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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江南】相生(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92发表时间:2013-05-19 13:06:11


   阎小健不再把父母和姐姐往精神病院送了,疯得厉害了就先捆起来,过几天疯劲也就自己弱下去了。就像一把刀一样,哪能一个劲地寒光逼人,总有钝下去的时候。这样,他开始能攒一点钱了,可是,就算是他能攒下一些钱了,照旧没有人给他提亲。到二十九岁的时候,他明白了,在交城县,他已经坐实是要打光棍的了。其实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光棍的料,比如他。就连他的疯子父亲还好歹有个女人呢,而他呢,却是连女人的荤腥也沾不到一星半点了。他已经提前看到了他和女人绝缘的前景,忽然一阵悲从中来。连个女人都娶不到,他攒钱又有什么意思?这第二个幻想本是他自己一手制作出来的,像制作玻璃瓶一样,他一手选的原料,一手烧好保存好的,心里总惦记着那只藏好的瓶子,猛然有一天打开一看却发现,它早已碎了。他居然为一堆碎玻璃苦心孤诣了这么多年。他的第二个幻想也在他脚边碎了,而且碎得比第一个还彻底。他看着那堆碎片,大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心里更是发了狠,他一定要补偿自己。不补偿自己便不足以报复自己,同样,不报复自己便不足以补偿自己。对于他来说,这两者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而对于他来说,最好的补偿和最好的报复都是一件事,那便是花钱。
   趁着腔子里的这口毒气,他花光了几年里所有的积蓄,买了架相机。他想,他不能买个老婆,那还不能买个相机啊。相机不实用?他前三十年实用得够够的了,现在,他就是要任性,就是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就是要玩虚的。谁敢拦着他?谁敢不让他玩相机?他有一种类似于天王老子再世的膨胀感,尤其是把相机挂到胸前的时候,他简直都有些不可一世了。快连路都走不了了,都是飘着过去的。
   他决定在后半生里和这架相机相依为命,它虽不是女人,但毕竟比女人可靠,女人嘛,哪个不是嫌贫爱富的,哪个是能和他同甘共苦的?他一边意淫着女人一边却同时看透了女人,然后像踩蚂蚁的尸体一样把她们踩到了自己脚下。无生命的东西才是最能不离不弃的东西。他强赛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生硬的真理。
   其实阎小健买相机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理由,但是他是不会和任何人说起的。有一天他在一本过期的杂志上忽然看到一句话,这句话像惊雷一样炸进了他的眼睛里。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家族有精神病史是具备成为天才的基本条件,如果你的家族有精神病史,那么祝贺你,因为你很有可能就是个天才。
   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暗暗查找各种资料。他在搜集证据,因为他要证明这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不过是在骗他。“生物学博士弗拉基米尔?埃夫罗伊姆松教授曾说过:我一生中有60多年都很注意研究遗传学和历史学。读了好几千本历史书,几百本伟人传记,看过几十部百科全书,得出的结论是:人类文明史上一共有近400名在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人。我还注意到,世界上的这些伟人比常人更容易得遗传病,而精神病占第一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事情就这么怪:天才越是精神失常,他的成就就越大。”
   “政治家中有17%的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理毛病,如希特勒、林肯、拿破仑等,他们中有嗜杀如狂的恶魔,也有美国历史上出类拔萃的总统。科学家中有18%,如高尔登、门德耳、安培、牛顿、哥白尼、法拉第等。思想家中有26%,如尼采、罗素、卢梭、叔本华等。作曲家中有31%,如瓦格纳、柴可夫斯基、普契尼、舒曼、贝多芬、莫扎特等。画家中有37%,如梵高、毕加索等。小说家中有46%,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海明威、普鲁斯特、劳伦斯、卡夫卡、司汤达、福楼拜、莫里哀、托马斯·曼等不胜枚数。艺术家是精神病人的重灾区,在五十位最伟大的作家中,除莫泊桑以外都有轻重不同的精神病!”
   “叔本华的父亲是精神病患者,在河中自杀。母亲死于疯癫,大叔四十岁自杀,三叔在疯狂状态中潦倒而亡,小叔天生是白痴。”
   “尼采的最后十年是在疯人院度过的……”
   “……”
   他越看越惊恐,越看越倒吸凉气。就像不小心闯进了一个时光深处的隧道,他在漆黑的神秘的隧道里艰难地穿行着,最后在尽头处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原来他本身就在这里,只不过是他找到了他自己。怪不得,整个交城县从来都容不下他,容不下他一家人。原来是他本身就走错地方了,他本来就不是凡间的人,他本来是另一个星球另一个部落里的人,那群人叫天才,天才根本就不是人。他却硬被逼着在人间过了三十年,他像一个潜伏已久的间谍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组织一样,抱着那些文字失声痛哭起来。
   不对,他不是精神病人,他们家就他一个正常人,这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不是精神病人那就说明他只能做一个正常人了,那简直是噩耗。他捏着一把汗,继续寻找,一心要把自己的真身揪出来公布于众。
   “身体中15号染色体异常的人容易患上精神疾病,自杀者与这个基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精神遗传病有可能是X染色体显性遗传(也有可能是X染色体隐性遗传)。如果精神病妻子的基因型是XAXa,精神病丈夫基因型是XaY,所以他们生的孩子基因型可能是XAXa,XAY,XaXa,XaY,即孩子患病率占50%,且无论生男生女患病率都是50%。没有精神病症的孩子并不等于没有精神病基因,很可能是隐性的,可能会在日后受刺激发病。”
   他欣喜若狂,这么说,他只有50%的可能是个正常人,而另外有50%的可能是个精神病人。那就是说,他有50%做天才。他做平凡人做怕了,兢兢业业胆战心惊地做了三十年,却没有给他任何应有的回报,到最后连个女人都没有。现在他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是做凡人的料。走错路了,怪不得越走越远。他决定,立马回头,重新做人。他要找回自己那个部落去,那才是他应该栖身的地方,不,准确地说,是他们一家子应该栖身的地方。在那个部落里,栖息着兰波、海明威、伍尔夫、福楼拜、果戈理、海涅、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叶赛宁、托尔斯泰、莱蒙托夫……世界上一切已经死去的和仍然活着的天才和超人都应该像候鸟一样栖息在那个神秘的部落里。他们全部患有精神病。或者说,他们无一例外全是疯子。
   现在,他将去寻找他们,他要前去和他们相认,还要抱头痛哭。
   阎小健就是在这种隐秘的喜悦和期待中买下这架相机的。从此以后这架相机便长了长在他身上的一只器官,即使睡觉的时候,它也长在他身上。他却是一夜之间具备了些疯子气质,见什么拍什么,以前就怕别人说他像疯子,断断不能把他和他的父母姐妹们混同在一起,那时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正常的一个人。而现在,他唯恐别人说他正常,巴不得所有的人一看见他就说,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这句话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格外的褒扬了,这句话下面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成了,这个天才。
   于是以前被迫装出来的循规蹈矩他一夜之间便扔掉了,他像脱一件衣服一样脱掉了它们,露出了里面一个赤裸裸的自己。当然,这个赤裸裸的人也并不是他自己,不过他想象出来的另一个替身。自从挂上相机之后,就像贴了一道鬼符一样,他浑身上下突然便长出了很多邪气。他见个人拍见条狗也拍,见夫妻吵架也拍,见小孩子尿尿也拍。他突然顽固的像只苍蝇一样,别人怎么哄他都哄不走,才刚刚哄走他又回来了,继续啪啪啪啪地按着快门,像是要把万物的魂魄都摄了去。在交城人眼里看来,他简直像是阎王派来的无常鬼,专门负责勾魂摄魄,而且敬职敬责,认真到一丝不苟。
   去玻璃厂干活的时候他也带着相机,一边干活一边偷着拍照,差点把火红的玻璃水撒到地上去。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被开除了。他想,他现在连工作都没了,一定是向着天才又靠近一步了。那些个天才哪个不是终生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不是死在疯人院就是死于肺炎。人总是要有些气质才行的,他活了前三十年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现在,他要给自己赚回这一口气来。有了这口气,他全家人都能跟着他活过来,全家人都能跟着他有了魂。他默默地背诵着那些看来的资料:“托尔斯泰,父亲家族中有好多精神病人,他本人患有歇斯底里症和癫痫症;莱蒙托夫,父亲患有精神分裂症,他本人也患有精神分裂症;舒曼,父亲是位文学天才,母亲死前精神反常,姐姐和她的儿子都患有精神病。舒曼最后自杀身亡;陀斯妥耶夫斯基,父亲的兄弟都嗜酒如命;姐姐患有精神病,她的儿子是白痴,他本人患有癫痫病,他只有在癫痫发作和苏醒中间的一个间歇的瞬间里,意识才能达到一个理想境界。”
   他默默地念叨着,只有在癫痫发作和苏醒中间的一个间歇的瞬间里,意识才能达到一个理想境界。他忽然想哭,他想,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不幸的人哪,原来,远远不是他一个人,不是他一家子在受苦。他一边疯狂摄影,一边从幻想中从虚空中寻找着这些天才的身影,他仰望着他们如同仰望着天上的星辰,虽遥不可及,心里却知道自己迟早也是那些星宿中的一颗,倒也释然了。怎么活都不过是具肉身在体会,他有些出离那种种苦难了,他决心要把真正的自己从那具沉重的肉身里析出来。像化学结晶一样让它析出来。让它变成真的。
   他开始把拍的照片向各种杂志投稿,参加各种摄影比赛,只要是和摄影有关的事情他全部要参加。仿佛这是自家的事情一样,义不容辞才行。投出的照片绝大部分杳无音讯,后来总算有一张被采用了,杂志社给他寄来了稿费。他恨不得把那张照片复印上成千上万份,给交城县的每个人都发上一张。他想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摄影家,什么是天才。
   因为不上班,他没有了经济收入,还要搞摄影,他只好依靠自己的父母亲和姐姐们活着。他们虽然是精神病人,却活得很诚实,只要在病情不严重的时候都在勤勤恳恳地干活,他父亲佝偻着摇仍然去掏粪去抬棺材,他母亲仍然给人家拿可怖的童男童女,甚至还会帮人家倒垃圾砸核桃,他二姐一直没有嫁人,就一直做着皮肉生意,倒也攒下了几个钱。他吃着他们的喝着他们的,不由得也会心生内疚,但是只要一转念他便原谅了自己,这是通往天才路上必定要受的苦,这点苦算什么,离饥寒交迫地死去还差很远。而人类历史上哪个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
   而他也只有成为一个天才了才能帮这个家庭雪耻。他才能告诉每一个人,知道一个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疯子吗,因为只有这么多疯子才能孵出一个真正的天才。
   后来,他在下关街上偶尔拍到的一张照片居然获了个小奖。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一块通向艺术的一块砸门转。他仔细研究着自己的那张照片,不过就是拍了一座老宅子的院门,为什么会获奖呢。他想到了查县志,一查才知道,原来他拍的这张照片里是原来的皮坊之一义泉泰的旧址。就这样,他开始一发不可收地专拍皮坊。
   他把所有这些关于皮坊的照片都寄出去,但是从那次获小奖之后,再没有过任何获奖的迹象。他仍然一年到头才会有一两张照片被杂志采用。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这是为什么,皮坊一定是别处没有的,别人根本拍不到的。那是为什么,一定是光线的问题。摄影的生命就是光线,于是他开始寻找一天当中那些最特别的光线,他在早晨亮起第一缕天光的时候爬起来,跑出去拍照,在黄昏里寻找那些最具质感的光线,那些金色的或者是玫瑰色的罕见的光线。他经常为了捕捉到一缕光线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在交城县里游荡着,捕捉着那些流动在砖瓦之间的月光。他长长的影子像鬼魅一样游荡在大街小巷,大人们用他来哄小孩子,不敢出去,出去就被阎疯子抓住吃了。他们一家人,不管老少,都被统称为阎疯子。最早他没有被划进去,现在,他也顺理成章地被划进去了。
   好像他真的快成为一个疯子了。
   他有些窃喜。近了,更近了。
   就这样三年居然就过去了,他再没得过一次奖。这次,这次他觉得一定可以了,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是时候了。他快要破土而出了。因为他觉得他在一个瞬间里捉住那缕幽灵般的光线了。他再次把照片寄出去,参加一年一度的摄影比赛。
   因为这次抱的信心太大了些,所以当结果出来的时候,他迟迟不愿意相信。他没有得任何奖,连最小的奖都没有得到。这之后,阎小健很多天没有出门,他连同他的相机忽然从县城里消失了。而此时的阎小健正在苦苦思索症结所在,这几年里,他是怎样的孤注一掷,怎样的付出啊,他受的苦还不够多吗?不,他觉得已经够多了,他从小到大受的苦已经足够了。他不够勤奋吗,不,也不是,这不是症结。他苦苦地思索着,后来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了。真正的症结其实是,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人,他只是一个正常人。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个正常人在做的事情,所以他就是有九条命,就是插上翅膀,也赶不上那个部落里的艺术家们。原来,那落在他身上50%的基因是,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真正的正常人。他根本就没有隐性的精神疾病基因。他一辈子都只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死去。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死活不肯出去。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真正地无处可去了。他去干什么?他再回去做个正常人吗?他们不会再要他了。他知道,他一旦出来,他们不会再收留他了。他除了往前走,再没有半点后路。
   他呆呆地坐在窗前,目光忽然落在了母亲和父亲吃药的瓶子上,都是治疗精神疾病的,一瓶是丙咪嗪,另一瓶是阿普唑仑。他想,吃了这些药会不会离精神病就近了一些?于是,他拿起瓶子,一粒不剩地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他像嚼馒头一样,把它们嚼碎了,再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阎小健在屋子里呆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他终于出门了。但是交城县的人们一眼就看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阎小健了。他胸前仍然挂着相机,但是目光呆滞,走起路来像一具僵尸。他见了谁都是一句话,站好,我要拍照。
   他仍然说,他要拍照。可是谁都知道,他已经疯了。
   几天之后,阎小健被家里人送进了省城的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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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主人公阎小健拍摄皮坊开始徐徐道来,他有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家:父母和三个姐姐全都是精神病人,只有他是唯一的正常人。他每天努力挣钱送家人去精神病院,直到二十五岁,他仍然孑然一身毫无积蓄。一天他意识到他这样下去就会成为五个疯子的殉葬品后就不再送他们去精神病院了。然而到了二十九岁,他虽然赞了一些钱但仍没有人给他提亲。于是他接受了没有女人的命运,开始大肆花钱,弥补此前失去的人生享受。偶然机会,他看到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家族有精神病史是具备成为天才的基本条件。于是他买了一个相机,希望成为摄影天才。因此他现在不得不靠着家人养活。然而他的天才路并不顺畅,在一张照片获了小奖之后再也没有获过奖了。他却得出结论:因为他是正常人,所以没法成为天才。于是,他吃了家人治疗精神病的药,在屋子里呆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后,他已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了,几天之后,他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相生”是五行学说术语,指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相互滋生和助长的关系。这篇小说以此为题,应该是指阎小健与其家庭的关系,相生又相克。阎小健对命运进行了一系列的抗争:想要娶妻、想要成为天才,这一切都失败后,他也变成疯子了。“当一个人疯狂的时候,我们说他病了;当一群人疯狂的时候,我们说那是历史。”福柯这句话依然如雷在耳。一个人的疯狂也是历史,是社会这个大历史和个人这个小历史合力造成的。小说写了阎小健深深的寂寞,上学时被同学们排挤,长大后被别人歧视,连结婚这一正常愿望都得不到实现。整个社会对精神病人连带对其亲人的极度歧视将他最后一片生存空间蚕食殆尽。他最终变得疯狂其实完全是社会造就的。如果整个社会还继续打压这些边缘人,那么还将有多少个阎小健。鲁迅《狂人日记》中那个吃人的社会仍在。佳作,倾情推荐。——编辑:易水犹寒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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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易水犹寒        2013-05-19 13:07:35
  这篇很冷 啊~
2 楼        文友:易水犹寒        2013-05-19 13:07:54
  问候,感谢赐稿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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