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静静地听，我的心呀，听那世界之低语。”
　　 ——泰戈尔
　　 一
　　 雪铺满了大地，太阳一照镜子一样，耀得梁子睁不开眼，梁子拿出了巡视的防护镜，一戴整个站区，便灰蒙蒙的，没有了先前的洁白，那车站的候车室便脏不拉叽的，钢轨、支柱和接触网便阴了脸望着他，仿佛憎恨梁子让他们冷了一样；那些雪中埋伏的顽石，便毫不犹豫地拌他、垫他、戏弄他，梁子想算了不戴了。
　　 雪地上尚没有人走的痕迹，但兔子、老鼠的踪子却很清晰，梁子往更远处望去，只见丘陵平滑流动的线条被白雪一涂抹，在空寂的天幕下，竟似巨人酣睡，在局部停留，也有像躯体的，那些枯灰的芨芨草们，像是探出水面喘气的鱼一样，欢快地随风摇拽，点缀在洁白的皮肤上，更是令人浮想联翩。但梁子也没有忘记巡视的任务，这个清石区间是他的责任区，每次检修操作，他都一丝不苟。记得那次检修接触悬挂，活已经干完了，临下梯车竟发现腕臂上侧一螺母掉了，而且棒式绝缘子上侧破损严重，便立即通知负责人取了车上备料进行了更换。当时工区也没说啥，第二天局里评比抽查设备，人家恰巧就抽了这个定位，那个年轻的技术员还专门看了整个支柱悬挂情况，当然稍带望了一下腕臂，在场的工长当时就乐了。一回工区，就冲梁子说：“嘿！你小子还真是老太婆吃豆腐——正好啊！要不我们工区又得挨骂了。”所以梁子对这些操作过的设备基本做到了心知肚明。此刻，他感觉这一切是那么熟悉，甚至有些可爱，“恨铁钢件无情，耗我年华青春；爱接触网有义，供我衣食住行。”想来也是，就像一头驴子，人家累死累活生病了，你不得悉心照料，这样想着，梁子就发现那些线呀、绝缘子呀、零部件呀就嗤嗤地发笑，还友好地向他招手呢！
　　 梁子注意到脚底下的“咯吱”声，雪像是被压痛了似的，梁子却木然，天让你下到了地上，被人踩了，就认呗！要不你以雨的形式淋我一个落汤鸡罢。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扑朔迷离。梁子想昨天的此刻他还在省城一个名叫“缘情茶屋”的喝茶呢，此刻竟又徒步在腾格里大沙漠南缘的铁道旁，人真像是妖精，变化多端，神通广大呀。正想着一股凛风拂面，梁子脖襟里冷飕飕的，便裹紧了棉大衣，将皮帽子捂住了脸。这时，他发现一辆大卡车缓缓地行进在铁道边上的沙路上，虽然雪覆盖了路，但显然这司机是熟悉这里地形的。这么冷的天，他们在干什么？刚到一个锚段关节处，梁子抬头看了看补偿伸缩自如、接触悬挂良好、支柱状态无问题，正准备再往前行，两个男子向他走来，一个高的远远问梁子：“干啥呢？”“丢了只羊，找羊呢？”梁子故意开玩笑。矮的笑了笑，走到下锚拉线处，从腋下拿了钢锯便锯起下锚杆来。梁子一看，上前一把夺了钢锯，说干啥呢？矮个子回手就要取回钢锯，口里说：“你奶奶的，一个放羊的管我干啥！”梁子说：“你不要命了，这铁路上的东西谁敢动，这拉线一断，就会出大事的！”梁子正想再教育一番，冷不防背后那大个子一脚，将梁子踹了个狗吃屎。梁子从地上爬起来，转身飞起一脚，上前左右勾拳并出，高个子一边招架，一边说：“你小子，又没动你家东西。找羊你把羊找，挡老子们的来钱路！”还没说完，早让梁子一嘴捶，高个子弯下腰，捂嘴。梁子刚想再踏一脚，只觉屁股上一阵钻心的剧痛，用手一摸崭新的工作服上已是鲜血淋淋，他这才发现矮个子拿了一把匕首，狠毒地望着他。梁子不由分说，像是嗅到腥味的鲨鱼，又像是见到血色的野牛，不顾命地扑上去，在矮个子一愣的瞬间，早夺过了匕首，顺势就是一刀，也不知捅到了哪儿，反正那矮个子便慢慢地倒了下去。他这才拿出手机给工长打电话，工长手机占线；他又给工区值班室打，盲音，再打，一个女的接了电话。梁子说有人破坏铁路设施，请派人立即赶赴清石区间。当他转过身找那高个子时，发现他已背了矮个子，快走到大卡车跟前了。梁子大喝一声：“嗨！你们别走！”但这一声像是一道快逃的命令，高个子加紧几步，将矮个子塞上车，驱动了卡车。梁子用手捂着屁股，往前追了两步，直觉浑身冒起了冷汗，痛像是毒针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刺着大脑神经。他便靠着支柱，大口大口地喘气……
　　 “唉，唉，醒醒！”红霞不耐烦地用脚踢着梁子的屁股，梁子一睁眼，发现又在做梦。但这个梦很清晰，便欣然地告诉了红霞，红霞说根据弗洛意德和荣格的梦境分析法，说明你这个人梦想当英雄，日常生活中格性懦弱，所以用梦中带血的强悍来弥补你自慰的心理。梁子说：“嗅婆娘！看了几本心理书，就导师起来了。”红霞说：“清早晨的，嘴巴放干净！”“要么就是昨晚看了英美联合拍摄的《康桑德拉大桥》，那个医生为了拯救整个旅客列车的故事，在你内心有震撼，再加你平素一看到铁路题材的电影、电视、书籍就兴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铁路工人，所以一定是你想立功受奖，想疯了。”梁子说：“屁话！我才不稀罕什么加奖呢。”“不过，要是能多发千儿八百奖金也不错的！红霞说：“就是么，还说我说错了呢！”
　　 梁子在漱完最后一口时，忍不住向红霞望去。妩媚的秀发，炯炯有神会说话的眸子，鼻翼稍稍上翘，加上很性感撩人的嘴唇，及戴着雕花鲜红的乳罩更显丰满的胸部，往下是纤腰、秀腿，前弓红翘的臀部，高档牛仔裤斜跨在上面……。梁子这样观望欣赏，从内心也诧异原来真没发现她是“人材”。红霞此刻，便感应到有一股电波撞击某处，并在全身上下像毛虫一样蠕动，她转过尚未化妆好的脸，见梁子傻傻地瞪大了双眼，便莞尔一笑说：“贼呀！又不是没见过。”肉色的唇膏便在晨光下闪闪发光，像在跳跃，又像是炫耀。当她往胳膊上擦油时，洁白的肤色忽然一下勾起了梁子夜里先前那个梦，某一根神经竟疼了起来。“屎壳螂戴花——臭美，女人打扮得像妖精，想干嘛！”“你能不能穿戴好！”梁子莫名地升起一股无名业火。“哟！又哪根经不对了，自从结婚你就没好脸，好像我求你娶我！”红霞揶揄地讥讽。梁子猛涨红了脸，往事一股脑涌入心间，便生气地从洗手间走出，打好领带，很响地甩了一下门，把红霞摔东西的声音抛在了很远处。
　　 街上人们又忙碌了起来，一对炸油条的中年夫妇正拉了车子，将炉子皿什往下放，女人的身体单薄，用力抬炉子但稳丝不动，男人一边笑一边说了句什么话，轻巧地将炉子放到了地上，那女人抿嘴边笑边动作夸张地打了男人一下。梁子鼻子有点酸，便想起那次在红霞家订婚的事。那天天气的确很蓝，虽是寒冷的冬日，但街上热闹极了，间或远处火车站嗥叫的列车声闯入了耳膜。梁子迈着轻盈的步履，到市场购物，买了肉菜类之后，又见那名酒名烟像是世界选美大赛上的小姐，一个个踮着秀腿，用华贵和文明的服饰将自己最具魅力和性感的部位露给他看，看着看着他就看出感觉了……。梁子满脸的满足狂傲感和崭新的名牌服饰，足以给人大老板的感觉。服务员极力奉承并力谏，两瓶贵州产的茅台和五粮液被拿了过来。服务员说先生在我们这个城市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英俊潇洒的男士，尤其是声音，怪好听的。梁子不知是愿意上钩还是太陶醉了，竟真将四瓶酒拿到了红霞家。准岳父母见状，十分高兴，又叫了几个亲朋好友连带介绍人。推杯换盏吃喝起来，至于中间订婚仪式的细枝末节，梁子道是忘得一干二净，但红霞那双饱含情泪的双眼、强颜欢笑的脸，及匆匆看手机回电话的样子，却永远成了他心中的痛。因为当楼上喝五吆六在灯光下酒兴大起时，梁子感觉胃痛得历害，便悄悄溜出到楼下不远处小药店买了几粒药丸。在上楼时，听到地下室里蟋蟋嗍嗍的衣服声和叹气的声音，梁子酒气上升，好奇地倚在楼梯边，细心地听了起来。一男一女，男人要干什么，女的却不让干。男人说我们今生无缘来生再见，女人便泣汲了起来，好像是搂抱的声音，又好像是亲吻的声音，又好像是什么什么的声音。梁子想也真够浪漫！便摇摇晃晃地上楼，正要敲门，岳母开了门问：“小梁，见红霞了没有，刚下楼的。”梁子正想刚才听到的事呢，顺嘴说没见。一进屋红霞舅舅便要和他大干三百个回合，梁子一想那么美个人今后将要成为自己的了，心里美滋滋的，便十分豪放大喝二吃起来，竟连母亲别喝的暗示也顾不上看，只喝得天昏地暗，满嘴叫唤：“红霞，红霞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红霞，红霞我疼你，就像婆婆疼女儿！”“红霞，红霞……”。次日，当梁子睁开眼已是日上三杆。梁子问他妈：“昨天怎么样，梁子妈说大人好像没问题，那小的可有点问题，是不是不愿意，你可得防着点，人家眼睛哭得跟红桃子似的。你一沾那猫腻就勺了，后来上楼那个男的是她同学，你还跟人家称兄道弟喝酒呢！我看他和红霞......。”梁子妈正要说下去，只见梁子蹭从床上蹦起来，脸色铁青，咬牙不止，便噎了话去做午饭了......。
　　 真气人，梁子一边走，一边思虑着。他几乎不想信，后来几乎不成的婚姻，怎么又成了。尤其是现在真真实实地和红霞睡在一起了，真是不可思议。梁子又想到《大话西游》中紫霞仙子对至尊宝说上天安排的姻缘是最大的！男人和女人的事，真是说不清楚，或许就是月下老人喝醉酒胡日鬼的。你说不爱吧，常思念，甚至见了面依然是思念，说爱吧，又吵又闹又相互伤害，就如同一群同穴而眠的刺猬，想来爱与不爱其实只是一个质点的问题，爱的质点多便基本上说是相爱的，反之则是桎梏的压抑的叛逆的和凑合的。
　　 正想着，一个高声叫卖家具的声音打断了他，梁子循声望去，一见又是来气。结婚前十天，红霞说该买家俱了，刚出门就碰上小学时的同学亚当。他拿了一打五颜六色的广告纸。说正要找你呢！梁子说那进屋谈。红霞极不情愿地跟了进来，临上最后一级台阶便扭了鞋脚跟。梁子开玩笑对亚当说：“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在一池塘边钓鱼，刚要放鱼饵就见一泡臭大粪，还不小心沾了一手。”亚当便煞有介事地说：“那一定是要发财的。”梁子听了很高兴，亚当递过一张纸。上写特大喜讯，本厂因欠贷款，为回拢资金，现将部分产品一次性特价处理，处理价惊人，敬请留意，高档精品沙发原价8800元，特价2300元；国产牛皮沙发6800元，特价1800元；……数量有限，限售三天；地址齐秦市古月大厦一楼（中环路18号）。梁子看完递给红霞，亚当说你们要买我再去给老板说一下，像高档精品沙发2300元可以降到900元的，要是买多点还会更便宜。红霞眼睛一亮，问亚当你可别骗我们，现在劣货太多了。亚当拍着胸脯像刘胡兰面对铡刀董存瑞托着炸药包，“我和小梁是同学怎么可能呢！”。
　　 二十天之后，梁子到他舅舅的堂弟家，一进屋流线型的装潢，现代化的家电一应俱全，一幅“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毛主席诗词，气势磅礴。当梁子在欣赏中发现侧室一套沙发极像自己买的，便问多少钱。人家说300元，在市古月大厦有个叫亚当的介绍买的，他妹妹在我办公室，那小子可滑得很呢！回家后梁子闷闷不乐，红霞问又神经怎么了？梁子便将买家具的事一一说来。“瘪三！门缝里看人。瞧给人家卖东西多便宜！我非找几个人给亚当放放血，敢骗到姑奶奶头上！”红霞边咆哮边穿好衣服要去找亚当。梁子说算了，已经这样了，闹起来只能说我们俩头上有包，就当买个教训。但红霞执意要……。
　　 “亚当，你过来！”梁子大声喊。
　　 那夹在人群中一本正经叫卖的亚当猛回首，像是兔子遇见了饿狼，收住叫卖声，夺路而逃，一晃便消逝在了车流中。
　　
　　 二
　　 几场夹着响雷的大雨，将腾格里南缘的沙粒浸润得鲜活了起来，那些浮荡的轻尘，早被雨水射进了大地。先前枯灰的芨芨草、果刺、白蒺藜、黄花之下，绿色早悄悄地爬了出来，他们像是贪睡的少妇，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羞涩地希望别人不要理她。梁子远远地向沙丘望去，裸露着的褐黄色较下了雪更富于美感，那几乎就是少女充满魅力激情四射的胴体，平滑、丰腴、有弹性。但那些草隔远了望绿意极浓，使人心中仿佛有阳光透射过来，走近了却并不见想当然的嫩绿，梁子想可能是情感渲染距离产生美的缘故吧！正观望着，忽然在四五米远的地方一只硕大的野兔猛一下像人一样直立了起来，梁子打了一个冷颤，转念想不管怎样，不能被它吓倒，遂弯腰拾了一块道碴，狠狠地砸去，那兔子急往下一缩，却反而恰巧被击中了脑袋，转了两个圈便倒下了。梁子一阵狂喜，这怎么可能呢，平素工区田瘸子他们下了套子夹脑之类利器，好几天还逮不住一只。但看着奄奄一息七窍流血脑浆迸出的兔子，梁子欣喜之余不免唏嘘不已。想这只兔子，曾经多么幸福地生活在大漠中，经历了恋爱的痛苦，饱尝了风雨的洗礼，也常自由地踱上最高的那个丘陵，像个伟人一样面对初升的朝阳和燃烧的晚霞，思虑着迷茫的未来，也常寻访智慧者，希望超凡脱俗，能哪一天渡化成人，享受一番人间的风雨。抑或它原本想亲近一下人，未料飞来横祸，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