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看起来像一只白头翁！
　　 我说，“国强哥，霞子姐快不行了，你去看看她吧……”我还没有说完，眼泪已经在我的脸上淌下来……
　　 他的身子抖了一下，抬起迷茫的眼睛说：“静香，你看她能原谅我吗？我的心还能面对她吗？”
　　 我哭道，“哥，霞子姐已经原谅了你，你去见见她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和国强哥刚进霞子姐家的胡同口，就听到了萍萍的哭声，那哭声冲出破败的小院，震动着树上的叶子，在云天的高处盘旋，——我们真的来晚了，霞子姐已经永远地走了。
　　 萍萍扑在了国强哥的身上，“爸爸，你不是说你死了吗，你怎么不和我妈一起死啊，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你知道吗，他死的时候，只念叨你的名字，只念叨你……”
　　 我流着泪说，“国强哥，你倒是说话啊，说话啊，我们该怎么办……”
　　
　　 在霞子姐出殡的那天，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样子，似乎要把所有的怨恨淋透，萍萍倚在一簇簇的白花之中，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乱云飘过的早晨，我真的不知如何安慰这个不幸的少女！
　　 国强哥仿佛一夜之间就驮了腰身，他瑟缩着站在墙角，不断抬起他的一只双手擦着淌下来的鼻涕。一阵阵急促的干咳，使他禁不住抱紧了双臂，他并不去看黑压压的人群，他抬起头看着迷蒙飘雨的天空，皱紧了眉头，其实，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做？
　　 婶母站在我的身边，她一边接待前来吊孝的人们，一边低声对我说起霞子姐以前的事情。
　　 她说，按理儿，霞子和国强结婚应该是幸福的，但是你知道吗，霞子的性格非常孤僻内向，除了她自己，她从来不去想如何讨人喜欢，只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心里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亲生母女还有个隐瞒！她就这么傻啊，她对于国强的母亲，太直率了，三番两次直说自己的想法，不但得罪了婆婆，就连小姑和兄弟都得罪了；再说国强，这个愚孩子，只知道挣钱养家，媳妇和家庭的矛盾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霞子和她的大伯哥为了宅基地的问题撕扯起头发的时候，他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时候，国强的母亲，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朝霞子狠狠地抡去……霞子再也不能和这个家庭融合了，而国强的心也远离了她啊！
　　 快到中午，天空忽然晴了，灿灿的阳光一如二十多年前，明媚朗朗地照耀，像要晒尽所有的阴暗潮湿一般。国强哥一直不敢和我说话，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哆哆嗦嗦地向我走来，说，“静香，我求你一件事情，和大家商量商量，我能不能抱着霞子的骨灰，送她一程？”
　　 还没有等我回答，萍萍已经抬起头，大声说，“可以的，爸爸，你抱着骨灰盒，到时你放入棺材！”说完，泪水瞬间滚过她青春的脸。
　　 静止的悲哀，连同树木都要静默。静止的悲哀，耗损掉我们所有的泪水，一阵急切切的擂鼓，萍萍的哭声直上云天，棺材被抬了起来，国强哥一个趔趄跌倒在棺材上，他向苍天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他的头在棺材上碰破了一个口子，从额上向外渗着红鲜鲜的血，仿佛是开在他额前的一朵红花，只是花越来越红，变成一股血注儿，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没有人去管国强哥，他也始终没有去看任何人，可是别人却在看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愤愤地说，活该！
　　 他只是抱着黑色的骨灰盒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我撒着纸钱，扶着萍萍朝前走，夕阳让所有的白灰墙都感染了火红的颜色，阳光艳艳地铺下来，就连村口的河流，村外的庄稼，山岗的野花，以及那些奔跑的猫狗，都张着红色的嘴唇，像要被夕阳吞尽一般，做着最后的挣扎。
　　 纸钱儿被风吹满了整个山岗，空阔的原野上，偶尔飞过一只只黑色羽毛的鸟儿，寻找归家的暖巢儿。万鸟振翅，一起剪碎胭脂一样的云霞，无望地散落在如练的晴空之下和辽远的大地之上，我听见自己问，“远在天堂的霞子姐，你真的拥有了幸福吗？”
　　 我撒尽最后一把纸钱儿，将萍萍头上的白花摘下，对萍萍说，“我们终于送走了你妈！”
　　 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那个叫淑美的女人，她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沐浴在血色夕阳之中，焦急地等待着国强哥。
　　 等她看清了国强哥的满头白发和额头上的伤疤，竟然不顾所有人的冷眼，扑进他的怀抱，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着他脸上的血痕。
　　 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我们能够听到的这个女人唯一的一句话。
　　
　　 后记
　　
　　 在出殡后的第二天，我的丈夫，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独自呆在故乡这么多天，而带着我的女儿来到了我的故乡。
　　 我和叔父一家在村外的公路上迎接着他。他一下车，就扔下行李和我紧紧地拥抱，引起过路的村人们一阵哄笑。我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他竟然禁不住地问我，“你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我忽然感到这句话已被重复了许多遍，——忽然那个叫淑美的女人以不可遏制的力量涌进了我的脑海。
　　 她在如血的夕阳下，抖着洁白的手绢，对国强哥一遍遍地说着，“你这是怎么了？”
　　 泪水滚滚而落，在这个瞬间我突然理解了那个叫淑美的女人。人啊，无论是男人和女人，在他的一生中，真的不只是遇到一个优秀的女人或者男人，人类的情感远不像人类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在纯白无暇的宇宙中，真的还有我们无意留下的深情吗？
　　 我的女儿，对农村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她瞅瞅这，看看那，欣喜的就像刚出窝儿的小雀儿，萍萍领着她走过那些开满野花的山岗。又是夕阳无限好，祥瑞的云霞燃起了火火的祝福，我听见女儿说，“萍萍姐，你看这片树林多好，这是不是白雪公主和王子约会的地方啊？”
　　 萍萍说，“不知道，我想，这不是。”
　　 我女儿又问，“萍萍姐，你说什么是爱情啊？”
　　 萍萍说，“爱情就是两个人相爱，但好像又不是，我也不知道，你问问姨姨吧。”
　　 女儿把小脸转向我，我的眼里一片迷茫，我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爱情应该比我们想象的都要美好。
　　 风剪云霞散成绮，正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