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人们惊呼着。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惊愕的人们呆住了。浪花过后，白雪不见了，只见一顶军帽像片叶子在浪尖上起伏着，随着激流迅速远去。
　　 发现白雪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距离出事地点三公里外。副教导员眼里带着血丝，勤务班的战士们搜寻了大半夜，他却一夜没合眼。小玉整整哭了一夜，眼睛肿得像春桃，她觉得那一夜格外漫长。她说她那天早上一起来右眼皮就开始跳，总担心有什么祸事，结果还真的发生了。那些天小玉一直在失魂落魄中自责，她悔恨自己那天没能强行劝阻白雪留在宿舍。
　　 老三说，后来听说是连日的大暴雨使得老庙水库冒顶才导致的这场灾难。我知道他说的那条河，就在高高的老庙铁路大桥下面，是我们团施工区的界河。河面很宽，平时基本是干涸的，只有雨季才起着泄洪作用，河道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常有军车穿行期间。老庙——一个很怪异的名字。因为工作关系我很熟悉这一带，我曾听当地老乡说起过，这里原来还真有座庙，早年间的一些老辈人每到雨季都要带着三牲祭品去庙里祈求太平。我去过那个水库，我甚至沿着水库入口那条百米多长的通道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对面。水库被山环抱着，水深不可测，即便不是雨季，浑浊的漩涡也透着几分阴森。站在窄窄的通道上，感觉脚下就是龙潭。
　　 老三说，是当地的老百姓在一个山崴处首先发现白雪的，知道是部队上的人出了事，报告给了当地人武部。当时她整个身体挂在了岩体下的灌木中，人们设法把她弄上岸，从她领章上得知了部队番号。小玉赶过去的时候她就静静地躺在河边砂石上，身上盖着塑料布，脸色安详，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老三说着又掉下了眼泪，也重新勾起我的感伤。人生有太大的变数，生命又如此的脆弱，谁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白雪就这样走了，没留下片语只言，而我的那场关于爱情和事业双收的故事也随着她的离去灰飞烟灭了。
　　 （——日记看到这里，我感觉浑身发冷。这页的纸张显得格外斑驳，我断定邢兵是饱蘸着泪水写下的。我心有些发紧，合上日记靠着卧铺闭上眼睛，很久才重新打开日记。）
　　
　　 8月20日 多云转晴
　　 下午去通讯排找老乡，顺便在总机房拨通了师医院电话，和小玉聊了一会。闲谈中她说白雪的诊断结果早就下来了，“你不知道？是白血病。”我撂下电话去医务室问李医生，李医生多年从事医务工作，经验丰富。
　　 “看过日本电视剧‘血疑’吧？”李医生说，“这是一种少见的血液病，目前国内还没有彻底的治疗办法。”
　　 我愣住了，默然良久。我猜想白雪后来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或者她那天一个人去266医院取检查单时根本就知道了全部结果。所以她才有情绪流露，所以她敢于大胆表露爱情，所以她拼命工作。我想起她在烈士碑前的感慨，想起她信中那句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或许她想对我隐喻什么，只不过我当时理解成了她普通的感慨。唉，我真是块木头！我死劲儿锤打自己脑门。我后悔自己，后悔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白雪说，后悔还有更多的爱没能表达出来，更后悔我那段时间的离开。诚然，我给她提供了一个虽不那么坚实但却可以依靠的臂膀，但我更恨自己，本来我可以给予她更多，却没能给予。
　　 甜蜜而又短暂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它来得突然去亦倏然，我们的梦就像大山里俯拾皆是的无名小花，绚丽过后旋即凋落。但不管怎么说，白雪的青春之花曾经开放过，她散发过爱的芳香，这是我感到稍许慰藉的一点。我感谢白雪，感谢她给了我爱情的同时也给了我力量，使我懂得了责任，学会了坚强，也变得成熟。
　　 往事不能够倒流，我的梦也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白雪走了，我也要走了，我要离开这个生活、战斗过的地方。面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面对熟悉的一山一水，我心情复杂。——大燕山，我说不清究竟该爱它还是恨它。这个我曾经洒下血汗和眼泪的地方，这个曾经带给我甜蜜和欢乐的地方，如今成了我伤心的地方。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回到宿舍我起草了一份退伍报告，我推算了一下，如果批准，我要离开的那天正是她走后的第一百天。
　　 写完报告我走出团部大院，放眼夕阳余晖下的远山和营房，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不由想起刚入伍时坐着闷罐车奔向这里的壮志豪情。我低头看看几年来早已经习惯了的、我认为最能体现男性阳刚英武之气的这身绿军装，无法想象我换上杂色便服后的感觉。想到草绿色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我心里竟依依不舍。蓦然，那首喜爱的陆词浮上心头：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我踌躇了一个晚上，最终还是把报告递了上去。
　　 我要退伍的消息在政宣部迅速传开了，大家都感到意外，纷纷劝我重新考虑一下。小黄更是觉得惋惜，连声说要不得。他把我扯到没人的地方真诚地劝我：“邢兵，我搞不懂你是咋个想的，在机关里当兵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多安逸，好多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哩。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干的机会也比在下面连队多好多。你工作认真负责，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人缘又好得没得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你是我们部门重点培养对象，眼看你就要熬出头了撒，为啥子偏要退伍哩？”
　　 能说什么呢？我去意已决，对于善意的挽留我除了感谢只能还是感谢，只是这一刻倒有点留恋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
　　 下午外出办事，还没走出团部大院，通讯班小高突然从后面喊住我：“邢兵，有你一封挂号信，你签个字。”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张录取通知书，落款上盖着醒目的朱红大印：陆军石家庄工程学院。
　　 我拿着通知书仰望长天，想起了一句话：上帝向你关上一道门时，必定又为你打开了另一道门。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天有八门，却唯独缺少我心中的那道门。我深深叹口气，如果可能，我宁愿保留原来的门。
　　
　　 9月22日 晴
　　 老三出院了，来团部找我，向我讲述了医院后来发生的事情：
　　 白雪牺牲后师医院进行了调查，结果牵出了护士长的其他问题。医院里的怀孕事件果然是他所为，而那个怀孕的女兵也确实是护士小田。——那次护士长和老三吵架我情急之下把他拉到一边就是提了这个名字。我诈称掌握了他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护士长虽然半信半疑但毕竟做贼心虚方才罢手。
　　 小田怀孕的事暴露后，一开始哭哭啼啼不肯说出对方。副教导员找她谈了几次话，事情真相大白后她痛哭流涕地交待说被护士长给骗了——他嘴上说早已经离了婚其实还没离。事发前，护士长一直以谈恋爱名义蒙蔽小田，事情败露后他要小田不要说出他。说否则的话他就会受到处分，回去后工作就丢了，就会对“我们”的日后造成影响。“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有事，即便你退伍了我转业后也会去找你结婚的。”小田终于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价，并且背着处分提前离队回了农村老家。
　　 鉴于所有的连带责任及罪错，护士长最终受到撤销职务处分，并且开除军籍，不日即将被遣送原籍。我听后赶忙打电话给小玉，如此这般地对她交代了一番。
　　 老三从挎包里拿出个日记本递给我说：“这是白雪遗留下来的，出事那晚小玉在她枕头底下发现的。这丫头还挺有心，就偷偷藏起来了，我临走前她叫我转交给你，还念念不忘你的柿子饼呢。白雪其他的东西都被副教导员给收拾走了，就留了一套军装，说是准备连同遗像一起送回她老家去，其余的全他妈拿到后山给烧了。”
　　 我接到手里翻了翻，扉页上虽然写的是护理日记，但大部分却是对我个人的记载，第一页的日期正是我第一次住院那天。日记开头记录了对我的护理过程，后面字里行间记载了与我交往的心路历程，越往后越显得情深意笃。我想起小玉曾说过白雪在夜里书写有关我的日记的话，心里又难过了一番。
　　 老三见我半天没吱声，小心翼翼地问：“你大概啥时候报到去呀？”
　　 “要过一段时间吧，”我调整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说，“我打电话问过学校，报到因故延后了。”
　　 “想不到你这身军装不但没脱掉倒要换上四个兜的了，咱们一起来的这帮人里头就数你最有出息了，我都替你高兴。”老三真诚地说。
　　 我知道老三说高兴是真心话，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或许是命里注定吧，三年多来我所有的愿望与追求最终结果都非我所愿，谁说这次的录取不是命运又跟我开的玩笑呢？可我一两句话能和他说清楚吗？
　　 我倒了杯水递给老三，平静地说：“老三呀，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其实我现在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想想刚入伍时候我那股子处处不让份儿的认真劲儿反倒觉得很可笑，经历过一些事情后我才觉得什么荣誉、名利、地位都已经不重要了，倒是衣服上的口袋越多就越感到身上沉重。”
　　 老三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这不像你的风格呀，咋几天没见你就变样了呢？”
　　 “也许吧，或许我们都在变，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我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成熟，但我觉得经历过磨砺后的人会成长得更快些。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光是外表变化，内心也要尽快成熟起来，我走后你要学会冷静处理问题。”
　　 老三怏怏地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头也怪难受的，我倒真舍不得和你分开了。”
　　 “你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好不好？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开导他说，“你真要是想我了就写封信，或者干脆拨个军用内线给我也行。你不好请假我可以回来看你嘛，反正我也没出河北省，离着也不远。”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也要离开部队了。”老三摘下军帽，手指甲抠着五星帽徽说，“我就要退伍回东北老家了，这次来是跟你打招呼的，以后咱们见面就难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怎么，你也要走？”我这才注意到老三今天穿了一身新军装，大肥腿的军裤已被他私自改成了城市青年流行的修身款，小头发也弄成了一个个鹅毛卷，像非洲人。
　　 “嗯，我也走。这次退伍名单里头有我，我打报告要求单独回去，营里也同意了。你看，手续我都办好了，就等着开路了。”老三掏出个退伍证递给我，里面还夹着一张关于他半月板的伤残等级证明。
　　 提起回家老三又来了精神，他双手插进裤兜，扭着小屁股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掩饰不住临行前的兴奋。
　　 我不解地问：“你干嘛要单独走哇？和大伙一块坐专列回去不是热闹些吗？”
　　 老三习惯性地左右看看，一只手遮住腮帮子，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小玉——要跟我一起去哈尔滨。”
　　 “什么什么？小玉？跟你去哈尔滨？”我仿佛听见了真实版的天方夜谭，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怎么回事？我没听错吧？”
　　 “嗨，别提了。”老三做出一副可怜相说，“在医院我不是经常跟她白乎吗，说有机会带她去哈尔滨玩玩，看看‘中央大街’的欧式建筑群，看看宏伟的‘索菲亚’大教堂，领略一番哈尔滨的俄罗斯风情。我当时只不过随便说说忽悠她玩儿而已，没成想她倒当真了，听说我要退伍就软磨硬泡，非让我带她去不可。她想在我走的同时请探亲假跟我一起去玩玩，我实在拗不过就答应了，不然我这耳朵就要被这死丫头给扭下来了。”老三摸摸耳朵。
　　 “可答应过后我又一想，我退伍了成了老百姓了，部队也管不着了，啥都可以不在乎了，可人家小玉还在服役。跟大伙走忒惹眼，指定对她有影响，所以我就决定单独行动。今天20多号，过了国庆节我就准备动身了。”
　　 老三说完我愣了半天，缓过神来后指着他鼻子说：“你这家伙，你可真行啊，可真能得瑟呀，你啥时候又成人贩子了？你想把她拐走啊？”
　　 老三呲牙说：“我倒是有那个贼胆儿可目前还没那个贼心，老天作证，是她总缠着我的。”
　　 “咋的，你还想长期蓄谋呀？”
　　 “还长期呢，眼面前儿的我就悲惨了。”
　　 “怎么？”
　　 “这丫头疯得很，到了哈尔滨她还不得到处跑到处玩儿呀？我这点退伍费还他妈不够打壶醋钱，她这一去我还不得卖血呀？”
　　 “不至于吧，”我笑，“不就一个小丫头嘛，她能吃你多少喝你多少？”
　　 “你可不知道，她那张破嘴整天到晚的不消停。”老三咧着嘴说，“你上次买的柿子饼——她两天不到就他妈吃个精光，肚子涨得两顿没吃饭。这败家娘们儿，谁要是把她娶回去还不得整天要饭！”
　　 “哈哈，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叫你平时总跟她得瑟，这下子可好，她赖上你了你还抖落不掉了。”
　　 老三嘿嘿地笑起来。
　　 “不过老三，”我撂下脸说，“她真要跟你去了的话你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叫她受一丁点委屈，更不能欺负她。怎么说她也是我们的小妹妹……喂，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别嬉皮笑脸的，不然我非收拾你不可。”
　　 “嘿嘿，知道，知道，”老三呲着牙说，“我是说着玩儿的，其实哪会怠慢她呢，再说她也确实挺好玩儿的。你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吧？她现在又长高了，也更丰满了，像个大姑娘了。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走了以后小玉背会了不少单词儿，现在能说点简单的俄语了，她说这样到了哈尔滨看见老毛子就不至于傻了吧唧的了。你说他妈怪不？这丫头打针不行，这方面倒有点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