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说实话，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不以为你是真人，觉得你不像个真人。
　　 吓着你了？
　　 不是吓着，是惊讶。这说明你……，老板找你是有眼光。
　　 你的油画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
　　 ……卖不出去，那我自己留着。哪个大画家生前不是贫病交加，死后才出名。
　　 你也等着死后出名？
　　 我就是不想在那小地方一辈子呆下去，再呆两年我就什么都画不出来了，我就，彻底废了。
　　 还是先找个工作吧，卖画没那么容易的。
　　 再看吧……一个活人还能被饿死？
　　 能。
　　 ……
　　 到付钱的时候，杨敏玉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钱包，她知道他口袋里的钱也许还不够付这一顿简陋的晚饭。但是他坚决地把钱付了，他甚至埋怨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我说过我请你吃晚饭的，不是你请我。杨敏玉看着他倾家荡产地付了钱，却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饭店，他说，你去哪里，我送你。杨敏玉想，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觉得付了一顿晚饭钱就可以做什么？她说她要回家具店，有宿舍，她就住在那里。他们便向那里走去，他说，你晚上也住那空荡荡的屋子啊？那你可真像个鬼魅了，也不害怕？她小心地走在他身边，想着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他把她丢在家具店门口就背着他剑一样的画筒，摇摇晃晃地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她开着停在那里的车，回到了自己郊外的家里。
　　 十几天过去了，刘诺龙再没来过家具店。杨敏玉想，她可能以后再见不到他了。顿时便有些无端怅然的感觉，就好像他是被一个浪头偶尔冲到她面前的，她还没有把他看清楚的时候，他便又一次被冲走了。从和梁戈分手后，杨敏玉就没有再找过男朋友，也一直没有结婚。她年轻时没钱的时候，男人防着她图他们的钱，现在，她不年轻了，却反过来了，她怕他们图她的钱。年龄大些的不缺钱的男人则是想找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会考虑她这样的。年龄大而没有钱的男人，她又断不能接受，那就是明白着自己到头了又往她肩膀上靠来了。你以为谁就是你该靠的？年龄小又没钱的男人吧，她又觉得怎么自己就是在包养他呢？这么多年里这样的男人又不是没遇过，仗着有一张脸一副骨架，还算有点床上功夫，什么事都不做，缺钱了就伸手问她要。有钱的男人不在乎她，没钱的男人只要对她殷勤点，她就冷笑，冲着她的钱来了。在几年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变成了第二个张又卓。虽然她是那么痛恨他。
　　 她住在自己那套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像一个小型的慈禧太后，可以在那里呼风唤雨。附近就是她的家具厂，那里的什么都是属于她的，包括那些雇来的男工人。她稳稳地踩着她自己的地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她那房间里也是有男人的，自然都是些一夜两夜的男人，都是些要钱的男人。事后她轻易就打发了他们，像嫖娼一样，不就是花点钱的事。可是她是绝不肯把哪个男人多留几夜的，留下来就像是侵蚀了她的地盘一样。他们哪个是对她有一点点爱的？她看不起他们，就像他们当初看不起她一样。晚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便对着镜子细细保养着脸上的皮肤。这件事情上她是绝对乐此不疲的，也是毫不含糊的。年龄哗哗碾着她就过去了，不小心就能把她碾成粉了，她得当心。晚上，她有些得意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确实不显老。她宁可修炼成不老的妖精也不能变成个满脸褶子的老女人。
　　 这个年轻男人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吧，那也是他不知道吧，要是知道了她是做什么的，兴许早就找她来了。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人。
　　 四
　　 这天杨敏玉刚走进店里，就看见墙角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刘诺龙。
　　 她怔了几秒钟还是向他走了过去，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一看见她就说，我上次来找你你怎么不在呢？她说，哦，你什么时候来过的。他说，就前两天，我问别人别人都说不知道。她笑着问他，怎么，画卖出去了？他躲闪着这句话，只说，嗯，我先找了个工作，先做着，你说得对，得先有碗饭吃，人都死了还画什么画。她这才注意到他这次没有背那只长长的画筒，看上去就像一个卸了剑的侠客一样，多少带着些落魄和退出江湖的意思。他突然笑着对她说，下了班和我一起出去玩吧，今天刚领了些钱。杨敏玉喝了一口茶，用茶杯掩着嘴角说，怎么就想起要找我玩呢。他还是笑着说，不知道，这两天老是想着你呢，觉得你……挺神秘的。她放下了杯子，这才半笑半不笑地看着他问了一句，就这？他微微一怔，又笑了一笑，也很美丽，坐在那里都让人不敢靠近。
　　 她的虚荣心微微得到了些满足，再加上他那句话，今天刚领了些钱……这句话，倒是也够了。难道她还告诉他这些家具全是她设计的？告诉他他嘴里所说的那个天才就是她？要是换了十年前，她会这样做，她会急吼吼地把这点底细全抖落出来，可是现在，她不会了。店里关了门，她就跟他出去。她特地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因为在诸多颜色中，她早已发现白色是让人看起来年轻的颜色。她穿着白裙子，白色编织凉鞋，扎着辫子，很小心和他走在一起，他看起来有说有笑，似乎心情比上一次见她时要好得多。她便暗暗感叹，有一碗饭吃的人是多么不同，就那么一碗饭，却是人的脊梁骨。
　　 他们去逛夜市，是他提议的，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有去过，她哪里有闲心和时间去这些地方？便有些好奇。她想，大约是夜市上的吃的便宜些，他为省点钱吧。到了夜市，街道两边满是小摊小贩，都点着一盏风灯，远远看上去整条街都是被这一点一点的灯光缀起来的。他们在这灯光下走着，有些迷离的感觉，不大像在人间似的，好像误闯进了天方夜谭的集市上。每经过一个小吃摊，他都要回头问她，这个给你买一串吧。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买过来递到了她手里。一路上她的两只手里满满的，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一路上都没顾得上说话，就光顾着吃了。他说，吃不掉的就扔掉，别吃撑着了。说得她笑起来，又被嘴里的东西呛住了，连连咳嗽。
　　 后来经过一个小地摊的时候，他又停住了，地摊上卖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头绳头花，劣质的材料亮晶晶地闪着光。他突然拿起一个头绳说，这个你戴肯定好看，要不要？她看着那条头绳，忽然点了点头，他掏出五毛钱买了来，送给了她。她跟在他后面走着，就像小时候跟在母亲后面赶集一样，生怕走丢了，死死地跟在大人后面，两只手里都是占得满满的，胳膊上戴着一条五毛钱的头绳，简直有些狼狈。
　　 她的耳朵里和眼睛里已经再装不进东西来。她把它们全闭上了，然后她一个人往后退了好远地看着自己。她有些迷路的感觉，就像是走在一条异乡的路上，周围的一切全是和她无关的。这一切是这么生硬而温柔地摩擦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她有些陌生的欣喜，可是这点欣喜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疼痛。她认出来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之间恋爱的一个小步骤，只是小小的一步，给谁谁都不会觉得怎样稀罕吧，不过都是些哄小孩子的小吃，廉价的小玩意。可是，当她走到这里时，却忽然有一脚踏空的感觉，因为，她没有来过这里。从来没有来过，所以她恐惧了。就是这些廉价的小玩意，这些夜市上鬼魅的灯火在她身上开始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化学反应，很酸很涩的东西，夹杂着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往事忽然从她身体深处往出涌。她想把那决口堵住，不让它出来，为了这种挣扎，那一瞬间她几乎使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就是这些最寻常的最人间的东西，她却从来就不曾有过。她居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的存在，就是因为当初，在她还是这个年龄的时候，她却轻轻一步就跳了过去，所有的步骤便被省略掉了。她直直奔向一个主题，两次算得上是恋爱的过程，两个还算得上是男朋友的男人，都没有给她这点东西，都没有把一只五毛钱的头绳在夜市的灯火里递给她，并轻轻问她一句，要不要？更不用说其他那些男人，那些生意场上的男人，那些卖欢的男人，那些虚情假意的男人，那些连一个拥抱都不肯多给她的男人。她突然就心酸得无法抑制。原来，当年，就这么容易地，这么迅速地，她和它们擦肩而过，而那却已经是永别。从此以后，她便是另一番境地了，她还没有怎么做一个女孩子，就迅速地飞奔到了现在。现在？戴着一副女孩子的面具，在面具下做着一个身心疲惫的女人？
　　 那晚，她一个人一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城堡里便放声大哭起来。她情愿放弃现在手中所有的一切，重新变回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子，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正正常常地和一个男人去恋爱一次，她想重新开始一次，重新来过一次。可是，这怎么可能？她看着那个遥远的自己，却是面目模糊的，怎么也走不过去的，刚走过去，她就消失不见了。她明白了，那个十几年前的她，已经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刘诺龙隔几天就过来找她一次，只要他来找她，她就一定和他出去，就是手头有再忙的事，她也要放下。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找的是份什么工作，他给人家画广告牌，得爬上高高的脚手架。他给她比划着，那广告牌有这么大，画一只眼睛就要比他自己还大。她问他，那你的油画呢？他神色凄凉地说，等过些时间再画吧，先攒点钱。那一瞬间里，她真有心对他说一句，你放心地画，不用担心钱。可是，不能。她喝止住了自己。图她钱的男人她还见得少吗？她只安慰他，慢慢会好的。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他从不许她付钱。他严厉地制止她，说，这点钱我还付不起吗。她便不吭声了，由着他付钱。他是个弱者，他需要在一个更弱的人身上找到些安慰。
　　 可是她知道，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会在自己最穷困落魄的时候，还有心思保持这样一份绅士的尊严。
　　 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她最多的就是悄悄地出入于美容院，各大商场，寻求能使女人保持年轻的最有效办法。有时候她走在路上，看到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子的时候，她便觉得她们年轻得像长着翅膀一样，近于轻盈地从她身边飘了过去。她连追都追不上她们。仿佛她们是一个世界里的，而她自己则被囚禁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只能看着她们的背影？她恨不得一把把她们抓下来，把她们踩到脚下去。似乎她们是偷了她的年华才长到这么大这么青春逼人的。她们欠了她。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试着把所有能到手的办法往脸上试。她恐惧着，饥不择食地要把每一样东西都尝一遍。每到这个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就像传说中寻找长生不老药的皇帝一样，小时候看这些故事的时候，觉得他们真是又荒诞又滑稽，人哪有不死的，又不是神仙。可是，现在，她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人哪有不老的？又不是妖精。要是真在八十岁的年龄上还长着一张二十岁的脸，那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可是，没有办法，她拼着命地想挽留住点什么，明明知道那点东西是流沙，是水，怎么拦都要从指缝间流走，可她还是挣扎着，拼着命地想把它们拦住。
　　 白天的时候，她仍然做着那个美丽精明的家具店的女老板，千奇百怪的家具式样源源不断地从她手里流出来。她是一眼矿，现在，她自己把自己开采出来了。时光与智慧还有天分真正在她身上沉潜下来了，她像一只叶岩，一层层地厚起来了，斑斓起来了。家具店的生意越来越好，独特的经营方式和独一无二的家具式样为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很多人是为着它的名声特地跑过来看看。很多人听说这家具店里有一个神秘美丽的女老板，却至今都没有人见过她。自然，当杨敏玉静静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时候，除了员工，确实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十几年前她怎么可能知道有今天？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因为画家那句话，她在野外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哭得收都收不住，连死的心都有了。现在，难道她还有必要像复仇一样跑回去找那老画家吗？没必要了。她已经看明白，世间万事都讲一个阴阳转换，下一步你要转到哪里转成什么样子，别说别人不知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她有钱了，可是，与此同时，她的年轻没有了。
　　 每当刘诺龙来约她的时候，她又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羞涩的女孩子。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总是暗暗留意那些年轻的女孩子身上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人靠衣装马靠鞍，衣服的粉饰力量是巨大的，有时候人一缩进一套衣服里，她自己反而就不见了。她自然看不起那些女孩子身上二三十块钱的廉价衣服，和自己当年一样，没钱，还爱美。便满身披挂着廉价的时尚。可是，她们终究是年轻啊，随便什么只要穿在身上，都有被原谅的理由。她呢，在她这样一个年龄，穿熟了各种名牌的女人再去回头学她们？再去穿那些廉价的劣质衣服？她自己都感到有些作呕了，就像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偏要装腔作势地说，我们男生怎样怎样。
　　 可是，一路上她的目光仍然贪婪地凄怆地追着她们。因为，她需要。没有比需要更可怕的了。她每次见刘诺龙时身上的衣服都是经过了谨慎的衡量和微妙的折中之后的产物，每一件最朴素的花衬衣后面都是深藏着玄机的。有时候，她也鄙视自己，为一个一文不名的画广告牌的男人费这么多心思？费这么多心思还得全在暗处，永远见不了光的，永远不能被他知道的。知道了就是一种耻辱。可是，每次每次，她还是要去见他，她根本没有一点点力气去拒绝他。就因为，他真正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他也许以为她很穷，以为她没有多少收入，以为她租着房子，可是不管怎样，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恋爱的，正正经经的年轻女孩子。从头来过的感觉多么美好，又是多么可怕。她平静温顺地走在他身边的每一步其实都是暗涛汹涌的，都是如履薄冰的。都是，随时会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