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华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老孔。但他知道，老孔说得是对的。他没有办法反驳。
　　 老孔说，这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监狱，但你在任何书面文字里，都不可能找得到它。它是暗藏的，是与世隔绝的，不可能有被太阳照耀到的那一天。因而，这座监狱你现在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只是它的表面。它的实际，只有在你深入其里，你才能深刻地感受到。它的恐怖，它的无情，它的令人绝望的真实……这会让你窒息的。而确实，以前就曾经有人窒息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子华努力在记忆里搜索，想要回忆起以前曾经消失的人是谁来。但这座城市的官场上不止失踪过一个领导干部。他们公布出来的罪行都是畏罪潜逃。这么一想，他身上立刻冰冷了，僵硬了，无法顺畅地呼吸了。
　　 老孔的表情里这时多了一份怜悯。仿佛他一直都有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对谁都一样，无一例外。他的口气也慢慢和蔼起来，你自己想吧。出得去和继续在这里，都在你一念之间。选择正确了，通盘皆赢，否则，满盘皆输。赢者通吃，输者要留下比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老孔给他留下一个面包。显然是昨天的，早已干硬透了。都能当作石头使用了。李子华把它取在手里，反复看。但它就是一只面包，任何机关也没有。掰开来，里面同样没有任何暗藏的东西。
　　 他掰了一块慢慢咀嚼。虽然硬了些，但面包的味道还在，还是有一丝一绺的甜在口舌间荡漾，仿佛想要化进他的体内……
　　 然后李子华重新捋他的这半生。如果老天让他善终的话，现在他也只不过活了半生。四十几岁好年华。但如果老天不善待他，明天让他死了，这也就是他一生了。且不管是一生还是半生，还是得梳理梳理。老孔暗示过了，他一定要找出几种自己的罪行的。只有有了罪行，方才可以脱身。这种怪诞荒谬的逻辑，李子华以前别说没听说过，连想都没想过。
　　 但是这是真的吗？
　　 会不会是老孔……噢孔老师骗他？
　　 他有必要骗他吗？
　　 李子华把整个面包都吃光了，看看杯子，里面只剩下点滴的水，他把它抓起来，倒着，让那几滴水渗进嘴里。然后他把桌子上的纸张扯过来。他想把他与那个女子的关系写出来交差。他们的肉体关系是存在的。也是党纪所不容许的。但是，没有一次是他强迫她的。她愿意。因为那时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她喜欢他……也许用不着多想，只要写出来即可。但她的名节是重要的。他不能够用笔墨再重新玷污她一回。
　　 而如果你只写收过某某人酒两瓶，某某人烟几条，显然不可以。
　　 想要脱身而出，只有牺牲她的名节了。
　　 李子华把着笔，牙齿咬着嘴唇，咬得生疼。他没有感觉，直至后来血流下来，湿了下巴，他才醒过来。想想，把笔折断了。
　　 后面两天时间，李子华再也没写一个字。第六天，身体极度虚弱的李子华在昏迷中被送进了人民医院特护室。他并没有病，只是虚弱。所以当天就苏醒过来。没有熟悉的面孔，护士和大夫的表情都冷漠。但给他用了最好的药。一周后，李子华出院。
　　 上级没有撤他的职，更没有给他罗织罪名，栽赃的事情也没发生。用某领导的话说，这小子，竟然抗住了。另外一个领导则说，看来李子华是个清廉的典型啊。难得。他们说，这样的干部真是越来越稀少了……
　　 这些话李子华不知道。春节过后，他向上级递交了一份辞呈，说是自己的素质和水平，都不适宜继续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恳请上级同意，让他回到十几年前教过学的那所初中，继续担任语文老师一职。
　　 他的辞呈很快被批准了。但因为那所初中几年前合并时就已经撤销了，上级就近把他安排在城关初中。李子华不再有别的要求，提着一书包书就过去了。
　　
　　 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傍晚李子华下了课，要回家。一出学校的大门，看见老孔竟然站在门口。他很意外，叫了声孔老师。老孔摆了摆手，说，快别叫我孔老师。我不配。李子华说，你配的。是你救了我。老孔说，瞎说，我哪里能救得了你？是你自己救的自己。
　　 老孔是过来请李子华喝酒的。学校边上有好些酒店。他们随便找了一家，要了两个炒菜和一瓶白酒。李子华说，我酒量不行，咱点到为止，可以不可以？老孔哈地一笑，学着李子华的口气说，可以不可以？哈哈，典型的书生意气。口语哪有这么说的？李子华也笑，说，改不过来了。老孔说，幸亏你还在官场上混了那么些年呢。
　　 酒喝到高处，李子华问老孔，地下室所谓的监狱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孔说这是国家机密，透露不得的。李子华敬老孔一杯，老孔喝了后说，不过也可以透露一点。就是，那其实是双规的第一步。我做的事情呢，是给人下套儿。套你。进去的人哪里懂得？就算他老谋深算，也算不出来的。是不是？结果从那里出来的，十有八九就进入到真正的监狱里去了……呵呵……
　　 李子华虽然猜出来一些，但还是怔了一下，怎么可以这样？老孔说，敌人狡猾狡猾的，不动点脑子，还不能刑讯逼供，你叫他们怎么办？他叹道，出这主意的人，一定了不起。
　　 老孔这么叹息，说明这主意与他无关。李子华问道，如果当时我也傻瓜了，胡乱编造些罪行呢？老孔哈地一笑，编造的当然不行啦。后面还有调查落实嘛。但如果你把……比如……我是说比如，不一定是真的。比如你把你与哪位女子的关系交代了，一查，是真的，你也得进去了不是？
　　 李子华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老孔还是哈哈笑，说，才子多情。有也是佳话呢吧。这个我理解的。李子华说，只怕别人不这么看。老孔瞅着李子华，慢腾腾地说，出来你辞职，回学校教书。这是一般人做不出来的。所以――他用手里的酒杯在李子华的酒杯上拱了一下，真正的老师还是有的。只不过太凤毛麟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