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生活很枯燥，又是封闭式的，很少与外界接触，男男女女只好在厂子里进行自我消化，互相搭配。来了没几天，梁戈就开始追杨敏玉，他不知道杨敏玉一年前的那段历史。而且无论如何，杨敏玉毕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往人群里一站，都是马上会被注意到的那种。张又昆走后，就像是忽然往她身体里灌了个铅芯子，她整个人一下子变沉了，走路说话，连眼风都沉下去了。这在外人眼里看来，便觉得她是个内向腼腆的女孩子，倒让人多了些怜惜。梁戈追她追了半年时间后，杨敏玉便答应了他。倒不是有多喜欢他，而是，她正处于无处藏身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躲藏的地方，她也就半推半就地躲了进去。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倒没发现梁戈有什么恶习，还算个老实的小伙子，就是人太蔫，太平庸了点，画画也毫无灵气，完全是个工匠，没什么出息。没钱也没房子，也不见得有能耐挣大钱，可是她现在就想要这种男人。张又昆已经成了她十年之内的蛇影，她再见不得这样的草绳。有钱？那也不是她的。现在没钱，将来能挣钱？那将来挣的钱也不是她的。
　　 她急急转了个身，便向着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只是，凡是和张又昆相似的地方，她就避开，就严厉地警告自己，此地禁入。她是卯足了劲地要惩罚自己的，就好像是眼前这个男人越是穷，越是没钱，越是没出息，她心里就越舒坦一样。她把前一段恋爱的羞辱担在肩上一直走到这个男人身边的时候，已经快把她压到极致了，但是她还是要牢牢把它压在自己肩上，以作惩罚。她在心里给自己判了刑，她还不该出狱。只有她自己知道，谁也看不见的这座山永远都压在她肩上了，她已经是那只五行山下的石猴，修行不到就永远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但是，她愿意。因为，她对自己说，你活该。
　　 现在，她已经背着一座山为自己打扫出了一片新的战场，在这片新的战场上，她将再不害怕贫贱和辛苦，她原来怕这些，她手无寸铁的母亲硬是咬着牙带大了她和她哥哥，她当然怕。可是现在，越是贫贱越是锤炼着她修成正果。怕我图你的钱？图你的钱？你看看我是不是图你的钱。你有一个钱让我可图吗？看把你们吓的，好像我就是冲着你的钱去的。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重复这些话的时候，她就真的相信了自己，相信了现在的自己。虽然她当初和张又卓在一起，确实是因为他还有点钱。
　　 这种带着报复性质的信念像咒语一样把她点着了，她终日被这火焰烤着，浑身又满是力气。这点力气像钢筋铁骨一样一下就支撑了她三年。她和梁戈在一起整整相处了三年。
　　 她想，三年了，就算是不爱，也算成正果了吧。自己跟着这样穷的一个男人居然也把三年走过来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还有什么把柄可以看不起她？他敢。她有些疲惫又有些恣意地享受着自己三年咬着牙坚持下来的战果。不爱一个男人却也能忍受下来。如果说张又卓是根本不爱她，那梁戈则是太小气，太不会讨女人喜欢。三年时间里极少陪她逛街，他也一样，连个小礼物都想不起送她，生怕花钱。可是看看自己马上就三十了，也该收稍了，就这个男人吧，嫁给他算了。虽然穷了点，没出息了点，小气了点，可是，她一路与他同甘共苦过来，他敢不对她好吗？
　　 他们两个人商量着结婚的日子，商量着去见双方父母，见了父母，这事就算铁板钉钉了。他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没和双方父母说过，她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在农村，自然不会反对她到哪里，事实上他们根本就管不着她，他们离她那么遥远，什么都帮不了她。她觉得这一关简直算不得什么，比起从前的种种艰难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可是，她错了。
　　 梁戈的父母详细了解了杨敏玉的家庭背景之后便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不能找这样的女孩子。他们自己家就够穷了，还能再找一个家里没钱的女子？那两个人结婚以后谁靠谁啊，怎么买房？都喝西北风去？他自己就是干这个辛苦活的，就不能再找个干这个的，再说，干这个工作又累又不稳定，不适合女人干。另外一个理由是，她是外地人，不知根知底，谁知道她背后有什么藏污纳垢的东西。他们抵死反对，像怕毁了儿子一辈子的大好前程一般痛心疾首。他父亲甚至扬言，如果和她结婚，他就和梁戈脱离父子关系，以后再不见面。
　　 梁戈刚开始时还在那坚持着，替杨敏玉说话，毕竟相处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最后，他还是动摇了，他抵不过双亲的威胁利诱，加上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也没什么出息的男人。他的父母毕竟了解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没什么能耐，所以决不能再找个同样没能耐的媳妇。
　　 好像全天下的女人就等着他来挑似的，又得要工作好的，又得要家庭背景好的，又得有会挣钱的。哼。她冷笑一声。分手，这次她绝不含糊地分了手。分手之后她就离开了那厂子，省得再看那个人。分手之后，梁戈唯一打给她的一次电话居然是问她，要不要把她留在厂里的东西给她寄过去？
　　 三年就三年，她较着劲把着三年撑下来了，可是她现在只能当这三年喂猪了。
　　 她一滴泪都不往出流。
　　 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是有目的的，第二次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是有目的的。和第一个在一起是为了补偿自己，和第二个在一起却是为了报复自己，横竖都是有目的的。有钱的不行，没钱的还是不行。谈了两次恋爱却像一次都没谈过一样。
　　 空的。
　　 三
　　 和梁戈分手之后，杨敏玉就从那家具厂出来了。那时候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奔三的女人本应该是慌不择路地，随便抓个男人就将就了的，可是杨敏玉提前见了底，知道再遇一个男人也左不过如此，只要自己还是个穷人，那就不是被男人疑作是想图钱就是被嫌弃她没钱。她就强迫自己死了心。离开厂子以后，她去了市里找了一家家具店做导购，做了一年认识了一个家具行业的老板，渐渐熟了之后，她便转到老板手下做业务员，跑起了业务。跑业务的时候为了能签下单子，陪酒陪笑，甚至陪睡那都是家常便饭。前两个男人像长在她身体里的两块结石一样硌着她，硌得她日日夜夜地疼，这疼痛却像蓄能电池一样供给她源源不断的能量，连个断电的时候都没有。和这些男人们周旋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负罪感，因为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又不是没有认真过，认真也认真过了，力都尽了，心底里自然是凉凉的，静静的，一望无际地荒凉着，连个供男人暂时寄宿的地方都找不到。
　　 被迫和哪个男人上床的时候，她心里便一遍遍默念着那明天早晨就能到手的单子，像个佛教徒做什么都心里虔诚背诵佛经一样。这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就是做错了多少事，受了多少苦，总有一个彼岸等着她罢。她看不清彼岸的自己的面目，只觉得那就像是一尊飞金菩萨一样的塑像在等着她，等着她渡过去，化入其中。有时候她甚至都能看到自己飘在了空中，正看着自己在地下行走的那个肉身。她看着那张脸，自己的脸，竟觉得熟悉到陌生，便有近于一种恐怖的感觉，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人，只是另外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可那真的是世间的自己。
　　 跑了几年业务淘到自己的第一桶金之后，杨敏玉便果断地开起了自己的家具店。这是几年时间里她筹之已久的，已经烂熟于心了。现在，只不过是把脑子里搭好的积木一块一块地再搬出来。过了两年赚了些钱之后，她又紧接着扩大店面规模，并开起了自己的家具加工厂，不再向别的厂家进货。加工厂建在郊外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建工厂的时候，她在那工厂附近顺便给自己建了一套小别墅，从此以后，她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如果不是忙得需要住在办公室里，她都要开车回到郊外的家中。虽然那家里根本没有人等她。
　　 就是在自己的加工厂建起来之后，杨敏玉开始自己设计家具的。设计家具本不是老板份内的事，可是她自己愿意。那个黄昏，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寂静像热浪一样箍着她，这种密密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的寂静很容易把一些藏在深处的东西榨出来。她怕它们现形，怕它们从那只密封了的瓶子里钻出来，长大。她便拼命把那点蠢蠢欲动的东西往下压，她要拿什么把它们关住。她烦躁地摆弄着桌子上的东西，然后随手抓起一支铅笔就在纸上胡乱画了起来。从离开那家厂子之后，她就再没碰过画笔。就连家具上那些没有人性的图画她也没有再画过。
　　 等瓶子里那点东西被勉强压住了，她才发现，她手中画好的是一只精致的家具。她久久看着那张图，忽然泪如雨下，几年都过去了，她以为它们早就死了，这辈子都不会和她再见了，可是，它们却赶着跑着，来她这里重新投胎来了。它们重新在她笔下活了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她笑着。
　　 她要让它们活过来，它们本来就应该活着的。它们被那么多人摧残过，践踏过，蔑视过，可是，它们终究还是活着。
　　 她不死，它们就不会死。
　　 从此以后，杨敏玉设计家具就上了瘾，只要抽出一点时间，她都要亲手设计几件家具。她真正开始在深夜读那些唐诗宋词，真正了悟到了诗词中那些不死的美丽意境。这次，她再不是为哪个男人读它们，她真正地认识了它们，并用另一种形式让它们在那些家具中悄然复活。古老的诗词在那些家具深处美丽得惊心动魄。没有顾客知道这些家具出自谁之手，没有人会记住她的名字，但她觉得无论如何，它们在她手里活过来了，这就够了。还要什么？
　　 她喜欢穿着和那些家具格调一致的服装，坐在家具丛中看着它们，她身上的气息和它们是完全一样的，就像是她们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同一种隐秘的血液，它们是她的亲人。当她穿着那些美丽的衣服坐在那里的时候，便有一种正走在戏台上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背景和道具，所有这些人都是她的观众。而事实上，这些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在看家具，最多会看她一眼，也是因为觉得她很神秘罢。
　　 现在，却是从眼前这个来蹭茶喝的年轻男人眼睛里，她看到了那一点东西，就那么一点，但是，已经够了。它在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活过来了，就像一直在那里等着她，从没有离去。在那画家眼里，她是根本不懂画的，在第一个男人的眼睛里，她是爱钱的，在第二个男人的眼里，她是不够有钱的，她始终都没有在他们眼睛里活成一个人。现在，在这一句话里，在这一个眼神里，她第一次真正地变成了一个人。
　　 她终于有了魂魄。
　　 整个下午他们都坐在那里闲聊，像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他告诉她，他在大学里是学油画的，毕业以后找不到好工作，家里就在县城的小学里给他找了一份美术老师的工作，他就回去上班了。可是，上了两年班，他又逃出来了，他说，你知道吗，在那里，你是多么孤单。你画油画，别人还会笑你，笑你是傻子，买那么贵的油画颜料烧着玩。每天和那些小孩子们呆在一起，再呆下去我这辈子就毁了，所以我就又逃出来，我想靠卖我的画赚钱，我想真正像一个画家一样，把自己的画挂到画廊里去卖，希望更多的人看到我的画。这样，我就觉得我没有白活一次了。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久久没有再说什么，她也一句话都不说，像个影子似地坚硬地缩在那椅子的壳里。他们就一直那样坐着，一直到家具店都快打烊的时候。他突然对她说，我请你吃晚饭吧。她略一踌躇，却是答应了。她让他稍等，她去换件衣服。等她换了一件藕粉色的齐膝连衣裙出来的时候，他打量着她说，真美，刚才你穿的是上班的工作服？那你是做什么的，是这店里请的模特吗？杨敏玉随口答应了一声。他便说，难怪你这么漂亮。两个人便出了门。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刘诺龙。
　　 多大了？
　　 二十六了。
　　 她本能地却不易觉察地一哆嗦，这么年轻？太年轻了。她本能地嫉妒。其实她已经看出了他的年轻，所以特地换了件青春的半截裙，把头发扎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平日里几乎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年龄，白皙的皮肤和保持完好的身材把她的年龄遮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又是最不显老的那种。但走在他身边，她还是有一点点心虚，看不出不等于不存在。
　　 他说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倒犹豫了一下，因为她看得出，他口袋里是根本没有几个钱了，不然不至于连杯水都舍不得买来喝。却提出要请自己吃饭？他想干什么？打她主意的男人她见多了，却直觉他不像。她好奇着好奇着，却还是答应了下来。现在走在路上，意识才渐渐苏醒过来了，原来她能答应下来，却还是因为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光亮。就那一点光，她就像抓住了一条什么绳子一样往上爬？就像当初见到张又卓一样当成救命稻草？她默默地笑着自己，眼睛却已经湿润了。
　　 他突然扭头问了她一句，你呢，二十五？二十六？
　　 她笑着不说话，他便自言自语地说，哦，忘了，女孩子的年龄怎么能随便问，对不起。
　　 他们找了一家小饭店，就在饭店油腻腻的灯光下点了两个菜，要了一斤黄酒。两个人都喝了些酒，话便也跟着多了些，顺畅了些，像是把河道里的卵石搬走了一些。他说，你知道吗，你坐在那里真是有感觉。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