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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阿须婆(小说)
“儿叻,你怎么啦?”奶奶过来摸我的额头。
“呃呃呃啊--”我一下委屈地哭了。
哭完,奶奶才弄清事情原委。“莫急,你先把作文念给我听听。”我也不管眼角是湿的,压低嗓子念了一遍。
“嗯?不是蛮好吗?”她的表情很是诧异。接着她的霸悍之气就上来了,开始骂起了语文老师:
“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不是存心欺负我们李家人吗?”她当的一声扔下手里的锅铲,解了围兜,进里屋去换衣服。出来时,她把作文本紧紧攥在手上。
“走,跟我到学校去找他!”
她的面颊肌肉一努一努的,那是气得在咬牙齿。我怕事情闹大,在同学面前丢面子,死活不肯依她。
“这种人不杀杀威风,你以后有的是气受。”的确,我一闭眼就能看到满纸的红叉,耳边就响起他的吼声“错错错”!
“有奶奶在,你还怕什么?”
“我不怕。”
“那就走。”
(三)
语文老师孤家寡人,正阴着脸在家吃饭,奶奶和我就一前一后赶到了。奶奶到了门口故意把嗓音拉得很高,好像希望连校长也能听见,同时手像筛米筛似的,在他面前哗哗抖着我的作文本。
“老话说,狐皮红的好,说话真的好,你倒讲讲我孙子的作文究竟怎么不好了?”
“老奶奶,您还是甭管这事了,我打分自有我的道理。”
“还有道理呢?”奶奶捋了袖子,一跺脚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唉,跟您一时也说不清。”
“今天必须说清。”
“……”
“说不清,我今天就不走。”奶奶又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
语文老师拾起奶奶摔在饭桌上的作文本,拍拍封皮说,“不是作文问题,是思想问题。”
奶奶不应声,目光的意味连傻子也能看出:“我倒看看你能胡诌些什么?”
“小小年纪,就这么消极,这哪像个孩子?”
“平安是福,也不对了?”奶奶坐不住了,她把本子卷成圆筒拿在手里,像挥着一把打人的戒尺。
“他肯定受谁影响了,肯定,孩子哪会想着苟且偷生呢?”
“影响?”奶奶马上提高了嗓音,“影响当然有啊,我就天天影响他。”
“老奶奶,您误解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平安是福,苟且偷生,这都是我教的。我们李家几代单传,人就是贵,你不让他这么想,那你想让我们李家断子绝孙啊?”说到最后一句,奶奶重重朝地上跺了一脚。
语文老师的表情这下全变样了,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偌大的世界里他找不到一个道理了。
“你看看,这打的什么分,你是作文老师呢,还是政治老师?”
“行呀,”语文老师终于害怕这样纠缠下去,他转身从奶奶手里抽出本子,掏笔唰唰把“不”和“重写”都给杠了。
(四)
与语文老师这么明火执仗地一吵,他就真不敢随便给我红叉吃了。无论上课或考试,他再也不在我面前踱来踱去的,就算我上课讲话他听得很清楚,也不愿意直接点我名,只是把黑板擦调过背来,“啪--”朝讲台一拍,教室立刻就鸦雀无声了。每次路上遇到,他也尽可能离我远点,把嘴闭得严丝合缝的。
奶奶隔三差五就打听语文老师的情况:
“他还是单身?”
“对你好吗?”
“要用功啊,奶奶也不能老去找他。”
以前我对爷爷出生诗礼之家并无感觉,自从奶奶断了我和语文老师的关系,我倒真萌了要承祖业的念头。爷爷听说我要跟他学四书五经,脸上就有了那种官大功高的得意神情。每次教完我,爷爷依旧兴致勃勃,忘不了把奶奶亲切地调侃一番:
“你在边上听有什么用呢?”
“就是斗大的字,你也不认得呀。”
说到得意处,爷爷忍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奶奶呢也是满脸带笑:
“你就这点本事,除了欺负我你还能欺负谁呢?”
对奶奶,爷爷几十年的谈话并非是空洞的课程,到了晚年,她说起话来简直能在成语、谚语、歇后语里打转兜风。哪家男的打了女的,闹得不可开交,奶奶就会在家里大声骂道:
“男的女的光晓得冲动,遇事也不掂斤播两,这不是河边洗黄连,河(何)苦呢?”
谈起爷爷,她心里充满了理解,“他心里苦啊。现在社会上的人真是隔年茶,恶过蛇。他只好成天闭门谢客。”
高兴起来调侃爷爷,她也颇有幽默感,“街坊邻居都晓得,我这辈子啊是彩凤随鸦,将就着过吧。”
我在课堂上学成语不见效,但到了奶奶身边,听她乒乒乓乓骂上几句,成语就像刀刻似的进了脑子。
(五)
记得到我成年以后,爷爷奶奶谈话的风度依旧不变,但调侃内容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有一次,奶奶破例首先发难:
“你爷爷以前花着呢。”
“嘿嘿嘿。”爷爷活像一尊乐佛坐在藤椅里。
“怎么花法?”
“他呀,在南京、湖南都包养过情妇。”
“爷爷,真的啊?”
“嘿嘿嘿。”爷爷笑得比刚才更灿了。
“那……你就不生气?”
奶奶被我乍猛地一问,心里反倒踏实了,“嘿嘿嘿,我有救星哪,共产党来了,他就老实了。”
第四章
(一)
过去的景况不管是热闹还是凄凉,很快就过去了。爷爷奶奶搬到了小镇码头,在那里观着江水静静地过日子。远远望去,老屋外是摇摇荡荡的渔船桅杆,许多桅帆破了以后就像铆着一颗大星,透着闪光湛亮的天际。
以前住的地方离码头太远,不知道邻着码头的好处。菜摊上卖五角一斤的油桐鱼,刚上岸时打了对折还拐弯。奶奶专门挑着傍晚去买鱼,她见过的世面不少。打鱼的多是逃难来的河南人,租着本地人的乌篷船。到了傍晚,码头的空气有些不对,鱼虾快要搁不住了。奶奶会用河南话讨价还价,招得爱骂娘的河南人一时高兴,索性给她跳水价。傍晚鱼摊上买回的鱼,一般腌着吃。在缸里腌上几天后用油炸,便成了镇上人所说的暴腌鱼,是下酒下饭的上乘菜。
奶奶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了我和表哥肝大的毛病,脸色不像以前那么蜡黄了。
码头就住着十来户人家,白天却车水马龙的,光码头搬运工就不下五十,跑街送货的人力板车在入街口候了一溜。只要天好太阳出来,就有人把鸭子往水里赶,时常惊得河南人的渔船不敢乱动弹。
住在码头听得最多的,就是南来北往的骂娘话。我和表哥像长了大耳朵,逐一收罗,然后到班上骂开了。北方话骂得凶狠,都是供男人使唤的动词,男孩听不了几句就动怒。南方话骂得龌龊,都是表达阴户的名词,女孩听了会惊叫着跑开。我和表哥把骂娘话当金子银子,见人就送,结果莫名其妙打了许多架。我们脸上的伤痕再也瞒不过奶奶,一个脖子上挂满了彩,一个脸上被指甲挠出了等号。做奶奶的这回真的发了怒,她要去学校和那些孩子拼命。我和表哥怕亏面子,冒着满头大汗,拉劝着奶奶,心里不知有多后悔。她的身子动起来非常重,同时大声嚷着:
“你们不要拉我,你们不要拉我!”
我后来才明白,奶奶舍不得雪上加霜打我们,便用了这个让我们怕亏面子的计谋。
(二)
那年头少有人施舍行善,码头上经常过往着算命的瞎子,上了岸他们一般要歇一歇脚。我家因临着路,瞎子总要把探路的竹杆伸进我家门槛。奶奶心里总有恐惧似的,她几乎百算不厌。她还有最后一个梦要圆,怕自己死得太早,落得爷爷没人照料。她不知让瞎子们吃了多少次饭,有趣的是所有瞎子都能揣摩到她的想法,都算爷爷死在她前头。
奶奶一听到这话,就连忙跳起来给瞎子拿菜拿饭。
“老天有眼,那我就放心啰。”
瞎子抖开塞在袖口的毛巾,奶奶连忙替他在脸盆里搓了。她双眼溜着瞎子,又想起了我。
“吃过,能不能再给我孙子算一算?”
瞎子爽快地叫奶奶说来生辰年月,他用右食指在左手心画七画八的,一会就有了结果。
“他有后福。”
“孙呐,好福气呃。”
“嗯,这孩子性子稳当,能成大事。”
“孙呐,奶奶可养着你啦。”
“不过……这孩子心大,大了会去外省的。”
“哪能,我养的都贴着心呢。”
奶奶后来笑咧咧地给我学说过无数次,说的时候感到寒凉就浮在她心上,说到此处她真会探一探我的口气。那时,我是不闭眼都能做白日梦的人,不愿意未来就是紧箍在身边的这个小镇,加上浑得很,除了把眼睛灼烈地望着她,愣没有一句宽心话。
我不知道瞎子的话是预言,还是暗示在先,反正在候着希望的心上是扒出了一个豁口,以后不管眼前的事有多显眼耀目,都像碍着出省的志向似的。奶奶请神、烧香、算命,实在是用各种法子治一治心病,将来享不享福在其次,倒担心越老身边人越少。
(三)
记得上中学的最后几年,奶奶似乎预感到家里即将出现万物齐黯的寂寞,便听了别人的主张,开始在小镇帮人代养孩子。消息一传开,不少人都争着把孩子往我家送。他们把奶奶的善良看得很透澈,几乎没什么可担忧的。家里有个我早年用过的站桶,终于也有了用途。
送来的孩子一般刚断了奶,年龄在一岁上下,牙齿刚刚派上喝粥的用场。孩子哭起来就像念了紧箍咒,结果挂在站桶上的旧玩具越来越多,奶奶成天到床下的各个纸箱里去收罗它们。孩子的哭声远近皆闻,把平平板板的生活闹腾得火热,晚上有时闹得一家人不能睡觉。
有一次,到了白天我忽然生出小报复的念头,沾了辣油偷偷往孩子嘴上抹。奶奶循着哭声赶来时,发现了这个伎俩。我站在几丈以外,已能感受到奶奶要打人的气氛了。
因为大了膀壮腰粗,奶奶无法把我按倒在床上,竹尺板不能奏效。奶奶便要把我撕裂似的,干脆用嘴来咬我屁股,边咬还边嚷着:
“你这该剥皮抽筋的,好阴险,看不把你屁股咬烂才怪……”
屁股咬得火辣辣的,有一星期几乎不能落座。后来我除了对那孩子瞪一瞪眼,再也不敢乱来了。
害人的法儿不再想了,但戏弄的法儿还是想出了一个。我找来一块饼干,搁在站桶边的板凳上,让孩子的手怎么也够不着。为了拿那块饼干,孩子的手就像蒲扇不停朝前扑腾着,脸也扑腾红了,嘴里阿尔阿尔的像唱戏前的叹气。我坐在远处像看戏似的,心里生出了快乐的波澜。接连几天,我都如法炮制,像连着看了几天不错的哑剧,哑剧的名字当然说不出来。若他死了心,我又会拿青枣、桑葚等东西引他。他受的刺激真不小,口水把他胸前的衣襟全湿透了。
哪里知道奶奶的眼睛尖着呢,我的所作所为她全看在眼里。后来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我面前哭唱开了:“畜生呃,你怎么这么浑啊,要晓得积德呀,唯愿你心善哪,莫这样作孽啊……”
虽然是在哭,但词儿我听得很分明,那些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四)
到了夏天,去镇上的保德寺拜神求签的,多半是毕业生的家长。差生的家长当然最凄凉,即使从和尚手里抽到上上签,也不敢相信真的会灵验。上上签就像他们心里的白日梦,与其看着孩子气上心来,不如给自己抽出一帖子安慰药。被和尚的竹签搬弄出的希望,一不小心也会给孩子带来灾祸。
码头上有个高我两届的女生,叫赵岚,她不是那种有说有笑的人,做什么事都安安静静,与人有了矛盾也不会明朗化。多年来我一直暗恋她,尤其她大了发育挺拔的样子,更是让人心动。
她的成绩一直让家人很乐观,高考前还笑咧咧抽到了上上签。于是她的家人已在替她考虑择校的事。想到高考这一炮会打响,她的家人很是得意。她参加高考的日子我没记住,只记得有很久没见她晃晃悠悠的大辫子了。
一天傍晚,奶奶照旧朝门前洒着白银似的水珠,在街边摆下了两张竹床。天空黑得蓝幽幽的,星星就像是小猫仔的眼睛。远处传来船只进港或启航的汽笛声。奶奶讲着天神的故事,这时盯着星空傻听的我,真像浑浑沌沌来到了天神跟前。
码头住人的这头,平时入夜后就一片安静,那晚躺下不久竟闹腾了起来。起先我们不怎么理会远处的闹腾声,当看到陆陆续续有人往江边去,慢慢才起了疑心。
不一会,赵岚的父亲慌慌张张朝这边跑,隔着半条街嗓音就传了过来:
“阿须婆,快,快!你家有没有云南白药啊?”
“到底怎么啦?”
“岚儿想不开跳水,捞上来没气了。”
奶奶二话不说,拿了药就跟他朝那边奔,临走朝我撂下一句话:
“你别乱跑,看好家喔!”
我被这个消息吓甍了,好一会一声不响地坐在竹床上。等到家也不想看了飞奔过去,赵岚家已经挤满了人。我从人缝里看见,奶奶在使劲掐赵岚的人中、虎口穴,赵岚妈则憋足全身力气在压赵岚的胸。赵岚的大辫子不见了红皮筋,散乱着,与她青白瘫软的手一起跌在床边。天花板上吊着一只裸灯,被气流撼得一晃一晃的。我踮着脚,真希望她“啊--”一声醒过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裸露的胸口,白得那么耀眼。就算倒在床上,她的身子也是挺拔拔的,非常好看。
一块色泽暗淡的绸布,替她裸露的身子挡着视线。邻居们一边看她们在她身上拧来掐去,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