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讲台上正讲屈原行吟泽畔，看见最后一排小声啜泣的我，眉头微皱，缓步走下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方洁白的手帕。温言道，怎么了。我抬头看到那双温暖的眼眸，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掉下来。莫不是想家了?他轻笑道。我仿佛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频频点头。
　　 他抬眼看了一下天色，提高音量说，同学们，今天咱们提早一刻下堂，大家收拾一下回家吧。太好了，姑娘们欢呼着。
　　 黄昏，又飘起了小雨。我一个人走在小巷里，为课堂上的失态懊恼不已。
　　 天忽然暗下来，我抬头一看，一把黑色的大伞遮住了头上的天。撑伞的人是他。我惊讶的叫道，沈先生。
　　 他微微一笑，我送你回去吧。我的脸上发起烧来，忙把脸侧向一边。又觉得不礼貌，慌乱的点点头。
　　 有雨的巷子格外寂寥，地面的青苔泛着幽暗的天光。没有说话，只听的见心跳声。
　　 多希望这条巷子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忽然开口道，你可是我的雨巷姑娘？
　　 心乱如麻的我没有听清楚，什么？
　　 他吟诵道，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寒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有种止不住的颤抖。
　　 他看着我，温和的说，一首现代诗，名字就叫雨巷。我很喜欢。
　　 他究竟是喜欢下雨的巷子呢还是喜欢雨巷这首诗，又或者是喜欢我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猜不透。老天爷真会把我期待的东西慷慨地赐予我吗?一种不切实际的无力感深刻的袭击了我。
　　 葭月，怎么还不睡啊？姐姐看见我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走了进来。
　　 姐，我的脑子很乱。我喃喃道。姐姐做到我的床边，轻轻地抚摸我的长发。傻丫头，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心里好像塞满了东西一样。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难受。我小声说。
　　 是因为沈先生？姐姐悄声问道。
　　 我摇摇头又忙点点头，姐，他今天送我回家，还念了一首很奇怪的诗，那首诗没有韵脚，也没有平仄。可是听的我心里酸酸的，又害怕可是又莫名的欢喜。
　　 什么诗啊？这么神奇。姐姐掩嘴笑道。
　　 雨巷。
　　 雨巷？姐姐重复了一遍。眼神飘到窗外的雨丝，渺远起来。
　　 姐姐，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
　　 惊鸿一瞥算吗？姐姐的声音飘忽不定。
　　 怎么不算，一见钟情不就是说的这个吗？
　　 也许吧。姐姐淡淡道。
　　 姐姐喜欢喜欢哪一家的公子啊？我不怀好意地问。
　　 不知道，我都忘记了他的模样。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哈哈，说不定是柳梦梅来找姐姐了。姐姐就是那倾国倾城杜丽娘。我笑地促狭。
　　 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姐姐笑着过来掐我。我一骨碌滚到床里面去了。撕不着，哈。
　　
　　 【伍】
　　 八月里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甜。
　　 从沈先生到先生再到少棠。一切好像就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吧。就好像人口渴了，去喝一杯水那么简单。
　　 我办了寄宿，住在学校里。只为了能多看他几眼。廿一的少棠，长身玉立。
　　 他给我讲北平的四合院，老枣树，海棠果儿。还有各种有着奇怪名字的胡同儿。东安府的冰糖葫芦儿，拿新鲜的山楂洗净，用水淘洗了，在用熬开的金灿灿的糖浆浇上，冷却后就好像接了一层水晶似的壳，晶莹剔透。在那竹签子一个一个穿好。插在垛子上。小贩提着它，走街串巷，那一声声冰糖葫芦儿的叫卖声，酸甜的要人直流口水。
　　 他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眼神就像个孩子一样。
　　 有一口酥好吃吗？我傻乎乎地问。他笑着说，你去尝一尝不就知道了吗？
　　 我也给他说木园春天的繁花似锦，木秋千,门后的小河夏天长满了蘋草和青荇，温柔美丽却早逝的娘亲，可恶蛮横的周姨娘，还有我那婉约安然整日绣花的姐姐。
　　 他安静地听着，陪我一起打捞往事的河里的浮萍。
　　 他说，葭月，你是个好孩子。
　　 他说，葭月，此生我不会在让你受伤。
　　 他说，葭月，我想去木园，去看看你从小生长的地方。
　　 我点点头，好。
　　 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慢慢散步回木园。没有说话，没有了上回的局促，只是安然。路边，紫薇花自顾自绚烂。
　　 推开木园的大门，满目苍翠映入眼帘。
　　 我跑进去，兴冲冲地大喊，姐姐，姐姐，你看看谁来了？
　　 木园里只有树叶沙沙作答，我有些气馁。姐姐到底跑到那里去了嘛？
　　 六嫂颤巍巍的从厨房出来，二小姐，不好了。周姨娘派人把大小姐接走了。
　　 什么？都多少年不来往了。她到底想干什么。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忠叔哪？套马车，我要进城。
　　 回头看了一眼少棠，抱歉道，不好意思，家里出了点事情，不能陪你了。
　　 少棠有点担心的看着我，要不要陪你一起。
　　 我摇摇头，不用了。
　　 还是第一次来城里的公馆，只觉得恶俗。好好的巴洛克式建筑，非给人家安个哥特式的小尖顶。肯定又是那赵姨娘的主意。不伦不类。
　　 但我没心情计较这些，直直地进去正厅，我姐哪？
　　 周姨娘斜靠在黑色天鹅绒沙发椅上，闲闲地里跟几个女人打麻将。金色的大戒指，明晃晃的刺眼。她正笑呵呵地听那几个女人的阿谀奉承。
　　 我姐哪？我忍住怒火，提高音量道。
　　 周姨娘抬起眉毛，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苏家的二丫头吧，都这么大了，还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你到底把我姐藏哪了？我大声叫道。
　　 真扫兴，好好的牌局都给搅了。你们都回去吧。周姨娘对那几个女人说。
　　 轰走那几个女人。周姨娘才施施然起身，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把大小姐还有老爷请来。
　　 爹？看着缓步进来的老人，我有一丝丝不敢相信。
　　 爹摆摆手笑道，葭月，出落成大姑娘了。姐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爹。
　　 爹，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眼前的爹瘦的皮包骨头，湖蓝色的长衫就像几根棍子似得。
　　 爹嘿嘿一笑，也没怎么就抽了几只福寿膏而已。
　　 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叫道，爹，你怎么能染上那东西那？那是鸦片，抽多了要死人的。
　　 周姨娘不高兴道，你懂什么啊，那可是好东西，延年益寿的，几根金条都买不来。
　　 我差点没背过气去，还延年益寿，不折寿就算你福厚。
　　 别吵了。姐姐劝道。大家好不容易见一面。
　　 对了，姐。周姨娘到底叫你干什么。气得我差点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姐姐低下头，不说话。
　　 自然是好事啊，周姨娘笑吟吟道。
　　 枕烟都十八了，也是个老姑娘了。前些天徐老太爷来提亲给他家的小儿子，徐天赐。徐家也算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你姐姐嫁过去，还是咱们苏家高攀了哪。周姨娘格格的笑着。
　　 爹，你怎么能把姐姐往火坑里推哪？徐老太爷五十才生了这么个宝贝疙瘩，惯的跟个什么似得。孝奉城里出了名的呆霸王。喝了酒就打女人。这样的人姐姐怎么能嫁。我怔怔看着爹。
　　 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爹知道对不起你姐，可……
　　 有什么不能嫁的？周姨娘沉下脸来，春桃你出来。一个小丫鬟怯生生从周姨娘身后走出来。
　　 看，这样个丫头一两银子能买五十个，徐家的聘礼有八万量银子，还娶不起你姐？最见不得那些子大家闺秀了，自以为高贵，不就是会投胎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周姨娘鼻子一哼。
　　 八万两银子就把姐姐卖了，爹，你怎能如此狠心。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爹长叹一声，这几年流年不利，做什么生意就赔什么，在这样下去你爹我的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爹也是没有办法啊。
　　 不管怎么样，姐都不能嫁。除非我死。我一把夺过茶几上的水果刀，架在脖子上。
　　 葭月，快放下。姐姐惊呼道。
　　 你胡闹什么?爹也叫道。
　　 周姨娘怪笑一声，呦，要真是姐妹情深，你怎么不替你姐嫁呢？做出一幅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都别说了，我嫁！姐姐喊道。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姐姐。
　　 我嫁。姐姐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姐，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烟儿，我的好女儿。爹也老泪纵横。
　　 这就对了嘛。别哭了，高高兴兴当少奶奶去。周姨娘眉开眼笑。
　　 周姨娘，我要去木园拿我的嫁衣。姐姐木然道。
　　 不用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新娘子了。周姨娘笑道。
　　 这件嫁衣，我一针一线绣了好多年，只希望可以穿着它嫁人。姐姐冷冷地看着周姨娘。
　　 周姨娘看了一眼我爹，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几个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陆】
　　 姐姐，你怎能这么傻。
　　 艳色倾城的绯红天罗纱，上面绣满了的牡丹花，一只华丽的五色凤凰傲然挺立在前襟处，展翅翱翔。
　　 姐姐轻轻抚摸着它，葭月，好看吗？
　　 我点点头，真好看。
　　 真没想到这么快？姐姐轻叹一声。缓缓打开了梳妆奁，累丝嵌宝石金凤簪、碧玉金步摇、 宝蓝点翠珠钗、 碧玉滕花玉佩、烧蓝镶金花细、红翡翠滴珠耳环 、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白银缠丝双扣镯每一件都光彩夺目，姐姐轻轻唱到，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姐，你别这样。我心里难受。我低声说。
　　 傻孩子，女人迟早都有这么一天的。姐姐笑得苍凉。
　　 可是，你等的那个人怎么办？我问道。
　　 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我现在都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许只是在梦里出现过吧。我却傻傻地当了真。姐姐淡淡道。
　　 可，我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姐姐，万语千言，一起涌上心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喜欢姐姐做的桂花羹嘛？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姐姐微笑着端着一个青花瓷盅。
　　 我含着眼泪，一口一口喝下。第一次发现甜糯的桂花羹如此苦涩。
　　 头好痛……
　　 这，这是什么时辰啊，姐姐哪？
　　 二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啊。六嫂急切道。连大小姐的大婚都错过了。
　　 什么？姐姐你。一阵深深的痛苦向我袭来。对了，大小姐临走留了封信，给。
　　 我慌忙接过，
　　 葭月，
　　 你看到着封信时，姐姐已经嫁进徐家了。不要怪姐姐，我怕你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不要去找我，我不会见你的。
　　 人生总是那么无奈，葭月，你是姐姐在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姐姐不想你受到一点点伤害。你要带着姐姐的梦，好好生活。少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珍惜。长大了，就没有资格在任性了……
　　 眼泪打湿字迹，湮出朵朵墨花。
　　 姐姐，你好傻。
　　 六嫂在一旁说，这些年也多亏大小姐，一个人绣花苦苦撑着，突然走了，心里还空落落的。
　　 六嫂，你说什么？我惊讶道。
　　 二小姐，你不知道嘛？周姨娘早就停了木园的用度。六嫂讶然。
　　 什么？我下子瘫坐地上。
　　 我真是愚蠢哪？姐姐没日没夜的绣花，我竟然以为只是爱好。这些年，也不是没有端倪，园子里的吃穿用度一日日清减。是我太粗心了还是姐姐那温柔淡然的模样太真实。让我不去细细思量。
　　 姐姐啊姐姐，你让我怎么说你。
　　
　　 【柒】
　　 大病三月。
　　 我对少棠说，我想离开了。我再也不想到木园待了。
　　 少棠点点头说好，咱们回北平。
　　 呜——一声汽笛声响。所有的前尘后事一一消散。
　　 原来，结束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鬼子攻打卢沟桥。此后南京重庆贵州云南，东躲西藏，半生流离。好在有心爱的人一直在身边，也不觉的苦。那些旧时的点点滴滴，早就抛到了脑后。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姐姐在荼蘼架下安稳的绣花，风吹地轻柔，阳光明媚。
　　 再回木园，已经是解放后了。园子里的蒿草长得半人高。
　　 镇上的人说，周姨娘包养的小白脸，卷走了全部财产后一脚踹了她。最后疯疯癫癫的。
　　 无关紧要的人，我早就不关心她的死活了。只是我可怜的姐姐，嫁过三年后肺痨去世了。
　　 黄昏，又飘起了雨。小巷寂寞。少棠右手牵着我，左手撑着伞。
　　 他忽然动情地说，葭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也是这样一个黄昏，这样一个小巷，下着雨。我背着行囊，一个人走着。你穿着丁香紫的衣衫，袖口是淡淡的栀子清香，撑着一把伞来到我身边。伞的倾斜在我的身边，你都淋湿了半个身子。我当时就在想这么善良的姑娘，我一定要娶到手。没想到第二天在女中看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惊喜吗？
　　 刚开始，我的脸上还带着微笑，越听越不对劲。你说什么哪？我什么时候给你撑过伞，忽然心里一动，难道是？
　　 姐姐那天穿的是我的衣裳。
　　 伞，落在地上。
　　 漫天的雨水落到我的脸上。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