愿)再回去。
   于是,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张德旺似乎已无需证明什么,因为不管他能否找到野人,他都已失去了一个旧的世界。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事实是,张德旺从未停止他的寻找。这种寻找似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每天依然忙忙碌碌的,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攀悬崖,走峭壁,依然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之中受着煎熬。重复的日子,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疑惑,时间在他面前缓缓流过,却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收获。
   是的,大山还是那个样子,从这个山顶望到那个山顶,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又总是被更高的山峰挡住视线。山里的气候,也还是那个样子,从严冬到酷暑,从初春到深秋,花开叶落,四季分明。就连月圆之夜月亮升起与落下的轨迹,都有着固定的路线。虽然为了寻找的需要,张德旺搬了两次家,从一座山搬到了另一座山,但是他从未觉得这座山与那座山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这个过程中,如果一定要说出某种变化,就是张德旺变得黝黑了许多,粗野了许多,甚至变得不像一个文明世界里的人了。他刚上山时,虽然说不上细皮嫩肉、衣冠楚楚,至少是干净、整洁而且得体的。现在呢,他不刮胡子、不剪发、不修指甲,浓密的胡须就像野草,狂乱的头发遮盖双肩,从家里带出来的几件衣服穿破了,他就以山麻、藤皮、葛根为原料,用石头砸烂洗净后编织成麻片,然后拼凑成衣服套在身上。如果是冬天,他还要在这身装束的外面缀上兽皮。由于不经常清洗,这身衣服连同他的身体总有一股怪怪的膻味,他自己似乎从未闻到。
   风吹雨淋的野外生活,的确让他改变了许多。以前他爬一个坡要歇好几次,现在他一口气就能爬上去。不是说他的体格在辛劳的奔走中变得强壮了,而是爬山攀岩的技能提高了,练就了走山路攀峭壁如履平地的本领。以前他害怕黑夜和雷雨,现在他懂得了如何应急。以前他被蚂蝗、蚊虫、竹虱子咬了,身上斑痕点点,苦不堪言,现在他的皮肤坚韧得就像刷了一层漆,就算咬了也不会红肿。这样的皮肤不穿衣服也不会被荆棘划伤,天热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像野人那般赤身裸体,仅仅是出于遮羞和衣着习惯的考虑。
   总之,孤立无援的野外生活虽然是让人绝望的,张德旺却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在适应恶劣生存环境的同时,也战胜了一个人远离尘世的孤独。毫无疑问,战胜孤独要比适应环境更难应付。刚上山时,他每天都要想念妻儿,每晚都要担惊受怕,担心随时有猛兽袭击,尤其做了噩梦,在孤独、惊恐和茫然中,他瑟瑟作抖。现在,当太阳每天从同一座山上升起,当每一天他从同一个地方经过,一次一次地听到同一只鸟站在枝头啼鸣,他逐渐地喜欢上了大山,喜欢上了山里的小鸟,并懂得了与各类野兽打交道(而不是只想着吃掉它)。幸好有这些鸟兽作伴,让他感觉一个人住在山上并不孤单。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净日子,有时候真想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在山上开垦荒地,栽水稻、种花生、种菜、种瓜。只是,这种想法往往是昙花一现,并不去实施,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依然想念他的妻儿,怀念往日的欢乐、忧伤,依然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像蛆虫咬噬着他痛苦的灵魂……
   十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挨过去了。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现在,张德旺又在山上度过了若干个年头),张德旺在一阵急促的鸟鸣中醒来。点点点、点点、点点点,这是石灰鸟的叫声,它的叫声是天要下雨的预报,叫声越急,雨点来得越快。然而,张德旺从山洞里探出头来,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
   他有些纳闷地回到洞中,等他从山洞里再出来,手中拿着一捆绳子。这个山洞是张德旺最新的家,他每天必须借助这样的绳子爬上爬下。他先把绳子放下来,然后抓住绳子,就像猴子一样溜到地上。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一个地势比较平缓的山坡,这里有大片的映山红,就像火焰似的开放,映山红的花瓣是微甜的,他一边摘一边吃,吃得半饱,才继续跋涉。
   此时正是春季,山上的树木抽出新枝,嫩叶嫩的透明,如同翡翠。五彩斑斓的野花,芳香四溢,摘一朵闻一闻,又扔下。大自然到处蓬蓬勃勃,就连平日里藏匿岩缝的癞蛤蟆也出来了,他们在泉水流淌处欢快地跳着,一串一串地拥抱在一起。走不远,又看见两只松鼠在树梢上追逐嬉戏,它们悬在随风摇曳的树枝上轻声细语。
   混沌潮热的丛林里,到处可见一对对热恋的情侣,交欢的叫声此起彼伏。尽管野兽们因专心交欢而失去御敌的警觉,张德旺却不忍心去伤害它们。目睹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地想起他和妻子的婚姻,想起新婚的幸福与甜蜜。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和乌凤是天生的一对。他们是自由恋爱的,就像这丛林里的野兽……
   可是,想到自己离开妻子的原因,他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了,妻子可能早已改嫁,儿子可能痛恨有这样一个躲在深山里的父亲。想到这些,张德旺的心还会疼痛起来。仿佛,这么多年的痛苦是一块压在心头的锥形石头,就连黏稠、阴冷的光阴,都无法磨蚀它钻心的棱角。
   只是,这一切又如何能怪她?年复一年地坚守,寻找,最后连野人的毛发、脚印都越来越难发现了,是不是挣脱世俗的纷扰、来到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恰恰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山上没有野人?我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动物?我就是为了证明这个完全相反的结论吗?张德旺觉得,他现在的处境,是老天爷对他错失那么多能抓住野人的好时机的“惩罚”……
   所以,他今天的任务,是要到一片他从来没有到达的区域去寻找。那一片区域地处边陲,谷深坡陡,地形复杂,根据他的判断,已经隶属于邻县的管辖范围。而野人是不分户籍的,它很可能逃往该区域藏匿。张德旺的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条隐约可辨的通往邻县山区的小径。这条小径会不会是野人穿梭往来于两县交界走出来的?
   张德旺满心欢喜,却不敢流露。他就像一只野兽,嗖嗖地,健步如飞。果真,当他翻过一个山垭,一直向前方搜寻时,看到对面山谷有一个人影晃来晃去。会不会真是野人出现了?出于某种条件反射,张德旺立刻屏住了呼吸,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看走了眼。他躲在棘刺丛里,瞪着眼睛望过去,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穿着衣服、背着背篓的人,正从离他不远的沟里往上走!
   “谁?!”那人轻轻地问了一声,然后用一只手遮住太阳,对着张德旺所在的棘刺丛张望。张德旺当时真的吓坏了,趴在棘刺丛里像一只淋雨的山鸡,本以为找到野人的欢喜就像是遇到冷水的岩浆,一下子冷却、凝固了。好在那个人张望了一会儿,向他这边投掷了几个石头,接着上路了。他一边走,一边从背篓里抓一把石灰,洒在地上。
   “他想要干什么?他跑到山里来干嘛?!”张德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有人进山了,寂寞难耐时,他真想跑到有人类活动的浅山上去大声喊叫,引起他们注意,但是又怕他们追来,看见他毫不体面的生活。因此,他现在很紧张,打定主意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可是当他悄悄爬上山岗,正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没想到对面山上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个发现了他,惊呼起来:
   “你们看哪!野人!野人!双脚直立的野人!”经他一喊,另外几个人也看到了,他们就像紧急救火似的,朝张德旺逃跑的地方跑来。
   十四
   张德旺很害怕,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喊的是我吗?他越逃心里越慌张,好几次想停下来,跟那些人解释,他不是野人。可是,他已经不敢停下来,没有办法停下来。他看见追他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人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锄头,嘴里呼喊着,穷追不舍。
   张德旺好几次差一点被人追上,又好几次侥幸逃脱,这时,他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他在山上生存多年练就的爬山本领总算得到了发挥,他已经没有刚才那般慌不择路、辨不出东西南北,他认准了“回家”的方向,没命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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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多时候,乡土化的小说内容,总能够更多的吸引着我们去阅读和了解其中的内在美丽,不管是行文间所散发出来的乡土气息,乡间的一些趣事,以及乡野中的那份淳朴与厚实的情感,又或者是仅仅源自生活最本质的魅力,都足以让我们动容。作者的这一篇小说,无疑是有着以上诸多的精彩看点的。甚至于,在这些生活化的表现背后,还有着一些引人入胜的传奇性质。小说的题目,谎言,或者嚎叫,咋一看去,并没有太多的深意,但是,当小说中出现一些“野人”这样的字眼的时候,我们会忽然的发现,这种谎言,以及这种嚎叫,更多的,还是对于现实社会的一些讽刺。作者的作品,针对的,更多的也还是对于现实社会人们生存的本性的一种揭露。这样的作品,很有阅读的必要。倾情推荐。——履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83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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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履泽        2013-05-18 02:02:35
  问好作者,很不错的文字,欣赏了。。。。欢迎作者赐稿江南烟雨社团,祝福创作愉快的同时,也祝福阅读愉快。希望作者在江南烟雨社团里,有新的收获,以及有更多的精彩作品呈现在大家的面前,有更大的进步。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2 楼        文友:翠妍欲滴        2013-05-18 21:13:26
  看的惊心动魄,佩服作者非同寻常的构思!
   问候作者。
3 楼        文友:泪花集        2013-05-19 01:52:56
  精彩生动引人入胜,欣赏朋友的佳作,寓意深刻,让人深思,顶一个!遥握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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