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了局长了，是有这种权力了，想提拔哪个，也没有人会跳出来反对了。人面前说起来，要提拔哪个，哪个就一定会有别人比不了的优先条件，比如道德方面，比如素质，比如对党的忠诚度。这些个是不需要量化的。说怎样就是怎样。看着顺眼的，在这些方面都没有问题。看着不顺眼的，哪里都是毛病。这是领导的眼光，是领导的看人角度。他李子华有没有？
　　 别人都有，你会没有？私心好恶，都有。连过去的毛主席不也有吗？看哪个不顺眼，就指示道，此人不可重用。这人就完蛋了。李子华做官，既读书又看报，甚至有一段时间还专心于御人术。但因为根基不深，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一知半解。不过他到现在也得承认，御人术是一门学问，大学问。他一生最多也只能做到副县长级别的领导了，御人术即使一知半解，也足够了。
　　 但是现在，在一个平常的临近年底的时候，他却突然被人带到了这里，不声不响地关了起来。没有人来向他宣布罪行，甚至连相关领导都没有出现。纪委、公安局方面，还有反贪局，道理上应该出现了。他们应该向他宣布，说，李子华，你因为某某问题被双规了。然后强迫你交代问题。
　　 若是负隅顽抗，他们可以胡乱折腾你的。他读过一个叫王跃文的作家写的官场小说，对其中的一段描写至今心有余悸。那个细节是，一个被双规的领导，级别还很高，大致是个大市的副市长。一个小小的纪委的工作人员，竟然按着副市长的脑袋，整个地把它按进了抽水马桶里。而且因为他需要呼吸，马桶里面的水还轰轰隆隆作响……
　　 这是最摧残他的描写。有好几天，一看见抽水马桶他就呼吸困难。假如万一有那么一天，他也被的按着脑袋，按进了刚刚使用完还没冲洗过的抽水马桶里面，他会如何？会不会马上就崩溃掉了？
　　 会的。一定会的。
　　 ……幸好他这里没有抽水马桶。还没有人过来审讯他，强迫他交代有的和没有的罪行。
　　 但是，进来的人一定有罪。做官的，不会完全无私，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拍着自己的胸膛对老天说，他是个完全的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一个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优秀的党员干部。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连过去的圣人孔夫子也不敢。
　　 如此一想，李子华真的开始绝望了。他收过下属的钱物，他为亲友谋过利益。甚至他还睡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下属――尽管是她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的。可是毕竟他占有了她的肉体。而这种占有，是一定要付出代价来的。那些所谓的代价，又一定不是他李子华个人的。
　　 但他不甘心的是，明明有人做得比他更加恶劣，甚至声名狼藉了，凭什么进来的不是他们，而是他李子华？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也进来了？
　　 官场上事，不在其中，靠的是猜测。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做官的也想把官做好了。做不好，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做好了之后，才会往下继续。这个道理圈外的就不相信。只说做官的人只是为了贪婪，为了腐败，为了女色，为了把中国这条大船给凿沉了了事。反正自己早已狂捞了一把，把钱都存到国外去了，而且把家属亲戚也转移出去了，那边房地产都弄齐全了，只等这边船一沉，划一条小船逃过去，再转身看这边的热闹。
　　 这可能吗？真正凿沉了船，完蛋的是大家。更完美的办法是，大家齐心协力，让船沉不下去。继续航行，而且越来越有希望。
　　 李子华这么想过。所以有好多次，本来他可以收取更多的钱物，但他拒绝了。很坚定。所以在周边，在抗拒腐败这一点上，李子华还是颇有一些名声的。连他自己都坚信，如果做官的都像他这样，小心翼翼地行使权力，尽可能地少收取钱物，社会主义的大船就一定沉不了。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被关起来了。不给他罪名，是因为完全可以给他任何一个罪名，不派人过来审讯他，是因为既然已经控制住了他，他不说，别人也会说。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收取交代材料的。李子华看看桌子上的纸张，还一个字也没写上去，一时有些羞愧。那人也不生气，只把旧纸带走，换上一叠新的纸张。李子华需要吃喝的东西，他也照章送过来。但卡是一定要交上去刷一下的。李子华问孔老师呢？这人说，昨天他说了太多的话，领导说他不适合做这个了，把他调上去做别的事情了。李子华再问他别的情况，这人就哑巴了似的，什么也不说。
　　 这一整天没人跟他说话。他上厕所，可以，有人带他去。厕所也是抽水马桶的，但没人上来按着脑袋把他往里面塞。回去坐好了后，李子华想是不是应该交代点什么？如此抗拒下去，后果会很不妙。一旦对方愤怒了，恼火了，容不下人了，事情就会朝向反的方向发展了。至于反的方向是什么方向，他还不知道。但凡事都一定要有个结果的。他们不会有多少耐心。
　　 但是交代什么呢？收取的下属钱物？这些里面，物往往是不予计较的，钱呢？这几年他还真没收到多少。送给他的，关系不铁的，能塞回去他就塞回去，不能的，也一定塞回去。关系铁的，也都是尽可能地塞回去。还有就是为亲友谋利益，这个一是谋得不多，他所在的局也没有多少利益好谋，二是这种事情表面上看不出来。属于大路货色。就是你说出来了，对方也只不过一笑而已。还有男女间的事情，对方是不可能说她如何如何被他李子华睡了。说了，自己的名声也败坏了。哪个女孩傻瓜啊？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去。除非她恨他，恨不得他李子华去死。但与他有过肉体关系的那个女孩，一直也不恨他。
　　 总而言之吧，他们捉的是大鱼。他李子华只能算是条小小鱼。或者只是一只小虾米哎。
　　 李子华就很沮丧了。他们盯上他，有意思吗？
　　 这一天李子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的交代材料。是题目。内容还是空白。不是他不想交代，是因为除了不能写的，也就是他与那个女孩的私情，剩下的就只是没有必要写的。
　　 晚上李子华躺在床上。外面已是冬天了，这里还不算太冷。但毕竟没有送暖气，加上被子也不厚，睡起来不习惯。以前在乡下教初中，住在学校宿舍里，那时的条件连这儿也不如。但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一天一天，心里充实得很。班里的学生考试成绩，也回回是第一。学生们的笑脸总是像朵朵开放的葵花。他们把他簇拥在中间，他就是一轮鲜红的太阳了……
　　 睡不着，李子华就想过去的事。一想就想起了自己当教师的生涯。那种感觉在做官后，很快就没有了。现在，想想，现在有的只是恐惧。
　　 晚上睡得不好，早上起来就有点头疼，像是要感冒了。他点了热牛奶和一些吃的。过来送的是昨天的那人。他把东西放下，看看桌子上的纸张。然后伸手把牛奶什么的扫到地上，冷笑起来，说，优待俘虏也没有天天优待的吧？你都好几天了，这才就写了一行字，我的交代材料……交代了什么？好意思继续享受优待吗？
　　 李子华小声说，我是花自己的钱买的啊。那人从鼻孔里哼了声，说，民脂民膏！用力把地上的东西踩扁，大声说，以后只有老老实实交代了，你才有可能享用。否则――他瞪了李子华一眼，恶狠狠地骂道，贪官！
　　 李子华身上突然寒冷起来，忙扯了被子披上。这人也不管他，转身出门，把门锁上了。李子华叫了几声，再也没有人过来。他瞅瞅地上狼籍着的早餐，苦笑一声，上床躺下。
　　 大概是中午时分了吧，门打开了，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正迷糊着，听着声音有点熟悉，费力转过脸来，发现竟然是老孔，不由叫了声孔老师。老孔坐在凳子上，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悯来，他点点头，是不是想感冒了？甚至他伸手摸了摸李子华的额头，没事。吃点药就好了。
　　 老孔出门，片刻回来，手里有了一杯热水，另一只手里则捏着两个药片，吃了吧。维西银翘片。管用。李子华坐起来吃了，把热水喝了个干净。李子华看着老孔，说，你挨批评了吧？不是调出去了吗？老孔叹息一声，说，是啊。领导说我对你们有同情心，说这是要不得的，会误导了你们，让你们继续负隅顽抗。不过也只批评了几句。没事。
　　 他看着李子华，慢慢说，但是你前面所享受的优待，现在一并取消了。在这里，有钱跟没钱，一样。连权力都没有了嘛不是？要交代问题的。只有交代了问题，才有可能得到出路啊。
　　 李子华呻吟起来，可是我，想了都好几天了。把这几年的事情来回梳理了好几遍了，手握着笔，只觉得委屈啊。这么一说，李子华感觉眼泪快要掉下来了，真的孔老师，我真没犯什么罪啊……
　　 老孔的头晃了一下，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他说，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但你到这里来，情况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我先问你一句，关在这里，和在外面相比，你更愿意选择哪一处？李子华说，当然是出去啊。在这里，不见天日，什么也不知道，真是生不如死啊。
　　 老孔慢慢笑起来，说，实话说吧。你说你没有罪。我又信又不信。当初上级领导决定关你的原因，正在建立在你没有罪的前提下的。李子华怔了怔，孔老师，你说什么？老孔说，你且勿激动。这是一个游戏――其实整个官场不也是一场游戏吗？想想看是不是？
　　 李子华承认是。
　　 老孔就又笑，既然是游戏，就得有游戏规则。你现在所处的这场游戏的规则是，上级专门设置一所不为世人所知的监狱，就是这里。一般的人以为这里仅仅只是一个宾馆呢。但它的地下却是一座监狱。能够进来的领导干部，一定是没有罪的人。这个“没有罪”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大伙基本上都认为是没有罪。如果大伙认为哪个有罪，就用不着来这里了。在外面继续做官就是了。
　　 李子华惊讶无比，眼珠都鼓出来一半了。他颤抖着问，这……这是因为什么？这……难道……难道……
　　 老孔说，还是我详细说说吧。一说出来了，你就会如释重负，会感觉事情原来竟然是如此地简单明了，而且又会如此地轻松愉快。
　　
　　 老孔说的意思如下，社会上早就流行着一句名言，叫做，当官的，如果统统枪毙，那里面可能会有几个冤枉的。但如果隔一个拉出去一个枪毙，则漏网之鱼比比皆是。言外之意是，整个官场都是腐败分子和坏蛋。这当然不能被接受。但看上去，显然又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反腐败的形势非常之严峻，几乎都反不下去了。
　　 原因是什么？上面领导也在思考和研究。甚至动用了智囊的智慧。可也弄不透。一般来说，党中央是非常之有决心的。但到了下面，千丝万缕啊。反不下去。反不下去也得胡乱反反啊。这叫反给上面看的啊。下面就有有识之士提出，既然大伙都腐败，好嘛，咱可以找出几个不腐败的家伙来，把他们打成腐败分子啊？为什么？因为不腐败的人，相对于腐败的来说，是异己分子，是敌人啊。把他们留在官场，留在领导干部队伍里，早晚是个祸害啊。这样的人不清除出去，对于大多数的领导干部来说，头顶上不就悬了一把利剑了嘛。所以有识之士说，咱们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把那些所谓的清廉的几乎一尘不染的干部关起来，让他们交代罪行。
　　 真正清廉的干部一定会负隅顽抗。他们就是想交代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罪行不是？而那貌似清廉的干部呢？关起来后，一经高压高温，往往就受不了了，就交代了所犯下的罪行。这样的就不算是清廉中的一员了，只不过是隐藏得比较深的咱们的同类而已。把这样的干部争取过来，剩下的不就只有稀有动物一样的几个真正的清廉分子了吗？
　　 妈妈的啊那个驴逼的，既然你真的清廉，你还出来做官当领导干什么啊？世界那么丰富多彩，可以选择的职业如此广泛，而干部队伍又如此拥挤不堪，你也来凑个鸡巴热闹啊你？干脆滚蛋了吧。能做学问做学问去，做不了学问做老师去吧。要不就栽赃你个婊子的，把你栽赃成腐败分子，捉了示众，高调推出，杀一儆百。呵呵，李子华，你觉得这个游戏如何？
　　
　　 李子华的眼睛紧紧盯着老孔。他不相信。但老孔的表情是认真的，严肃的，一丝不苟的。因为老孔接下来说，实话说，我就是这所监狱的监狱长。这里的一切实际上都由我负责。每一个进来的人都需要我亲自做工作。但因为清廉的干部是稀有动物，平常日子我们开张的机会不多。所以我很郁闷。而自从你进入到上级领导的法眼后，我很兴奋。因为我想抓一个典型，一个真正清廉的，没有任何违法和腐败行为的典型。现在圈定的这个人就是你。很意外吧？
　　 李子华点头，是很意外。原来我还叫你孔老师的呢。
　　 老孔慢慢笑起来，他的眼睛细长，一笑起来很迷人。他说，老师不老师，其实都无所谓的。现在这个时代，老师这个称呼早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沦落了。想想看吧，有多少身披老师外衣的人，在强奸和奸污着他自己的学生。这还只是肉体方面的。至于强奸着学生们思想和灵魂的老师，又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老师现在有吗？你，李子华，做过老师的吧？你胆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完全合格的老师？你敢吗？
　　 李子华的眼光慢慢迷惘起来。他想了想，摇头。
　　 老孔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就对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要摇头的。因为你的心灵也已经被污染了。以前我不了解你。但你身上毕竟还有一分儒雅之气。这与别的官员不同。但也只是表面而已。骨子里，这几年的官场熏陶，你作为老师的那份人格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已经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