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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阿须婆(小说)


作者:黄梵 秀才,1298.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59发表时间:2013-06-09 20:11:41


   她往巷外走时,嘎咂嘎咂的步子显得特别刚毅。她小心护着粪筐的样子,就像筐里的猪粪全是金子铸成的一样。说也奇怪,街上嗤嗤的笑声没有了,微风轻轻掀动的不再是粪味,而是我周身静悄悄的暖意。原以为猪粪与街上的景象不配,这时才知道什么都会变的,黄绿的猪粪在无邪的人眼里,也可以射着万道金光。
   当奶奶把粪筐拎到学校门口,我竟难为情起来,两颊像贴了两张圆圆的红纸,从她手里夺了粪筐就往门里跑。奶奶格外男性的外表,使我羞于让她跟同学打照面。
   我那时爱面子爱到了着魔的境地,夜里做梦给吓醒,都是梦到因为瞒不住什么事,结果露馅被同学嘲笑。
   (七)
   奶奶养的猪,白天经常在墙角睡得打呼,但眼睛似闭非闭,像留着一条细缝来提防和观察我们。奶奶喂给它的食物真不赖,为了催膘,用上了连我们都馋嘴的生红薯。它睡得越多,奶奶就越兴奋,恨不能始终把它抬着,不让它多走一步。为了让它长膘,样样法子都试过了,让它多喝水,粪便稀了赶紧喂它止泻药。到底是细心操持了大半年,小猪终于胖了起来,胖得让左邻右舍似乎闻到了肉香味,他们再也不要奶奶帮着打消抱怨了,开始主动端着剩菜剩饭来喂它。
   小猪时常偏着脑袋,把牙齿咬得咯嘣响,见了红色的领巾就往后退。等到奶奶发现时,它的舌头已经黑沉沉的,它快站不稳了。请来的兽医把器具药品叮零当啷摆了一地,还是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兽医穿的那件给人带来希望的白大褂,白白让奶奶期待了一场。兽医好像在跟自己生闷气,半天没吭一声。他摸着猪脖子上的淋巴,最后无奈地起身抹抹手说,“没救了,是败血症。”
   小猪死的时候是在夜里,倒没孤孤单单的,奶奶一直在它身边陪着,念着我们听不懂的求神拜鬼的话。除了小猪在抽搐,流着煞白的口沫,肚皮绽出密密麻麻的红疹,我和表哥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离开墙角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晨,小猪死透了,奶奶的泪也流干了。她看我们做错事,连骂我们的力气也没有。她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这样造孽。邻居们像来闻最后的臭味似的,排队来看死去的小猪,都为奶奶白养它这么肥感到惋惜:“看哪,肉长得多瓷实啊,--唉!”
   也有自觉受过奶奶委屈的人,那天显得阴阳怪气,故意拿话刺激奶奶,说:“要是这头猪不死,你家该要发多大一笔财啊。可惜呀,现在连一分钱也不值了。”
   这种人的脸虽然阴沉着,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奶奶可不是怕蝎子蛰的人,明明知道猪是得瘟病死的,她还是要做一项伟业给左邻右舍看。她不是跟谁过不去,是不肯服从噩运的安排。
   她把洗澡的大木盆摆到院子里,谁的劝告也不听,把猪在盆里泡上半天便开始剥皮。猪在盆里给刮得又白又胖,她一边往皮里吹气,一边咬牙咒骂,直到两手指甲剥得发肿,硬剥出了一盆暗红色的猪肉。她给瘟猪肉足足抹了十斤细盐,腌在一只大陶缸里。做完这些,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好看。她欣慰地自言自语道:“这下够我一人吃一年啦。”
   把最毒的东西留给自己吃,是奶奶最厉害的一招。她自认鬼也不敢来找她。当她吃第一碗瘟猪肉时,家里静悄悄的,担心会有什么不测。瘟猪肉是在开水里煮滚过好几遍的。看我们也有点馋,奶奶便正色地说,“这东西你们沾不得,吃了怕小命难保。”那天,奶奶破天荒喝了白酒,说酒也能杀毒的。
   第二天见自己活得好好的,奶奶的胆更大了,说话也粗声粗气了,已经有活神仙的感觉。她动辄就说,“这是以毒攻毒呐!”她相信体里有别人没有的毒,说的时候瞪着眼睛,想象体内的毒把肉里的毒给冲没了。
   那一年,奶奶长得圆圆胖胖的,我和表哥因为缺荤少糖,倒像两根蒿草长在她身边。她吃瘟猪肉的事,已经给传得神神秘秘、朦朦胧胧,我走在街巷,有些飘飘然,我知道全是因为奶奶,路人才把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我……
  
   第二章
   (一)
   我一遇爷爷奶奶笑逐颜开,就问他们过去的事。说也奇怪,平时不苟言笑的爷爷,到了奶奶面前就变得能说能笑。就算爷爷给她起的绰号再不合适,奶奶也都笑着应承下来。对裹过脚的女人,大脚是不堪想象的,爷爷偏高兴地在我们面前戏称她“大脚婆”。据说小时裹脚,她痛得成天满头大汗,不像别的女孩能被“三寸金莲”所诱惑,这就像给狮子束了手脚,遇到机会狮子还是要做合乎性格的事。
   谁也没留意她偷偷放了脚,等到家人发现为时已晚。她的脚就这样成了半成品。对我和表哥,这是两只保存了原始风貌的脚,脚趾像被劲风吹折的芦苇,从两边齐刷刷地折向中指。但对她那一代的女人,这两只脚又太现代,脚掌几乎没有畸变,所以穿鞋的尺码和现在的女人一般大。
   谈到自己的婚嫁,奶奶常假装满肚的怨气,说跟着一只樟木箱就嫁到了李家。但轮到爷爷发议论,他记住的倒满是挡也挡不住的财富。那时的人讲究合家氛围,偏偏他从小失了双亲,虽然跟着富足的二叔长大,但相亲名声因此受了损。就算新房是用金银夯成的,城里大户也不愿把女儿嫁给他。二叔为了他的婚事,没少转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为了给他布置个像样的人生,又托媒婆到乡下大户人家中去寻。
   这一路的媒婆很顺利,没几天就找到了人家。大约离城二十多里地,有一个多是土墼墙体房屋的赵家墩,在墩东南角有一户自耕农。那时的自耕农在乡下已算稀罕,不必像佃农整年招架地主的租子,一年忙颠下来收成全归自己。这户自耕农当然就是我奶奶家,家里的好福气全仗她四个老实规矩的叔叔,他们合着家不肯分开过。有田有地,再不愁人力,收入自然比雇佃农的小地主要好。
   据说一到过年,我奶奶家就成了墩里最风光的。近亲远亲来殷实之家攀附,也是生存所需。不光婆家这边的人络绎不绝,连婶婶们的娘家亲戚也争先恐后。堂屋到了初一,已挂上炭笔的福寿图,大红绒布的垫子在堂口摆了一排。迎客的鞭炮每响过一阵,就有一拨亲戚风尘仆仆地赶到。
   “唰”“唰”“唰”掀袍摆的动作,弄得满堂是风。袍摆掀开,拜年客便朝垫子跪下磕头。我奶奶那时年方十八,在家里已做着大事,红火热闹的年饭全由她操办,到了讲究拜年礼数的初一,她又得应酬无数的拜年客。
   那时,我爷爷是个意态消闲的书生,连做饭也不会,听说我奶奶在家里竟能喝得动叔叔们,便饶有兴趣,加上我奶奶家在乡下也算体面,便答应随媒婆去乡下看亲。
   (二)
   爷爷在轿子上颠了二十多里,最后照着媒婆的吩咐,轿子停在赵家墩南边的江堤上。
   放眼望去,大人小孩都在地里收萝卜,很是热闹。媒婆指着人群里穿白上衣黑裤子的一位姑娘,说:
   “就是她。”
   站在土石培的十里长堤上,爷爷静静看着晒场上这位人高马大的姑娘,他是第一次听见女人有这么大的嗓门:
   “怎么搞的,把萝卜上的土扒干净!”
   被姑娘训斥的人都比她大。听了她铜锣一般的嗓音,原本嘻哈的婶婶们马上咋着舌散开了,各就各位,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当担着箩筐的叔叔们“嘭”“嘭”把满筐萝卜往地上扣,爷爷又在堤上听见了她的破空而来的嗓音:
   “轻点行不行?萝卜都给摔烂啦!”
   她负责张罗全家人收萝卜,并把从地里收上来的萝卜过秤。两个弟弟用扁担帮她扛着秤头,但她性子急,老嫌他们动作不灵光。装满萝卜的大箩筐,她急了能一人用秤钩把它提起来。
   “她是老几?”
   “老二,上头有个姐姐。”
   “哦,她倒蛮像老大的。”
   媒婆怕他嫌姑娘脾性硬,忙补了一句:
   “她呀,谁说是刀子嘴豆腐心。”
   “嗯,看出了。”
   在牛蝇和蝴蝶成群飞舞的长堤上,爷爷观望甚久。他用目光悄无声息地陪着我奶奶收萝卜。她像将军一样的决断,竟一时让他想起了早年离世的父母。等到他把心酸的泪珠在眼里忍干,便转身向媒婆拱手作揖道:
   “行。我看行。”
   (三)
   爷爷和奶奶结婚那天,据说场面盛大。整个赵家墩都出了礼份,应了“婚姻大事,邻邦相助”那句老话。爷爷的二叔虽是一介武夫,但足智多谋,他代表男方送的彩礼很别致,礼物裹着礼物。为帮女方撑面子,他暗中多送了彩礼,不少礼物在女方家搁一阵,就变成奶奶出嫁那天的嫁妆。
   爷爷受的教育半古半新,私塾和新学堂都读过,他本不想多沾二叔的钱和情,想搞节俭的新仪式,谁知话一出口就被二叔和女方家堵了回去:
   “这成何体统,哪像明媒正娶的人家?”
   “你也不想想,她以后有脸回乡见人么?”
   爷爷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遂了他们的心,把婚礼办大办风光。奶奶因此坐上了八抬大轿,原本官宦或富豪之家才用的八抬大轿,替她在乡下挣足了面子。据说轿子后面跟着足有一里长的抬礼盒的队伍,雕龙画凤的礼盒不是描金的就是填银的。
   队伍穿村过墩时故意拉得很长,格外扎眼。
   那年头,女儿出嫁是要哭的,把脸上的胭脂哭成烂泥也要哭。与父母离别不哭就是不孝,难免要遭邦邻闲话。遇红喜的哭和遇白喜的哭一样,是一门学问。奶奶的眼眉、睫毛、嘴边绒毛、手臂汗毛都很重,能看出性格挺要强。她出嫁那天偏不哭。进轿子时,她还是把嗓音扯得跟钟磬似的:
   “你们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啦!”
   她烦心地朝家人挥挥手,叫人快把她背进轿子里。到了新家院门,她看见三边门框都贴着大红的字幅,她一字也不识,但能感到新郎的才情清高全在一笔一划的字里了。
   第二天,奶奶自作主张要到保德寺请神。寺里有二十来尊佛像,她也顾不了哪个掌管哪些,依次作揖如数拜过,这才放心地开灶启炊。
   (四)
   在奶奶的讲述中,我父亲仿佛是长大了才出生的。我记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节,说空朗朗的世界突然多了一人。他又黑又瘦,一生下来对这个世界就没什么敬意,攥着非常灵活的小拳头,眼睛让人一见生畏。大哭的时候,奶奶说是鬼神在扇他屁股。那时爷爷自愿去了南京,谁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安顿生活的钱常要奶奶自己去张罗。她为起名字忧愁了好些天,正当想不出个所以然,爷爷回来了。
   爷爷的脸像面包皮,被太阳烤得熟红发黑,见了奶奶照旧还是没商量,似乎有一肚子话不便说。奶奶只知道他闹了点事,拉起来一支队伍,就要进山抗日去了。
   去哪里的哪座山,她知道是不能问的。她唯一能问的是孩子的名字。本来爷爷肚里说长道短的故事多着呢,但眼下能牵动他的,是跟日本人较劲的事。据说他见到“良民”二字就动气,偏给儿子起了个不驯的名字“逐良”。奶奶不识字,只要是爷爷给起的名儿,她就没什么可心疑的。
   天未露白,厨房就传来了刷锅声,奶奶在生火煮稀饭。爷爷起得更早,大声念着唐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爷爷要进山,奶奶心里不是滋味,等早饭弄好了,她只是木怵怵地看着爷爷吃。
   稀饭里加了白砂糖,切开的馒头里还抹了一层蜜。整个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爷爷巴叽巴叽的咀嚼声。
   爷爷的队伍是分头进山的。消息封锁得格外好,连家属都不知道还有谁的丈夫去了山里。他们一个个在山里喝了拜把子酒。队伍里有真正的土匪,说话戴帽子的样子都很邪乎,但都听从了这位书生的领导。爷爷毫无军人相,连枪子都没放过一回,靠在南京挣的钱收来几十杆长枪,拉扯起这支队伍。据说他还兼着队里的会计,把平时积攒的银两全贴补进去了。
   日本大部队路过时,这支队伍在山里转悠了半个月,虽然决心之大可以填海,但终究没机会对过路日军挠上一爪。
   (五)
   小镇来的日本兵不多,十几个清一色的宪兵,隔了一阵才添了几十个伪军。邻着入城最方便的东城门,宪兵造了一间看守所,等到在屋顶竖起一面太阳旗,连爱看热闹的人都跑开了。小镇乍看没有变化,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不出有战争痕迹,但气氛格外沉郁,出城进城人们由不得自己,向日本宪兵鞠躬头要垂得很低,眼神表情还要恭顺,一旦有宪兵看着不顺眼的,就要给请进看守所暴打一顿。
   幸亏日本宪兵人少,仅够把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所以街上只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伪军。
   一天,一个轮休的日本宪兵想家喝醉了,跑到青云巷来哭。哭的时候一串一串说着什么,尽管他看起来很悲伤,扒着门窗看的人还是很害怕。他东倒西歪地摸到了我家门口。那时我父亲正像一只小肥鸭,玩累了歇坐在大院门槛上。宪兵小心地弯腰端详我父亲,他嘴里说着什么,手就轻捷地把父亲抱了起来。刚才还啪嗒啪嗒落的眼泪,马上无影无踪了。他像掘到了一桶金似的,已经笑逐颜开。
   他抱着我父亲,头也不回就往巷外走。整个青云巷的人都隔着门窗在看他,见他脸上笑了好半天。谁也没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看清他手上是谁家的孩子,连忙差了人给奶奶通风报信。
   等到奶奶闻讯赶来,他已经无影无踪了。据说这个宪兵抱着我父亲,又去馆子喝酒,见到我父亲就笑的脸,见了别人就发怒。街上有个倒霉的姑娘,被他硬揪着辫子,拉进馆子陪酒。在他乌烟瘴气闹腾的时候,没忘一直用手抱着我父亲。吃完酒,他又哇啦哇啦抱着我父亲,向宪兵队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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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人活着总是有趣的,即便是烦恼也是有趣的。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够识到这种“活的乐趣”,把生活过得平淡如水,又有带着烟火味的诗意,不失为一种大智慧。本小说类似于回忆录,从孙子忠儿的视角,写了奶奶阿须婆的大半生:她既有传统女性勤劳、善良、宽容、坚韧、朴素等美德,又有不同于传统女性的风趣、果敢、胆大、泼辣、敢作敢为等品性。她爱丈夫,爱儿子,爱孙子,爱小家大家,爱实实在在的生活,爱一切苦难和美好。诚如作者在引子里所说,“阿须婆不是齐垛垛的人群中的一个”,她是深谙生活真谛、超越生活外相的存在,是千千万万在苦难中求生存、求生活,把苦味生活转化为甘醇老酒的普通人的缩影,有人性的至真、至善、至美。一句“平安是福,苟且偷生”,其实是老百姓多么无奈,多么真实,又多么明智的生活态度!小说在回忆的点滴中,让我们看到忠儿在长大,在成熟,在经历阵痛的蜕变;奶奶在老去,在走向孤独,在不可避免地经历着人生中每一个不可或缺的段落。而穿插的其他相关事件,让我们更好地感受了奶奶生活的大背景,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表达,又透过表象抵达内里,凸显了人性的冷暖和美丑。流年荐阅!【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610004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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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6-09 20:15:46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编按不到之处,敬请老师谅解!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11 07:19:0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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