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他人的手(小说)
就这样,他们降服了我。
所以现在,我呆在一个名叫派出所的地方。我上面说过(我上面说过吗),那警官,就是拿枪的那个家伙盘问我了,他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今年几岁了——现在想起来,全是因为那盏灯,它太亮,照得我头晕目眩,不知所以——我不知道自己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鬼话。反正,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把那些话全记下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孙行者。”
“你几岁了?”
我说:“十三。”
“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了。”
“你有孩子吗?”
我说:“有的。”
“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国安。”
“他今年几岁了?”
我说:“三十九。”
“你的岳母叫什么名字?”
我说:“她是当官的,叫‘马副县长’。”
“你的岳父呢?”
我说:“他是个有钱人,叫张董事长,可我爱叫他‘野猪’。”
“从事何种职业?”
我说:“啊?”
“我问你他是干什么的?!”
我终于等到了他的这句话,因为焦急,或者说激动,我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是的是的,我不但是一名优秀教师,也是一名优秀的校生活指导,我曾连续十五年,不不,我曾连续五年被评为县先进教育工作者,我在学校教‘思想品德’课……”
但接下来,我的话被警官打断了。“够了,够了!”那警官放下手中的笔,打量我,像在选购一件旧家具。然后,他把他的驴头凑到我的鼻子上来:“疯子,你他妈的别装了!你杀死妻子后把尸体弄到哪儿去啦?啊!”说着,他抬起手,一个厚实的巴掌就像炮弹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身子摇晃了几下。
在一阵如潮水般涌来的疼痛中,我痛苦得歪扭了脸,我只乞求上苍可怜我,能让我早点离开这儿,于是我说:“是的,警官,是我杀死了妻子,因为她企图掐死我,掐死我……”
在我的面前,于是出现了一幕可怕的画面:我吃惊地发现,那正是潜藏在我意识深处似曾发生过的杀死了自己妻子的场面……我不禁害怕了,我跪了下去,向前爬了两步,我的精神快要错乱了:“是的,警官,是我杀死了妻子,我坦白,我坦白……”
在我的面前,或者说在我的脑海里,于是再次出现了那一滩血。我扑了过去,仿佛是要用身体将它擦拭干净。然而他们抓住了我。于是那一滩血在我脑海中迅速地蔓延,顷刻间溢漫了我所看到的整个空间。恍恍惚惚,我看见妻子倒在血泊之中,我又回到了那一个梦魇一般的黑夜:
“记得那天夜里,我在窒息中挣扎着醒来,妻子对我说,你一直在尖叫,是我掰开了你自己掐住自己的手。我没作声。她又对我说,国安,真的,你在梦中掐住脖子大喊大叫,可把我吓坏了。说着,她趿了一双拖鞋向卫生间走去。我也下了床,跟了出去。我只记得后来发生的事如同一个噩梦,我趁她坐在马桶上小解,用一条毛巾从背后勒住了她的脖子,她睁大着眼睛,以为我这是在跟她玩游戏,她大叫道,国安,别玩了,别玩了,很难受的。我说,你没被人掐过,你怎么知道?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你要干什么?我说,我要杀了你,因为你抛弃了我,你这个婊子!她绝望地叫道,我没有,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说,有的,你一直在厌弃我,欺辱我,今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被人扼住脖子生活是什么滋味!我没容她再说下去……我流着泪,将匕首刺入她的胸膛。她就像魔鬼附体一般朴楞了很久……”
“慢,慢,”我听见一个警察敲起了桌子,“你杀死妻子用的是匕首吗?”
我说:“是的。”
“不是毛巾吗?”
我不禁发火了:“为什么要用毛巾?”
他揪住了我的衣领,差不多把我拎了起来:“那你手中抓着的是匕首吗?”
“是匕首。”
“这么说,你是一手用毛巾勒住你妻子,一手抓着匕首,是这样吗?”
“可能吧,我记不清了。”我的回忆被该死的插嘴打断了。
于是在我的意识深处隐约闪现的杀人片段,连同那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像我所有唤不醒的记忆一样彻底消失了。在我的面前,我又悲哀地看见一张张油乎乎的丑脸。我抱住自己的头,哭了起来。
10
就这样,我在派出所一共关了七天。七天对于一个“思想品德”课教师来说并不长,我以前甚至老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可七天对于一个被警察关押起来的杀人嫌疑犯来说,却不是这样。我算是领教“一日长于百年”的滋味了。
按理说,呆在派出所啥事不做,菜饭开水有人送到门口,过得简直是共产主义生活。可我在这里不得不说,有时候焦虑、紧张、饥饿、寒冷和长时间的单独禁锢,也会使人产生死亡将近的强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远远超过正常的程度,足以使人发疯。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堂堂正正的孙国安同志——竟然被人当作杀人嫌疑犯关起来!你想一想吧!我怎么接受得了?……
可是后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我放了。反正回到家,我发现再没有人来逼我交出史美芬了。我跑去问岳父岳母美芬哪里去了,他们目光躲闪,讳莫如深。我赶到美芬上班的单位,发现她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另外一个女人。问她美芬哪里去了,她同样不知道。
真是怪事,我的美芬不见了,但是人们却不再追问我了。难道,我的美芬真的像水蒸气一样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吗?我还不至于那么傻,连这样的蹊跷都看不出来。只是,我已经不想去管她。随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