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长此刻噙在眼中的泪水也克制不住落了下来：“丫头，别伤心。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阿爷，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从没放声哭过的毛姐哭的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要知道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今晚你带毛姐来我家吃饭，我们好好谈谈心。”“那怎么好意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现在起，毛姐就是我的女儿，井元，你可要好好爱护我的女儿哟！”“我会的！”井元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来回的擦着地面。“只是毛姐到现在也不理我。”井元低声倍感委屈。
　　 九
　　 19年来所渴望的父爱仿佛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享尽了，毛姐的脸上开始有了灿烂的笑容。
　　 可是已经有好几天了，没见李叔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耳风昭昭听说镇长有反革命言论，说他反对大跃进，是右派分子，已经被隔离去参加什么学习班了，毛姐的心里像猫爪一样焦躁不安，李叔叔怎么会是反革命？
　　 淅淅沥沥的雨似乎没个尽头地下着，已经很晚了，毛姐收拾好伙房，正准备关门到李叔叔家看看去，看见门边一个大约5岁的女孩子，瘦得皮包着骨头，一双骨碌碌眼睛透出乞求的眼神，伸出小手：“阿姨，给我一点吃的吧。”“嗨，下这么大雨，是谁将孩子丢在这？”四下看看不见人影。“阿姨，阿妈送我来的，她说阿姨是好人，会给饭给我吃的，在这里我不会饿死的。”毛姐听了一阵心酸，赶紧地将孩子弄进伙房，添了一碗饭加了点水煮了煮，给孩子吃了。（饿极了的人是不能给他吃干饭的）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毛姐想起前天也是在这伙房门口，一个被丢在门口的大约两三岁的孩子已经死了，是饿死的。听说乡下很多人都没有粮食，不少人都饿死了，活着的人也饿得奄奄一息，这是怎么了？阿妈他们还有弟妹他们怎样了？我要回去看看。
　　 由于牵念着李叔叔，毛姐先来到镇长家里，李叔叔不在，不安惶恐顿时笼罩着毛姐的心头：“阿婶，阿爷不在家呀？”“你阿爷去学习班了，过一程自会回来的，前天我去看过他，没事的，你放心！”听说毛姐要回家看看，“我刚用粮票买了10斤米你拿回去吧！”
　　 “这怎么行？你们一家四口也都是计划粮，我不能要。”毛姐推脱着。
　　 “我们好解决，你拿着，说不定你娘他们正等米下锅呢，听阿婶的不错。”说完硬是将米袋塞到毛姐的手里。
　　 “我想去看看阿爷。”“现在不行，你阿爷估计你要去，特地叮嘱我，要你等形势稳定下来再去，不然会连累你的。人家避嫌还来不及呢！”“我不怕！”“知道你不怕，你阿爷说了，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不能去。以后不要叫阿爷，就暂且还是叫镇长吧，知道了吗？千万要记住。”镇长夫人一席话把个毛姐弄糊涂了：“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毛姐百思不得其解，满腹迷惑，拿着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镇长家。
　　 第二天毛姐起了个大早，天大亮的时候已经回到家中，见到家里也是揭不开锅了，弟妹们见到大姐回来了，一个个围着毛姐看看大姐带什么回来了，一看包裹里的米高兴地叫了起来：“哦，我们有饭吃咯！”
　　 “大妹，赶紧煮点饭吧！”“慢，等会我去挖点金刚刺来，放在一起煮。”汪嫂说着拿个锄头和竹篮出门去了，三个妹妹也跟着一起去了。“井元，拿个小袋装点米我俩一起到你家去吧！”
　　 柯宽家也正为揭不开锅而犯愁呢，更何况家里还有个病人。
　　 井元的父亲余章去年就带病出去做生活，落下了个干咳的痨病，如今又逢天灾人祸，往日积攒的钱，过去能买一石米的钱如今买一升米还难买，“这日子没法过了！”柯宽眉头紧锁：“赶明天去找找井元他们。”“他们肯定也很难，”余章有气无力地说着。说曹操曹操到。毛姐和井元两个回来了。
　　 “阿妈阿爷。”
　　 “阿姥，姥爷。”
　　 毛姐将米袋交给柯宽，柯宽看了看，对着井元道：“你不能多买一点呀，这点米都不够两顿吃的。”
　　 “你光说，就这点米还是镇长家给的呢，现在食堂都计划供应了，凭职工的大粮卡买米。”
　　 余章指着柯宽数落着：“你呀，毛姐怀身大肚的，把人家给他们的米拿回家来给你吃，你还不知足！”一贯霸道的柯宽对余章乌了一眼，没吱声。
　　 “以后我能搞到再搞一点，现在不好搞，城镇人都凭户口供应那么一点点，有粮票的基本上都是出公差的人才有，有钱都难买到，更不要说买米了。”毛姐对着公公余章说。
　　 “你不用解释的，毛姐，如今在哪都很难，你现在还怀着孕，要想办法余点粮食坐月子。”听着公公体贴理解的话，毛姐心中感激，从没拿正眼看过井元家人的毛姐，此刻不由得注视着公公，只见他清瘦的脸庞饱经风霜，却是那么和蔼可亲，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为了给家里人省一口粮食，毛姐决定赶回镇上吃中饭。
　　 看着毛姐做事越来越吃力了，范司务长关心地问毛姐：“要休息了吧？”
　　 “没关系，还有一个多月呢，我哪有那么娇贵，等不行了告诉你好吗？”毛姐还坚持在伙房干着。
　　 十
　　 话说当天已经下半夜了，迷迷糊糊中听得有“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谁呀？”
　　 “二哥二嫂，阿爷快不行了，你们快起来！”井元的弟弟井银喘着粗气喊道。井元急忙爬起：“毛姐你就不要去了吧？”“毛姐恐怕要去哟，阿爷总是在喊你们俩的名字！”“我去，没事的！”毛姐已经穿好衣服。
　　 天上的雨帘还没掀开。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昏暗的罩子灯根本就看不清哪里有沟哪里有坎，毛姐挺着个大肚子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隔开田埂路面的淌水沟在这黑夜根本是不容易看见的，毛姐一脚踩空，摔了个大跟头。慌忙中，一种母性的本能反应，毛姐用手撑住胸前，好在路面上的沟不是太深（块田之间水流通的沟），井元和叔弟两扶起毛姐，老天保佑，好在并无大碍，三人继续急匆匆地往回赶着。
　　 病入膏肓的余章，这几天基本都没进食，不是吃不下，而是想省下一口给妻儿们。饥饿加重病，余章已是奄奄一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余章最牵挂的还是井元和毛姐，老实的井元，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时常也在哥哥的怂恿下，干些出格的坏事。但他的本质和井银有着一定的区别，也是个太过木讷的人，只是委屈了毛姐。心中记挂着他们，一口气吊着只想等着井元毛姐他俩回来见上一面。
　　 看着阿爷弥留之际叫着毛姐和井元的名字，浪荡子的那个醋劲，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自小到大，父亲喜欢井元比喜欢自己更甚一些，直接的说是偏爱井元的。所以有时候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有在母亲面前才能得到庇护。父亲更多的时候只是训斥自己，好在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活，也就少了很多不愉快。
　　 井元毛姐他俩终于回来。毛姐来到公公床前：“姥爷，我是毛姐！”余章似乎没听见，毛姐又大声地喊了几句，余章吃力地睁开双眼，嘴巴动了动，毛姐低身将耳朵凑近，余章终于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毛姐见余章一个手指动了动，紧紧抓住公公的手，余章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对井元瞟了一眼，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毛姐读懂了公公想说的话，心中一阵酸楚，泪水禁不住汩汩流着。
　　 忽然肚子一阵绞痛，感觉下身作坠，赶紧地去了茅厕，蹲下又不想解手，将肚子揉揉，一会又不疼了，转身来到屋里，已是哭天呛地一片嚎啕之声，这里刚迈进屋里，毛姐肚子又疼了起来，只好忍着疼痛告别已经去世的公公，悄悄地退了出来，独自一步一踉跄着往娘家艰难地走着。
　　 走到家门口，天已大亮。汪嫂一见毛姐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你这是怎么啦？”
　　 毛姐一手扶着门，一手捂着肚子，“阿妈，姥爷死了，你快去看看吧。我肚子有点疼，没事的。”
　　 “还说没事，这汗像雨淋的，是疼得厉害吧，该不会是早产吧？”嘴上这样问着毛姐，心里懊恼着：我的老天哎，怎么倒霉的事都让我的毛姐摊上了？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老天求求你了，有什么就惩罚我一个人吧。汪嫂边叨咕着边喊着三妹：“赶快烧点水，把剪子烫一烫，潘老二，你先去你姐姐家吧，你姐夫死了，我这搞好了马上就去。”
　　 毛姐已经精疲力尽，往床边爬着，汪嫂看见，赶紧拿过大木盆，再用一个长条凳横放在木盆上面，毛姐将衣服脱下坐在板凳上，把烧热的水倒进盆里，匆忙中，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了，随着一串“呜哇、呜哇”清脆的哭声，孩子完全脱落母体，是个女孩。汪嫂用剪刀剪断脐带，慌忙中没准备襁褓布，家里如水洗一般，除了三床被子，没有一块像样的布能裹住孩子，毛姐要阿妈拆掉自己的一条裤子：“改日去找阿姥要一块襁褓布照理说应该没问题的。”
　　 折腾了半天，又刚刚生产，毛姐感觉肚子特别的空荡，饥饿感特别强烈，汪嫂知道，此刻刚生产的人最好能吃上一碗红糖水煮鸡蛋，可是眼下不要说红糖鸡蛋，就连米缸里也只有能吃几餐的米，还要搀和金刚刺煮着吃。“嗨，不管了，先煮一碗光稀饭给毛姐吃吧！”
　　 稀饭煮好了，“煮了两碗稀饭，你先喝着吧！”汪嫂端上稀饭送到毛姐面前：“吃完了还有一碗。”
　　 毛姐接过稀饭：“一碗就够了。”“大姐，我三碗都能吃掉，你怎么一碗就够了？你是舍不得吃吧？”懂事的三妹心直嘴快，说完不由暗暗咽下一口口水。毛姐用手撸着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冲三妹笑笑：“阿妈说锅里还有一碗，你把它吃了吧。”“你不能吃的，听话，那一碗留着晚上给你姐姐吃，知道吗？”“嗯，我也没说要吃。”11岁的三妹尽管想吃，但还是忍住了。看着躺在身边瘦小得像三根筋似得的小生命：“都是因为你，把三姨的饭都吃了。”“你吃着，我去你阿姥家看看。”汪嫂急着赶往姑姐柯宽家。
　　 汪嫂来到柯宽家，余章的尸体已从床上移到搭在堂间的门板上了。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汪嫂朝亡人叩了几个头，来到柯宽面前劝慰一番后，将井元拉到一旁：“毛姐生了，是个丫头。”
　　 “啊！什么时候？”井元诧异着。“不会吧？井元不是说还有一个多月才生吗？这还没到月怎么就生了？”跟在身后的浪荡子问道。“是呀，不是说还有一个多月嘛？”
　　 “你去看看孩子多瘦小？早产不是很常见吗？”汪嫂虽然生气，但极力忍耐着解释。
　　 “不能正好这么巧吧？还不知道是谁撒的种子呢？”浪荡子显然底气不足，低声说道，像是在提醒井元。
　　 “啪！”汪嫂是出了名的忍耐性好，哪怕自己受再大的委屈都能忍受得住，浪荡子这么明目张胆的侮辱自己的女儿，这回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伸手给了浪荡子一巴掌：“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阿爷尸骨未寒你竟然在这糙事，你枉披了这身人皮，你阿爷会死不瞑目的。”
　　 屋里的人见汪嫂伸手打浪荡子，都出来了，浪荡子见人多势众：“你们说说，毛姐本来预计还有一个多月生产的，今天却生了，我就说了一句实话，她就打我。”私下恨恨道：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柯宽听说毛姐生了，倒没有浪荡子那样激动的情绪，对着汪嫂冷冷地问道：“是男是女？”“丫头。”
　　 “哦！”听说是丫头，柯宽转了语气：“井元，瞧你这没出气的，是不是你的，在这大门口嚷嚷，你不嫌丑，我还怕丢人呢？呸！”这分明是指桑骂槐。
　　 “这生人的事说不清，早产是有的。只怪这事太巧了。也不能怪他们这样问，你说呢？”柯宽对着汪嫂说道，言下之意你不该伸手打我儿子的。
　　 “是啊，我也没想到毛姐会早产，一点准备都没有，这襁褓布都没预备一块，你看……”厚道的汪嫂认为柯宽还是通情达理的，出手打人是有点急躁，自下心里流过一阵歉疚。
　　 可汪嫂话没说完，柯宽接腔道，“我们这的规矩，生个丫头要穿外婆家的到十岁，你怎么好意思张口的，我都不懂。何况是生了个丧门星！”话音里外明显是在讥讽汪嫂家的贫穷。
　　 这下汪嫂算是彻底看清了柯宽，气得浑身颤抖：“什么叫丧门星？她可是你们家的骨血吔。”“我们家的骨血？哼！”“阿妈……”井元似乎想打断柯宽的话。
　　 “井元，还不回来，你也想找打呀？”柯宽招呼也没有，转身进了屋子。
　　 在柯宽家受了一肚子气的汪嫂回得家来，强作笑颜，看看用裤子抱着的小丫头：“丫来，你来的不是时候哟！”“她本来就不应该来的！”毛姐接过妈妈的话头。“阿妈，我明天就准备到镇上去，休息几日就行了。”
　　 “那好，明天我借一挂手推独轮车，要大妹拉你回镇上。”蹲在门口的潘老二忙不迭的接上了腔。
　　 “那怎么行？毛姐刚生产，需要人照顾。”汪嫂立即回道。
　　 “她不走，在家里你有的给她吃吗？我们一家人把颈子扎起来也恐怕不行哦。”
　　 汪嫂的眼泪直掉着：“这倒也是，他们回去还能在食堂吃。”
　　 “阿妈，你放心，司务长人很好的。我跟司务长说，这两天请司务长帮一下忙，我看可以的。”
　　 十一
　　 第二天大早，大妹推着毛姐来到镇上，当听说毛姐提前生产，范司务长很爽快地替下了毛姐的事情，家里安排妥当，井元也赶了回来。
　　 井元看着用拆开的裤片抱着的女儿：“哈哈，你以后肯定是个急性子，还有一个多月你都等不及了，这么早就急着出来，不然也弄一块像样的襁褓布裹一下也好看一点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