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外婆(散文)
有一年,爸爸带着姐姐在外地工作,妈妈当了罗岭小学的校长,三天两头去乡上开会。我和妹妹没人管,妈妈晚上一去有事,就把我们反锁在家里。但我总能想办法溜出来,跑到对门同学童超家去玩牌。妈妈觉得这样太危险,便接来了外婆。
许多日子都在顽皮和游戏中倏忽流逝,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不知怎的,有那么一个夜晚却让我刻骨铭心。那一天真黑,大约是初冬,黑得阴冷而厚实,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黑暗塞满了,没有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除了黑暗的窃窃私语。妹妹那晚睡得特别早,外婆要我也睡。我不,我睡不着。我坐在墙边,呆坐着;外婆坐对面,在缝衣服。一盏煤油灯费力地吐出些昏黄的光晕,草草地抹在四周,像涂在巨大伤口上的膏药。我猛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扩大了好几倍的影子对我构成一种压迫;我又看见外婆也有影子,外婆的影子几乎布在整个一面墙上。
我颤抖地指着影子对外婆说:“外婆,影子。”
外婆瞅了一眼,说:“影子有什么奇怪的,每个人都有影子。”
过了好久,我又说:“外婆,我怕。”
外婆问:“在屋里,怕什么?”
我怯怯地说:“我怕死。”
我不知道,那时我的头脑里为什么会涌现出“死”这个命题,也许我的意思并不是指生命的消失,我还不懂得这些;而是对不可知事物的无比恐惧,是幼稚年代对生的迷茫。
外婆连忙扔下针线活,过来抱着我:“孩子,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我突然哭了,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对这个无声而漆黑的世界表示抗议。那时,我以为早晨再也不会来了。后来,我在大学读到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仁的作品《信念》,诗的最后说:“没有影子的东西,没有力量活下来!”我方觉悟,是呵,没有影子的东西,就无法享受光明,无法在光明的照耀下进取。在阴暗中,你可能思考,但不可能行动。
小学考初中,父母希望我考取长沙县一中,那是重点中学。姐姐甚至还说:“弟弟要是进了一中,我就不读书了,让他读。”
但我差了一分,我们班上有一个考取了一中,他就是我的好朋友童超。许多乡亲去他家贺喜,鞭炮放了一整天。我站在阶基上,看对门热热闹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外婆站在我旁边,像是自言自语:“读书还不是靠自己,一中未必个个都好?我就不信。”
“我就不信”,这四个字撞开了我的心扉。从此,我离开老家,开始长达十年的求学生涯,在路口读初中,在金井读高中,而后考进了湖南师范大学。这么多年,“我就不信”成了我的口头禅,每次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我就以此激励自己,鞭策自己。不久,我读到美国文豪海明威说过的同样意思的名言:“人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我顺利地长大成人。
家里迁到朗梨后,随着姐姐和我双双考进师大,家境渐好。而外婆由于离我家远了,来得很少。不过,每来一次,住得也久些。她最喜欢听我讲大学里面的事情,她听时笑容可掬,身体前倾,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她陶醉在我的故事里了,因为这一切对于她,都是闻所未闻;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我对她说的。在外婆看来,我所经历的快乐和幸福,全都是她的快乐和幸福;当然,我所经历的挫折与困苦,她恨不得都搬到她肩膀上去。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我知道,快乐和幸福可以感染人,可以分享;而挫折与困苦则必须独自承担,就像外婆独自承担过她的责任与使命一样。
我和姐姐一有机会就带外婆到城里走走。虽然我们还是学生,没几个钱,但扶着她爬上岳麓山,到湘江边散步,去烈士公园赏灯,还是做得到的。那时还没有中巴和的士,从朗梨到长沙仅仅十五公里,由于人流量太大,乘车一直是个老大难。“湘运”的每趟车都挤得水泄不通,呆板机械的计划经济体制把中国老百姓折腾得疲惫而又暴躁。在车上,吵架打人之类的事屡见不鲜。外婆得由我和姐姐一前一后护着,从人缝中往前钻。好不容易挤到车上,人都站不直,更别说坐上座位了。外婆弯着腰,抓住一根护栏或我的手臂,随车颠簸。也许经过生活的锤炼,她的腰板的确非常硬朗,我和姐姐被弄得精疲力竭,外婆倒是不显得累,她的脸上还漾着孩童般新奇而快乐的笑。
有一次,外婆颇不好意思地跟姐姐说:“我这辈子什么都看了,只有一个心愿,我想去瞧瞧马王堆的女尸。”姐姐一拍脑壳,哦,带外婆去过长沙多次,怎么就没想到轰动一时的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女尸呢?姐姐和我着手安排外婆进城的计划。现在看来,这应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那时我们在长沙都没有家,交通又不方便,外婆这样一桩小小的心愿,我们竟然没有能够帮她实现。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三次带外婆去省博物馆的经历。
第一次是姐姐一个人带外婆去的。她那天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匆匆出发,碰上五一路大塞车,赶到博物馆时,正好是下班时间。
第二次,已是翌年夏天,姐姐要我也同去,那是一个星期二下午,太阳很大,晒得人头皮发炸。我们大汗淋漓地来到博物馆,只见门口一张通知,他们开党员会,休馆半天。姐姐胆子大,找到其中一位负责人,说外婆年纪大,从乡下赶来的,很想看一看女尸,能不能看一眼就走,顶多不超过十分钟。那位大腹便便的干部横眉一瞪:“我们开党员会怎么能够夹杂别的事,那还有党性吗?”这个人也许很有党性,但他没有人性。
第三次去我不记得具体日期了,好像是寒假的某一天,风挺大,有些冷。我、姐姐、外婆三人一大早从家里直接去博物馆,然而,整整那一天馆大门都是紧闭的。姐姐一边喊叫一边使劲拍门,她喊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外婆默默地站在她旁边,眼睛紧紧地盯着大门,她多么希望里面会有一双手打开这门啊。过了很久,外婆终于绝望了,她笑着对姐姐说:“算了,下次再来吧。”
外婆是非常开朗的人,我从未见过她脸上沾着那么尴尬、勉强、生硬的笑,而且那笑愈是尴尬就愈是沾着,像一种浓酽的幽暗,更像是一条小蛇,吞噬了外婆人生的最后一点渴望。
外婆没有看到女尸,不能怪任何人,只有怪她运气不好。乡下人最单纯,什么都不讲,运气两个字可以涵盖一切。姐姐当时已是大学四年级学生,她说:“等我毕业有了单位,再接您来,那就方便了。”外婆点点头,或许她内心已经知道:“我没有这个机会了。”果然,姐姐毕业后,因为一系列的波折,始终没有安顿好自己;而我毕业仅两个月,外婆永远闭上了她的眼睛。
我毕业后留在学校工作。那是1989年9月的一天,我正在斗室看书,妹妹哭着闯了进来,只说一句:“外婆死了!”
我惊讶于自己当时的冷静,我没有哭,只是起身和妹妹一起赶赴金江。爸爸、妈妈和姐姐早已到了。
妈妈告诉我,早几年舅舅找人给外婆算了一个“八字”,说她只能活到73岁。外婆信这个,过了上半年,她说,我的时间不长了,要到女家里去住一段,怕以后没有机会了。于是,她一个人坐长途车到了我家。还没住上几天,死神的爪牙之一——突发脑溢血就在一个深夜把她传唤去了。妈妈说,走得快,也是一种福气,是她修来的。
外婆的灵柩停放在堂屋的中央,我和妹妹双双跪了下去。妹妹成了一个泪人。我到底忍不住哭了,我深深地知道:
失去了的就永不再回来!
我的编按太过苍白,不能道出您文章中的深情一分,烦请包涵!
但尊重和祝福是十足的。
遥问夏安,祝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