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老湾
老仓大炼钢铁回家走到半道,远远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迎面走来。他隐约认出这女人就是王家的少奶奶,他知道她这几年的日子是怎过的。
两人就在沙丘中相遇了。
老仓说:“少奶奶,要得多不多?”女人不说话。
老仓又说:“你怎不劳动?”
女人看着老仓,眼里泪花涌动。
老仓看了看天。天上有个太阳,就这太阳,照的人心慌。他说:“走,到我家里拿些吃的。”
女人跟着老仓走。到家了。老仓把屋里所有的食物装进了女的褡裢。他想不到当年的转儿如今成了这等模样。他说:“回家好好劳动吧。”
女人“哇”地哭了。
女人哭着说某某人怎么糟蹋了她,某某人不给她分地分粮,不叫她参加合作社。
老仓听到女人说的那些名字都是县上干部们的。他低头不敢作声。女人还哭,边哭边说老仓是天底下最好的善人。
老仓倒了一碗水让她喝。
女人走了。她喝完老仓的水就走了。
几天后,有人在沙湾村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她就是那个女乞丐。
她自杀了。一只盛过碱土的碗扣在身边。
老仓梦里的女人发出的声音仿佛一根穿过高空的铁丝,在风中锐响。他听到雨点和转儿的声音一同飘满天穹。麦秸垛的形状和河水的哗哗声不可抗拒地凸现在梦里。
老仓叹了一口气。
“爹,吃些东西吧!”狗子端着一碗开水泡馍走近了老仓。”
老仓睁开眼睛,示意狗子把碗放在炕上。
狗子说:“爹,你吃。”
老仓说:“先放着,过会儿我吃。”
姚菊兰的声音由外面传进上屋。
“狗子──”“狗子──”狗子出去了。老仓又看见雪在门缝里一闪。
三
狗子一出门就问:“啥事?”
姚菊兰说:“富生找你。”
“富生?”
“富生。”
“在哪?”
“在下屋里。”
狗子进了下屋。富生嘻嘻哈哈地逗大犬小犬玩。姚菊兰随后进了屋,进门后揪了一把鼻涕抹在门框上。
“富生,找我有事?”
“狗叔,今晚上你忙不忙?”
“不忙,就是老爹病得厉害,得人伺候。”
“我想请你吃顿饭。”
“吃饭?吃啥饭?”
“狗叔,你看你,就吃一顿饭嘛!”
“饭也不是白吃的,总得有个话说。”
“我们明年合伙做点买卖。今晚请你吃饭时再商量。”
“做买卖?富生,你知道我没钱。”
“你看狗叔,你想到哪去了。我在青海当兵那两年,隔三间五请人吃饭。今天我杀了两只鸡,请你去图个交情嘛!”
狗子看看姚菊兰。姚菊兰背向狗子对镜梳头。狗子看到镜子里的姚菊兰向自己笑。
富生说:“狗叔,你领了这份情吧!”
狗子说:“我屋里离不开人。”
姚菊兰放下梳子:“我不是人?去就去,别让富生磨嘴皮子了。”
狗子说:“行,我后晌来。”
富生说:“狗叔,一言为定。你一定来。”
狗子送富生到门外,天空上阴云不散。除了光秃的树杆树枝,天空中啥也没有,连一只麻雀也没有。
狗子看到远远近近的沙丘上落满了雪,平时的黄色一夜变得煞白。
这鬼天气,连只鸟也没有。狗子想骂一句,想来想去没想出个词儿。他想到了富生。富生要请他吃鸡。
大犬小犬跑到了狗子身边。
“大,我跟你去。”
“大,我跟你去。”
“哪里去?”狗子说。
“去富生家吃鸡。”
“去富生家吃鸡。”
狗子推了大犬小犬一把:“不行!”
“大,我要去。”
“大,我要去。”
狗子不耐烦了:“去去去。”
“大,我要跟你吃鸡去。”
“大,我要跟你吃鸡去。”
狗子火了:“吃妈的臭脚,滚!”
大犬和小犬被狗子推到在雪地上。
姚菊兰的声音又在狗子身后响了:“野鬼!你不领了就罢,打娃子做啥?”
狗子不敢看姚菊兰。
狗子听到了对面院子里“咚、咚、咚”的响声。
这响声是多爷弄出来的。
四
多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攥着驴卵子大小的石碓在石臼里捣。
他吃面从来不用石磨或钢磨。他每天抓两把麦子放在石臼里捣,捣烂后擀成面条吃。
今天多爷捣得不如往日自如、有劲。
前些天太阳很好,多爷赶着羊群出了沙窝。他碰上一群人,这群人吵吵闹闹。
多爷听到有人叫他。多爷看到那人是疤眼。疤眼说:“多爷,算一卦吧!”
多爷说:“没算头,命是天定的,算啥!”
疤眼说:“多爷,这位先生算得好准。他说我家二小子能考上大学。唉呀,真准。”
“准了就好。”
“多爷,你也算一卦吧!”
“我算啥哩,老球了!”
“你人老福大,图个吉利啊!”疤眼撺掇道。
多爷禁不住地走到戴黑眼镜的算命先生面前说:“先生,给我算一卦。”
黑眼镜在太阳底下闪着两星神秘的光。他盯了多爷良久,摇了摇干瘦的脑袋。
多爷的心跳得快了。多爷问:“先生,我怎了?”
黑眼镜摇着脑袋不说话。
“先生,你说我怎了?”
黑眼镜说:“老人家,我不敢说啊!”
“先生,你说。有啥说啥。放心说。”
“老人家,你活不过今年了。”
多爷说:“你说啥?”
“你、活、不、过、今、年、了!”
一个闷雷响在多爷头顶,他顿时呆若木鸡。疤眼搀着多爷回到家里。
多爷哀哀地问疤眼:“疤眼,算命先生怎说的?”
疤眼说:“他说你活不过今年了。”
多爷嚎啕大哭。
多爷一想这事就后悔,一后悔就止不住眼泪鼻涕。他怨自己没事找事。
多爷害怕死期到来,只好哭哭啼啼。他今年六十九岁,存了十几石粮食、几千块钱。
多爷没有儿女,甚至连个亲近的亲戚也没有。
多爷怕死。
多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捣着石臼。石碓像冰冷的拳头捣在多爷的眼窝里。
五
五鬼肯定自己中了邪。他说:“倭瓜,我中了邪了。”
“中了谁的邪?”倭瓜说。
“不知道。”
“前些日子我听到谁家的猫叫春。说不定是那死猫引来的邪。”
“猫?”
“就是猫。”
“谁家有猫?”
“蚂蟥家。”
“蚂蟥?”
“就是蚂蟥。”
“杂种,我得找他。”
“蚂蟥!蚂蟥!”五鬼愤怒地砸着蚂蟥家院门。
蚂蟥开了门,比他高出半截的五鬼脸色凶悍,嘴角突突抽动。
五鬼说:“蚂蟥,你这个侏儒、矬鬼!”
蚂蟥张了张口:“我、我、我怎了?”
“日你奶奶!你家的猫有邪气!”
“我、我我家的猫没没邪气。”
“没有?没有邪气怎每日黑夜叫唤?”
“我不、不不知──道。”
五鬼撕住蚂蟥的衣领。蚂蟥短小的身子悬在了空中。
五鬼的嘴不住地抽。蚂蟥双腿乱蹬,口水一个劲地外流。五鬼打了蚂蟥两个耳光。
“哎哟,五哥,你怎了?”一个女人的话音止住了五鬼又要落下的手。
五鬼看到蚂蟥的老婆玉香跑了过来,就横着眉嚷道:“我中了邪了!”
玉香说:“好我的五哥,你中了邪找我爷们干啥?”玉香推了五鬼一把。
五鬼松了手,蚂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玉香说:“五哥,有话好说,怎动不动就打人。”
“不打人?不打人我这嘴怎弄?”五鬼的嘴抽得很快。
“打人嘴就好了?”
“你家的猫身上有邪!”
“猫身上有邪?”
“你家的猫哪天黑夜不叫唤?”
“叫唤就有邪?”
“有邪才叫唤。”
“哟,五哥,管天管地,你还能管着猫拉屎日×?”
五鬼的脸色萎了。
第三章
一
三十年前他们走在一大片黄色里。这黄色是腾格里沙原。他们已经走了三天了。他们只有两个人──老仓和他哥粪旦。
他们走着走着就停下了。
春天的草刚刚发芽。粪旦蹲在草丛里拉屎,他说:“仓子,我们这一趟肯定白跑。三弟丢掉几年了,我们哪里去找?”
仓子看了看粪旦。粪旦的屁股又黑又尖,像两片黑瓷。
粪旦说:“要不是老娘逼着我来,我跑这么长的路挨饿受渴,真是闲球没正经了。”
老仓头顶上飞过一只鸟。
老仓说:“娘天天梦见三弟。这是三弟的阴魂给我们捎信呢!”
“球。老娘想三弟想疯了才这么说。”粪旦提裤子走出草丛:“人死了哪有魂?”
“你说没有也没道理。要是没有,先人们就不留这个说法了。”老仓说。
“三弟命里注定是个野鬼。你说他不好好念书,给毛主席提啥意见?如今当了右派,尸首都找不着。”粪旦说。
“三弟也算是知书明礼的人,他做事怎不多想一想?”
他们不说话了。
粪旦坐在沙丘上睡着了。粪旦一睡着就得张开嘴巴出气,他的鼻子天生不通气。老仓也坐了下来,他看着四周的黄色沙丘上浮着绿色。它们水浪一样晃动着。有的沙丘看上去像女人的身子。三弟太年轻了,没有活到娶媳妇,真可怜。他恍惚看见三弟在一个沙丘上向他招手。老仓惊醒了。他叫醒了粪旦。粪旦骂骂咧咧很不高兴。
老仓说:“三弟就在这里,我看见他向我们招手。”
“你也学着老娘胡说八道。”粪旦说。
他们在一大片黄色里走着。日落时分,老仓看见一个沙丘的迎风坡上露出一星白色,就朝那点白色走去。
是一块骨头。老仓说:“这是人骨头。”
粪旦连连后退:“不一定,不一定。”
老仓刨开沙子,骨头越来越多。和骨头一块创出来的,还有衣裳。上面缀着一把铜刀。老仓认得那铜刀是三弟的护身宝。他说:“大哥,这就是三弟的尸骨。”
粪旦不敢拿小铜刀:“就是,就是。”
三弟两年前到县城念书,据说参加了大鸣大放,说了反对毛主席的话,结果中了毛主席“引蛇出洞,聚而歼之”的妙计。三弟成了学生右派,挨了批判后就失踪了。
老仓一家找了一年多没有下落。老仓娘就去庙里求神,回来说三弟已经死了,现时埋在东面的沙窝里。老仓和粪旦听了这话,便在沙窝里漫无目标地寻找三弟。
找回三弟的尸骨不到三年,粪旦也在一九六零年的饥馑中死了。他比三弟好不了多少。
他时常看见粪旦和自己走在一大片黄色里。
“爹,你喝些水吧!”
姚菊兰问老仓。
老仓说:“过会儿再喝。”
二
院门响了几声。富生对兰花说:“狗叔来了。”说完趿拉着两只大头鞋迎了出去。
兰花听到他们在院子里说话。
“狗叔,来了?进屋进屋。”
“富生……”
“狗叔,你看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进进进。”富生推开了屋门。
狗子进门时看见兰花正往脸上抹什么。他嗅到了面油的香味。
狗子说:“丫头们呢?”富生说:“这群野种,又跑到哪玩去了。”
富生安顿狗子坐上土炕:“狗叔,我给你看几样东西。老实说,别人想看我也不叫他们看。”
富生打开了只木箱,又打开了另一只木箱。狗子只看见富生撅着屁股在木箱里翻弄东西。
富生从箱子里拿出一条马尾。
富生说:“狗叔你看,我这条马尾巴就是从青海带来的。当时我骑的马叫追风虎,这尾巴就是追风虎的。”
富生吸吸鼻涕,又说:“我的那匹马,谁都驯不服,就连我们连长、排长也没球办法。可那马一见我,就软得像根面条……”
那条马尾狗子见过十多次。富生的讲解他至少听过二十次。狗子说:“这尾巴我听你说过。”
富生又拿出几颗子弹、一把旧刀:“狗叔,你看我的武器。这是子弹,这是战刀。”
狗子拿过子弹端详了一会,又拿起战刀看了一阵。他说:“这两样我也见过。”
“你在哪见过?”
“在集上。”
“集上?噢,我在集上说过。”
富生说:“你看我怎忘了。”
富生把马尾、子弹、战刀扔进了木箱,偏头问兰花:“饭好了没有?”
“好了。”兰花从灶间端出两只盛满了面条的瓷碗。
兰花将面碗放上桌上说:“狗叔,我做得不好,你将就着吃。”
富生说:“把鸡肉端上来让狗叔尝。”
兰花又在桌子上放了一盘切成块的鸡肉。
狗子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嚼。
“味道怎样?”富生问。
“还好,还好。”
“这女人拙得很,啥都不会弄。我在青海吃过一顿烧鸡。嗨!那味道!”
狗子嘴里卡了一块骨头,“咔!咔!咔!”地咳。
富生忙给狗子捶背。他对兰花骂道:“你这狗日的,肉都不会切。看,把狗叔卡了!”
狗子抬起头,含糊地说:“不碍事不碍事。”
三
多爷扛着一袋小麦走进了疤眼家的磨房。他把袋子放到地上,捧出一把麦子撒进石磨的眼洞。石磨在多爷的推动下轰轰地响着。
过往的人走过磨房,搭讪说:“多爷,你舍得推麦子吃了?”
“多爷,你快入土了还推磨干啥?”
多爷没好气地说:“管球你啥事。”
多看海,看碧海,去碧海云天,尝天地人间东南西北精华!
勤写作,写好作,投碧海云天,道甜酸苦辣春夏秋冬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