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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阿须婆(小说)


作者:黄梵 秀才,1298.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64发表时间:2013-06-09 20:11:41


   四处奔着找儿子的我奶奶,最后在路人指点下去了宪兵队。她焦急万分,脸上涨动着通红的血液,周围的人都替她捏着汗,但她放胆来到荷枪实弹的哨兵跟前。
   “你们的人从青云巷抱走了我儿子。”
   “你的?你的看见的?”
   “左邻右舍都看见啦。”
   哨兵瘦瘦的,显然知道这件事,但他并没有把闪亮的刺刀马上拿开。他把压低的帽沿朝上拎了拎,然后扯起嗓子,朝院子里大喊了一句什么。奶奶不识字但很聪明,马上从喊声里听出抱走她孩子的人叫吉田。也许吉田喂了我父亲一肚子的冬枣,他抱着我父亲出来时,我父亲已在往地上扔枣玩。
   吉田起先畏畏缩缩往门口探着脑袋,等到被我奶奶看见,便大受了惊吓。我奶奶见了我父亲两眼顿时一亮,像一匹听到了冲锋号的战马,身子一跃向他冲了过去。
   奶奶的手一抓到我父亲,他就向后跳了出来。只一转眼,他的脸就变得通红,木傻傻地望着我奶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许我奶奶大无畏的举动把他吓醒了,意识到那不是他的远在日本的孩子。
   我奶奶抱着我父亲走了以后,那个日本宪兵还愣在门口。这件事很快带着蛊惑人心的各种版本,传遍了小镇内外。鉴于她胆儿大,有人已经这样吓唬孩子:你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阿须妈家。
   (六)
   爷爷队伍中能豁出来的人不多,到了五月都没有开张打上一仗。爷爷站在山上东指西划,其实盲目得像个瞎子。找不到鬼子空隙的队伍,一直在山上瞎转悠。条件再艰苦,爷爷还是保留了用白手帕的习惯,谁也没料到,他的白手帕最后做了战争里的特殊用途。
   爷爷记得他选的是个让鬼子不舒服的季节,蒿草长得有半人多高。大概觉得守着这片熟悉的山地不是事儿,他要带着队伍跳出去。山里湿气大,半山腰就算不下雨成天也白雾腾腾的,地面到处是需要避免的猎兽陷阱。
   这支糊里糊涂的队伍,刚出自己的地盘,就感到非常吃力。前面探路的人回来说,林子太深了,暗得几乎看不见,不晓得走到了哪里。先前他们路过一座和尚庙,只见庙门锁环套着一把铁锁,他们想找来问路的和尚,早已不见了踪影。
   快到太阳偏西时,他们进了一个山坳子。这时周围响起了异口同声的吼叫声,“举起手来,你们被包围了!”
   这野兽似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鬼子伪军的。声音布得很广,爷爷听得见远远近近的满山坳子都是,人数少说要比他们多好几倍。爷爷的心那会儿就像在开水里煮啊滚啊,他哪愿就这么葬送掉兄弟们的性命。在他长嘘短叹的当儿,情况明朗了,是另一支有正规建制的游击队要缴他们的械。一转眼,对方的首领跃到一块岩石背后,他朝这边喊着话:“再给一分钟考虑,别怪我们不客气啦。”
   远近都是一起向这边摸索过来的人,他们非常敏捷,一看就是受过正规训练的。爷爷命令大家别放枪,右手已伸到袖管里,颤巍巍地摸出了他的白手帕。他不像对方的首领气概盖世,偏偏有些胆小。他把白手帕在岩石上边挥了挥,就叫大家把枪扔出去了。
   过来收容他们的队伍,原来武器奇缺,有人简直就是赤手空拳。相见后,对方首领和爷爷谈起了队伍的事。这样的谈话让爷爷不大舒服,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拱手把队伍交出去。乌黑锃亮的几十杆枪,叫对方欢喜了好几天。问到爷爷是否愿意留在队伍里,他可没像他的兄弟那样点头称好。他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的家。日本兵虐待妇女儿童的事还少吗,他这么一想,心上就像有了一块疤,唯一能化散它的办法就是回家。
   (七)
   我父亲被吉田抱走的事,让奶奶大受了惊吓。她收拾东西回乡下娘家去了,不想再见到日本人。
   娘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桃树,树叶把天空封得密密实实。据说我父亲小时就喜欢这棵树。雨来了,他就冲到树下大声嚷着,“你们快到伞下来呀!快来呀!”这棵树无疑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把伞。
   他踉踉跄跄地很快就长高了,很快找到了胡闹的好理由。他和邻居小孩各自拿着木头的玩具大刀到处砍,嘴里喊着杀,就把好生生的树苗、庄稼给砍折了。等到奶奶探出头来骂,他就昂着头说,自己在杀日本鬼子。奶奶不觉得他在闹笑话,见他说得好认真,气也就烟消云散了,笑呵呵地又去忙家务。
   在有候鸟往返的乡下,空气是健康的,气氛也健健康康。人数寥寥的宪兵队没敢来过这里,出了城他们就怕得很,能安安稳稳在城里坐镇,是他们磕头拜佛求之不得的。在乡下候着的城里人,消息一点也不闭塞,总有外乡人走村串户,用嘴捎来一些外边的事,说游击队就在标山候着,等着时机把宪兵队给一锅端。奶奶听了差点没到标山去找爷爷。这些吓唬鬼子的传闻,叫奶奶又喜又忧,以前爷爷胆小怕事可是出了名的,敢情标山游击队会是他领导的么?
   奶奶回到娘家就像回到了过去,成了谁都要招呼的老大,若是有婶子弟媳敢挑战她的地位,她是要乱骂娘的,骂得家里的小猫小狗都躲得远远的。当她平平和和笑的时候,她把一家人体贴得心悦诚服。就是败下阵来的婶子弟媳,也都佩服她的无私无畏。平时过日子,她就像把心一捧一捧往外掏着,无非让家人多吃一片肉,多喝一口汤。她因此落了个不节俭的名声,家人是各得其所了,只有她夜夜为日子发愁,睡不好。
   家里的铁火钳掌管在她手上,似乎有着无尽的用途。往灶里添柴,拈火炭点烟,做烙铁,教训猫狗,帮孩子在地上划天梯等,都用它。上大盆汤怕烫了桌漆,还把它摆个大叉当垫子。当然最惊险的,数用火钳捅马蜂窝。家人带着小猫小狗退到十丈以外,看她怎样用火钳把蜂窝摘下来。火钳还有一个用途是吓唬小孩,奶奶通常用竹板来打掉孩子的毛病,明明用竹板打的屁股,她偏要吓唬说,“下次再犯,就用烧红的火钳烫你屁股!”
   我父亲听到“下次”大概不下几十次吧。虽然听得毛骨悚然,但知道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火钳在奶奶手上既是忙忙碌碌的,也是压服家人的小小权杖。
   (八)
   爷爷朝着小镇回来了。他没有经过宪兵乐滋滋把守的城门,而是攀上了城东的龙王山,他十分满意住在那里的居民,怕左邻右舍看见的事,怕别人大吵大嚷的事,这里的居民一概不吭声。城墙的东边连着山体,有心人总能在山上找到进城的空隙。有些房子就像临时搭建的看台,它们汇成的路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爷爷一身礼服,风尘仆仆,眼睛始终溜着二三十丈以内的人。
   他先假装到城里的保德寺磕了头,然后就跟着朝拜过的人群,涌到街上。适合孩子们的小地摊很多,他顺手抓了一两只小玩具,爽爽气气付了钱。当他瞅着一个手艺人塑泥人时,发现了一双注视他的眼睛。他不由得心中一惊。他抽了身就往小巷子走。小镇的街道横竖没几条,多的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子。
   那人的目光远远刁着他的身影。他一边走,兜里的银元一边咣啷咣啷响。一听到这个响声,他就有了主意。他把银元往地上撒了两三回,又在巷子里左转右拐。
   据爷爷后来说,特高科的人毕竟不如他路熟,加上那人见了银子就掉魂,不一会后面的人就甩得没影没踪了。
   (九)
   爷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弃了礼服,改穿蓝袍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是照着帐房先生的扮相出的城。
   清晨,地上下了薄薄一层毛毛雨,他走起路来尘土也服服贴贴的。沿途都是蹿到路边狂吠的大黄狗,他拿着奶奶留下的手杖,不时吓唬它们一下。我父亲那天偏偏淘气,被我奶奶用竹板撵出了门。他趴在梧桐树后面观察我奶奶的动静,一下看见了路上的爷爷。那个时代的人见面,是兴哭不兴抱的,再多的人事哀乐,也只能落一落泪或笑着咧一咧嘴。
   爷爷在乡下受着奶奶的庇护,根本用不着耕田种庄稼,他只是在屋里咿咿呀呀唱着古诗,声音凄凉、哀婉,听了让人觉得寒气也附上了身。有一首他那个时期写的叠二韵的《落花》可以为证。
   一夜金风袭苑门,凄凉惋惜尽残盆。
   断云天际飘红雨,疏影峦峰坠碧魂。
   粉黛三千颦紧锁,金钗十二泪潸痕。
   秃梢斜挂弯腰月,悄悄无言度暮昏。
   奶奶则在堂屋里设了菩萨的牌位,拜佛烧香祈盼战争结束的一天。据说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天,奶奶大哭了一场,哭的时候就像配上了曲谱歌词,说尽这几年的愁苦哀伤。困难时她似乎有妙法帮大家撑着精神,等到好日子来了,她却如释重负般可以为自己哀伤了……
   (十)
   奶奶的母亲一生吃斋念佛,晚年成了矮小精瘦的老太婆,我小时去乡下倒是见过的。谁见了都恭敬地喊她“老太”。连村里想做恶事的人,在她面前也会装腔说上几句心慈的话。
   老太有一只香气弥漫的樟木箱,成了她的银行。谁给了钱她都慎重地收进箱子里。谁也说不清箱子里到底有多少钱,反正都是整洁素雅的民国钞票。奶奶大大咧咧地给的最多,她是有钱大家花的,最不为钱所动了。她常随手就给老太一沓钞票,根本不要过节或祝寿的由头。
   老太一辈子闭塞在赵家墩里。到了后来,当她听说爷爷家境败落,便托人把这箱钱送到了女婿家里。反正她活得心安理得,这辈子也花不上这笔钱。哪里知道奶奶一打开箱子就傻眼了。若在三十年代,这箱钱够买一栋房子,但现在奶奶替老太心疼不已,这箱钱只够买十斤大米。老太实在难以理解,明明把钞票一沓一沓放进去的,怎么一沓一沓取出来就没用了?
   奶奶后来安慰老太说,家里有一阵子断了粮,真靠十斤大米把日子度了过去。
  
   第三章
   (一)
   照语文老师的规矩,我的作文只会给他添气。我喜欢造生词,从小镇方言里偷词玩。他呢,北方人,说起话来音硬,像冬天刮北风呜喔呜喔地叫。一旦他训起人来,学生就像被刀子刮过了一遍。他最恨的就是小镇方言,谁要嘴里不慎蹦出“赖色”、“几甜”、“罗粘”这些音,他就会拉长了嗓音吼道:
   “是‘肮脏’,什么‘赖色’呀,给我用普通话讲!”
   “什么‘几甜’,‘好’懂吗,‘好甜’!”
   “还‘罗粘’呢,‘啰唆’!”
   他成天忙着在学生上交的作文薄上,消灭小镇的方言俚语。他批改过的作文本,活像街上枪毙人的大布告,被毙的词也用红笔打了个叉。
   我天生有南方小镇情结,老师唠叨的例规破得越多,我越高兴。他打的红叉多了,我反倒不在乎了,真所谓“法场上的麻雀,胆子吓大了”。
   平时我奶奶从不管我学习的事,不在乎作业薄上有几个红叉。偏偏有一次,不识字的奶奶发话了,要去学校为我主持公道,她居然真的火冒三丈。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为了在墙报上贴范文,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作文题:《鲜花与荆棘》(注:你喜欢鲜花还是荆棘?说明理由)
   我一向脸皮薄,做作文不喜欢请教人,习惯一人孤狼似的胡思乱想。院墙外的井台不时传来的捣衣声,倒偶尔令我思路豁然开朗,噗噗pia--噗噗pia--……青云巷开始冒炊烟的时候,文思顺着笔尖也泄得差不多了。想到作文有可能选到学校墙报上,我把方言乡俚都换成了规矩词,甚至怕文章扣题不够紧,把标题词也对换了位置:荆棘与鲜花。
   我喜欢荆棘。因为它其貌不扬,人们便不留意它,即使身陷树丛的人无路可走,也会尽量避开它。它浑身的刺像天花病在人脸上留下的麻子,叫人看了不舒服,使人不愿意和它相伴相处。它对此乐着呢,在日头暴晒、风吹雨淋中自得其乐,一生不受打扰,一生无忧无虑。可是鲜花呢,正如人们所看到的,明艳似火,处处惹眼,处处生辉。表面上它美压群芳,名盛一时,万物因为它的光彩也暗淡了,当人们因为它的美发了狂,蜂拥而至,危险就悄悄逼近了。人们看上去多么爱它啊,抚它,逗它,照它,最后那管不住的激动的手,就一把将它从枝头上揪下。可惜啊,名贵一时的生命就这么夭折了,因为人们的爱而夭折了。人们用好看的花瓶继续供奉着它的尸体,但那有什么用呢?你看鲜花想引人注目,想出人头地,结果反倒送了命。
   相比之下,荆棘多聪明,它不张扬,甚至得益于人们的厌恶,于是它与人们相安无事,一生长寿而快乐。我愿意像荆棘那样,默默无闻而长寿。
   兴颠颠地到班上交作业才知道,其他同学可没我这么清高,一律写喜欢鲜花,并用它来代表儿童,象征祖国的希望。老师读了我的作文大为惊异:
   “哎呀,怎么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思想?”
   这回他连红叉也不打了,下了课就把我往他办公室里领。他拿着折扇噗噗噗朝胸前扑着风,窗台则扒满了探头探脑的同学。他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粗着脖子吼道:
   “有什么好看的!”
   听到他打雷般的声音,走廊里的同学像一树麻雀全给吓跑了。
   到太阳落山时,他也没能从我嘴里掏出什么,我是不服这口气,他问什么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真没受谁影响?”后来我连头也不摇了。我的沉默把他累得够呛,他始终不信小孩子会有这种思想。最后他的态度总算软和了,唰唰唰往我作文本上写了几个字:“不及格,重写!”
   (二)
   回到家里,我的脸像黑幕一样阴着。奶奶嚷了几声吃饭,我也没动。表哥过来推了几下发现不对,就去喊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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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人活着总是有趣的,即便是烦恼也是有趣的。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够识到这种“活的乐趣”,把生活过得平淡如水,又有带着烟火味的诗意,不失为一种大智慧。本小说类似于回忆录,从孙子忠儿的视角,写了奶奶阿须婆的大半生:她既有传统女性勤劳、善良、宽容、坚韧、朴素等美德,又有不同于传统女性的风趣、果敢、胆大、泼辣、敢作敢为等品性。她爱丈夫,爱儿子,爱孙子,爱小家大家,爱实实在在的生活,爱一切苦难和美好。诚如作者在引子里所说,“阿须婆不是齐垛垛的人群中的一个”,她是深谙生活真谛、超越生活外相的存在,是千千万万在苦难中求生存、求生活,把苦味生活转化为甘醇老酒的普通人的缩影,有人性的至真、至善、至美。一句“平安是福,苟且偷生”,其实是老百姓多么无奈,多么真实,又多么明智的生活态度!小说在回忆的点滴中,让我们看到忠儿在长大,在成熟,在经历阵痛的蜕变;奶奶在老去,在走向孤独,在不可避免地经历着人生中每一个不可或缺的段落。而穿插的其他相关事件,让我们更好地感受了奶奶生活的大背景,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表达,又透过表象抵达内里,凸显了人性的冷暖和美丑。流年荐阅!【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610004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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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6-09 20:15:46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编按不到之处,敬请老师谅解!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11 07:19:0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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