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林间消息(散文)
从此,森林里多了一个生灵,像栗子树上多了一片叶子,山顶上多了一颗星,夜夜唱着野蜂和水磨坊的歌。聪慧,羞涩、内向、善良、多情,像个性情温柔的小姑娘。他一睁眼看到了泼哧作响的油灯,老鼠从柜子上跳过来偷吃灯油。油灯散发的黑烟呛了老鼠的眼珠子,它伸出爪子挠啊挠。
屋顶黑黑,石板光滑,草在白露里枯萎。他开始蹒跚学步,认识了山草的灰,春天采花的野蜂,夏天夜空的弯月,山中的积水塘。一根草绳挂在门框上燃烧,那是爷爷和父亲用长烟杆吸烟的火源。他能准确地在乱石堆中找到一块火镰石,节省下几盒火柴钱。
他知道泉水的路,野蘑菇在集合地,苔藓的秘密住所,松蛾和木耳躲在哪里,他与山鸡与松鼠捉着迷藏;一天结束了,他带着一些豆类植物去山下寻找水磨坊。
五、暴风雪的回忆
雪是从中午下起的,它奶奶个腿的,它老娘个脚的,刚开始天上还有太阳呢,老天爷也时常不着调,挺爱耍弄人的。再聪明的人也不会想到这场雪会下得那么大,一下就是七天七夜。
父亲在树下仰起脸,看到太阳似乎很脏,黄不拉叽地挂在天上,看着看着,突然间就不见了。父亲身边的水杉树,冻在枝上的冰溜子在碎裂,像一只玻璃瓶子在往下掉玻璃渣,还发出阵阵嘎嘎的响声。他意识到风来了,整个森林在颤抖,空气在凝结,山下响起一片狗叫。呜哩哇拉,呜哩哇拉,像是在嘶咬。树干在摇晃,各种声响交替出现,有钻磨的声响,树枝断裂的声响,风吹山洞的声响,枯草被连根拔起的声响。
巡山回来的父亲又累又饿,脚底站不稳,像是要飞起来,娘一把将他拉进屋里。哎呀呀,风雪顺着门跟进来,屋顶也跟着刷刷地落尘土。门被吹得叮哐作响,用手根本捉不住它,父亲和娘齐心协力,拿两根木杠子把门顶上。门仍在响,门外像有一头野猪在拱,拱得人心慌。
风一刮就刹不住车,雪一下就是七天七夜。天浑黄浑黄,整座山成了冰山。
娘说:“一开始我们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听着窗外的风呜呜叫,雪顺着门缝钻进来,俺找了一些破棉花头,把门缝和墙缝都塞严,不让风溜进来。那时候孩子还在吃奶,俺点着了柴禾,烧热了土炕,又给孩子喂奶。他爹像似中了鬼风邪,躺在炕那头一个劲地咳嗽。俺从厨柜里找出自己碾的草药,给他服了下去,他才慢慢消停。不瞒您说,俺在山上呆了一辈子,俺是半个大夫哩!那时候山上的条件太差了,人生了病没办法,你不能躺炕上等死呢!俺就每天捧着本《本草纲目》对照着找山上的草药给自己治病。俺识不得多少字,可硬是花了几年功夫,把《本草纲目》学了一遍又一遍,背下许多救命的偏方,这可帮了俺的大忙了哟,要不然俺死也有几回。那一年夏天,俺婆婆还活着,一家人吃完凉面在风凉地里拉呱,婆婆听了笑话就嘎嘎地笑,这一笑不当紧,把个嘴巴子笑掉下来喽!婆婆立马笑不出声了,疼得流眼泪,从嘴里向外吹风,嘟嚷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哩!”他爹要跑到山下叫医生,可上山下山打个来回得两三个钟头,再者说了,黑灯瞎火的谁个愿意跟你上山?天黑上山可险着哪,有些山贼趁夜摸黑来伐木,把命搭上了好几条!俺说娘,莫怕,你忍着点儿,俺来给你装上罢。俺用左手按住婆婆的头,右手托住她的嘴巴子,一用劲,只听“叭哒”一声响,俺就把婆婆的嘴巴子挂上了钩!哈哈。
唉,打岔了,俺接着说那场雪。
——大雪在第八天上停下来,雪厚得像一面墙,有两个人接起来那么高,刀子一样的山风生生地剜碎了人的心,大雪像一张布告严实地封住院门,全家人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推不开。
大雪彻底隔绝了下山的路,我们在第十天上断了粮,吃掉了最后一张煎饼和最后一块地瓜。米缸空空,菜窖结冰,除了雪,山上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得净光:榆树的皮,茅草的根,石碾下漏落的玉米粒和豆角秧。眼前是白茫茫的雪,看不见山下的村庄和人影,牛车和木桩。
我们知道,最艰难的日子已经开始。它们比碾盘沉重,像一页厚厚的日历,很难掀过去。孩子们开始陆续生病,闺女发起了高烧,大小子拉不出屎蛋,你兄弟出了一身红麻疹。
祸不单行,要血命的事件也接连发生:一天早晨,天色还灰濛濛的,俺被门外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吵醒,俺一听别提多激动啦,以为是山下的救援来了呢——只听见门外有人在嘎嘎地笑,像死去多年的二姑的笑,像北坡的光棍汉子李大裤衩子的笑。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呜呜地哭,像死去多年的王寡妇夜里的哭,像那年南洼里张铁匠遭火灾后的哭:呜哩哇拉,呜哩哇拉,呜哩哇拉。
这时候,他爹的一句话提醒了俺:“是狼群!”
他爹说完这句话,全家人的脸都变了色,眼前一片漆漆黑,紧接着是孩子们在炕头上着哭起来。天啊天啊,要血命了哟。你想啊,遇到这么大的暴风雪,狼也饿得没食了哩!它们嗅觉灵敏,顺着人的呼吸就走上门来。哪怕你躲在地下,埋在雪里,只要还有一丝呼吸,狼也能找到。俺急忙给菩萨上香,可火柴潮湿得擦不出火,用掉了整整一盒火柴也没顶用,最后总算用火镰石打着了火。俺就给菩萨像扑嗵一声跪下,说: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求求您保佑俺的孩子不让饿狼给吃了,从清朝嘉庆年间起,俺一家人就在这山上护林了,俺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护林看山,每天祭拜山神,俺一家老小没做过一件坏事,平日里积德行善,眼不红,心不亏,心术正,气也顺,俺爱惜自个儿,也顾及别人。——大慈大悲的菩萨啊,如果您觉着俺不中用了,就让饿狼把俺吃了吧,求求您,把俺这三个没成年的孩子留下……让他们顺利地长大,好继续看山护林,为民造福荫,为国家效力,让这山结结实实,让这树高耸云天。让大雪融化,让太阳出来。让山下的人送来食物,保住俺全家老小的命。
俺磕头作揖地求菩萨,眼泪流了足足半脸盆。他爹过来拉起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别哭诉啦,人家走了,是一群义狼!”他爹朝手上哈口气,又说,“狼也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哩。”
后来,俺提着心尖尖出门,在雪窝里看到一片狼蹄子印。鸡窝里的鸡好好的,那头黑猪还在猪圈里睡觉。这些个畜生,原指望凭它们卖钱换粮,换回一些山下的物品。后来,我们攒了些力气,宰了鸡,杀了猪,度过了雪灾的难关。
娘说,平日里,在山路上遇到狼是件很平常的事,她多次与一只狼擦肩而过,狼不会主动袭击人。在那一刻,哪怕你心里很惧怕,也不要表露出来,最好的办法是你装着没看到它,淡定地离开。如果你慌张地逃跑,狼就会追了上去,把你扑倒。
五、春天的大红盖头
“春天里,百花香,柳妮被俺娶到了高山上;高高的树,陡峭的岭,柳妮要跟俺过暖暖的一生。”
那一年,山脚下的路边开满了花,雨濛濛的气息从深土里钻出来,空气中游荡着刺鼻子的树根味。
黑键子牛拉着一辆白蜡材质的木轮车,车上坐着黑黑的柳妮。黑黑的柳妮呀,有一双黑黑的眼睛,头顶上的红盖头像火苗一样耀眼地燃烧。
春天山中的夜里,游荡着暗色的气流,有一股烙饼的香味吹进了鼻孔。黑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短长,俺听到一些动物在深草和树洞里翻身咳嗽,啄食松果,石头在空气中噼噼啪啪地开花。
兄弟说,那一年,电还没通到山上,走夜路时很容易一脚踩空。我背着一袋粮食上山,被夜游的恶鸟抓了一下脸,就这样,俺一脚踩到了谷溪下,俺躺在谷底看星星,流水潺潺溅湿了俺的衣裳。俺昏迷中感觉有一只黑熊在舔俺的脸,事后知道是被爹和大哥抬到了镇上的卫生院。那时候柳妮才十七岁,缀了学,在卫生院做临时护士,这注定我们今生的缘分和相识。哥,你说说,人世间的事情奇怪不奇怪,为什么有些事情看起来是个天大的坏事,而到最后却变成了好事?比如我和柳妮,假如俺不受伤住进卫生院,她怎么能成为俺的媳妇?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陪俺在山上受穷?这难道就是佛家经书上说的缘分?要不然,还真不好解释哩。
几年里,有多少媒婆带着山下的姑娘来到山上,俺陪着她们聊天,做最好的饭菜,满足她们对山上生活的各种好奇心,她们说说笑笑,指着核桃树问这问那,指着栀子花说出心里的欢喜。但最终,没有一个姑娘愿意留下。她们怕山上的野兽,怕山上的黑咕隆咚,看不到电视,更没有电脑上网的线……各种现成的理由有一大堆,说白了其实就一条,她们忍受不了山上漫长的寂寞。这寂寞不是一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一生。
俺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热闹啊,咱远处不说了,单说这山上山下,就是冰火两重天,俺的同学有的开矿,养鱼养蚕,有的进了外企,有的靠贩运物流成了腰缠几千万的老板,最不济也去城里打工,一个月能赚到俺半年的钱。整个向阳中学,就俺一个人每天像小耗子一样守望一片山林,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我是这山林的一部分,是它的影子和骨头。闲暇里,我蹲在山坡上抽苦闷的烟,喝一瓶烈性白酒,嘴里都没有感到一丝辣味。
现在好了,有了柳妮,俺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天呐,恋爱真好哩!平日里俺一见到山下的女生就发烧脸红,柳妮是头一个挨着俺走路最近的女生,俺带着她逛遍了林中的角角落落,几乎肩膀擦着肩膀,手指头碰着手指头,那感觉真是奇妙无比呀。
那一天,俺带着柳妮在林子里走啊走,大大的林子里仿佛走不到边。满地都是野花和绿草,蜜蜂嘤嘤地围着我们飞,山中的溪水在哗哗地流,树上的叶子好像一瞬间就绿了。山上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泉水猜到了俺心里的活动,它会绕开那些荆棘丛和乱石块,俺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活泼泼的水流像一匹小马,撒着欢儿向前奔跑,里面映着我和柳妮并肩散步的倒影。那一刻,俺心里头那个美哟,感觉自己像个王子呢,而柳妮就是电影里的那个高贵的公主。太阳落山,黄昏来临,林子里升起浓重的水气,我们在一片空地上点燃篝火,品尝野兔的肉,一边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俺带着柳妮,去坟地认祖归宗,给祖宗送去在阴间永远花不完的纸钱;俺领着她熟悉前山和后山的路,认识毛栗子和银杏的叶子,记住天竺葵和木槿的花期;俺没钱买城里人时兴的订婚金戒指,只送给了她一把屋门的黄铜钥匙。
过了四月,山上的积雪彻底地融化了,清濛山顶上露出了绿色的笑容。柳妮就坐上一顶大红花轿,被吹吹打打地抬上了山,在一朵红红的烛影里,做了俺娇羞的新娘。
大喜的日子,山上山下都聚满了人群,热闹得像是一家子人。这情景俺只有在山里的集市上见过,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爆竹声里,人们抬着吉祥如意的匾,担着十几屉食盒和几坛酒,扛着拔光毛的猪头、牛头和羊头,举着庆贺的对联,敲锣打鼓,撒下一路的大红喜帖。
六、松树课
哦,是这样的,我们早早地取好了名字:女儿叫云,儿子叫根。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到人间来上一堂松树的课。他们人生的第一份玩具,注定是一片树叶或一只核桃。
从此,柳妮在清晨为我打开柴门,迎面扑来的林间香气让我头晕,离开温暖的巢,枕边的气味,被子的体温,我必须沐浴着8点半钟的阳光准时出门。春天的早晨,我是被各种声音吵醒的,山雀子的声音婉转亮丽,啄木鸟“梆梆”地敲打着树干,有时一只动物和另一只动物在追逐嬉戏和吵闹。
在深深的雨夜,风吹着沙沙的树叶,似乎山上厮杀着千军万马。我从床上一激灵醒来,叫醒睡熟的柳妮,披上一件父亲留下的蓑衣,提着一盏防风马灯,一走就是两三个钟头,几十里山路被抛在身后。我看见柳妮的衣裳被雨水打湿,我的双脚沾满了泥浆,泥水印下两双相爱的脚窝。我们日子的颜色朴素单纯,没有争吵,没有嫉妒,没有世间的争风吃醋,平静得像石头掉进了夜里。
到了夏天,森林里挂满亮晶晶的雨珠,蜘蛛在阳光下忙碌着织网,我们听到满耳朵的蛙声,水蟑螂在树身上爬行,天牛虫在草间,不停地铡掉植物多余的枝蔓。有一段,柳妮到回娘家到山下去了,她有点害怕蛇,还有点讨厌夏天山上的蚊虫,还有点想那个窗棂上贴了剪纸的家。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搬到山下,他们在山上劳作了一生,落下一身的病,父亲患了中风已经瘫痪;而母亲,生了很严重的关节炎。山上虽然有山上的好,但从前,没有通电,晚上到处黑咕隆咚,湿气还是像毒蛇一样侵入了他们的身体。
柳妮走后,我每天早早醒来,到山尖上看夏季的日出,回来的路上打一篮草,喂饱栅栏里的山羊。暴雨过后,阳光及时出来,天蓝得像一块青花布,山头被洗亮,石头洁净圆润,火炬树结出了簇簇红穗头,树下的芝麻开出了新花。每天,我收拾屋子,晾晒潮湿的被子,晾晒捂了一冬的粮食。我一边默默地做着这些,一边回忆一些往事,想着想着,眼前就涌现一些画面,眼里就不由自主地有了泪花。
这一天,我正回忆着往事,柳妮回来了。从山下到山上,她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历练着人生的风霜雨雪。她已经幸福地怀孕,即将成为一个未来护林人的母亲。
秋天是山中最惬意的日子:树上缀满了熟透的果实,轻轻一晃就落满山坡。大地上的颜色层次分明,姹紫嫣红。丰收的喜讯传遍山下,一个热闹的季节已经开始,采摘果实的人们聚焦到山脚下,丰收的果实装满了马车牛车和毛驴车,人们心满意足,在收获的季节品尝欢乐的时光,蛐蛐的叫声里,埋藏秋天的瓮,一切幸福的秘密和妖娆。
我看到一车车的苹果、核桃和板栗被运下山去。
当冬天来临,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她出生的那一刻,下了一天的雪突然停下,太阳很及时地出来,照着山上屋,屋顶上忙碌的烟囱。接生婆从昨晚就开始忙碌,我们的女儿在林间的早晨出生。属于她的一生已经开始,而我注定与山体一同老去,山上每一个生动的画面和细节,被刀子镌刻过的岩石,淬火的时光,树根一样盘进记忆,但我注定带不走它们。
——哦!我的儿女们啊,他们受神灵的派遣降临清濛山,一睁眼看见了什么?那注定是一株高高的树,它参天入云,树身上写满了风留下的字,枝头间缀满了坚实饱满的果实。
我在小屋门外来回徘徊,等待妻子疼痛的分娩。当听到嘹亮的啼哭声,母亲走出来,手里拿着沾着血的剪刀让我端热水,我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我的人生在承受碎裂,一盏小小的松油灯在心口窝旁边点燃。
于是,我坐下来,让泪水缓缓流淌,去与另一滴泪水汇合。
人性最初的纯真,每个人都不应该忘记。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