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猪各自找了个地方，虽犹疑不决，但还是懒懒地卧下。圈里到处都是屎溺，馊臭的气味儿，在阳光下腾腾地散发着。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而不生病，不能不佩服它们生命的顽强。祝小强上高中时，汶川发生了大地震，灾害对生命的摧残令他心痛。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收听收看有关救灾进展的节目。他为废墟下每一个幸存的生命祈福，而让他倍感震撼的，是那个被人称作“猪坚强”的猪。从生物学意义上讲，人与猪并没有特别的两样，都是进化了若干年的宝贵的生命。他为生命的脆弱惋惜，也曾为生命的顽强喝彩。
　　 他什么也不曾想清楚，就不得不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养起了猪。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猪圈的卫生。他用了大半个上午，一点一点地清理。一把板锹，一条扫帚，一只粪箕，成了他手头的工具。一锹抻出去，稀泥伴着流淌的屎尿的汁液，黑的黄的灰的，看一眼都不忍再看第二眼。他的胃在挛缩，肚里的所有东西都好像聚在了喉咙里，连续不断的呕吐，几乎呕出了他的心肺。
　　 便溺清除后，他一遍遍地用清亮的水冲洗。猪圈的红砖地面，终于露出了本色。他把三头猪赶起来。三头猪惺忪着睡眼，竟然透着陌生的惊奇，这么干净的环境，也许它们还不曾经历。大黑是头公猪，貌丑毛长，在圈里撒了几个欢，便无力地气喘吁吁地傻呵呵地哼哼唧唧。小白和小花都是母猪。小白是二婚，邋遢慵懒，据说是产过一窝崽的。小花还是个少女，一脸的青涩，乱蓬蓬的体毛，黑毛粘泥，白毛沾灰，全身脏兮兮的。
　　 指导员从猪圈旁经过，看到猪圈卫生了许多，马上眉开眼笑，牙龇得露出了十六颗。
　　 “哎呀，祝小强，你这是为猪布置了新房吧？你看这猪也精神了，猪逢喜事也会精神爽的。”指导员赞不绝口，冲着营区门口的哨兵喊，“告诉值班员，全连集合，到猪圈。”
　　 集合哨马上响了。祝小强有点儿晕，不知道指导员要做什么，他听到了列队整队带队的口令声。全连人都站在了猪圈旁，等待指导员训话。祝小强也入了列，一脸茫然。
　　 “大家看，看到了什么？这就叫工作出色，这就叫标准高，干啥象啥。好，我要为他叫好！一个人干好工作并不难，难的是不想干。以后，祝小强就是全连学习标兵。”
　　
　　 向猪王靠拢
　　
　　 祝小强顿时感到脚底生风。一个从未受过表扬的时常被嘲笑的人，突然来一场表扬，祝小强才知道，原来受表扬是这么舒服。舒服得云里雾里的，甚至可以动摇自己的立场。他本来对养猪是抵触的，对指导员不由分说地分配给自己这样的工作，也打心眼里不悦。可现在，这种抵触与不悦正在烟消云散。
　　 之后，指导员又在全连人面前说些什么，祝小强似乎听不太清了。但他还是感觉到，连队大部分人看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有的表情木然，有的嘴角仍挂着嘲笑。
　　 祝小强两三天来，吃不下多少饭。上腹部时时作痛，他知道，这是呕得有些重了。不过，令他奇怪的是，他对猪圈里的那种特别的气味儿，渐渐地不再厌恶不再排斥。
　　 金旦最近看他的眼神儿，有些细微的变化，好像嘲笑的意味更浓了。金旦说，人的嗅觉是可以适应的，臭的闻多了就不再觉得臭。还说，丑的看多了也一样不觉得丑。最后警告说，你小子已经上套儿了，我担心的，是你时间长了跟猪发生感情，抱着猪鼻子狂吻！
　　 你才会呢！祝小强很生气，对着金旦喊，然后，追上去，紧捏着的拳头挥舞着，金旦早已狂笑着跑开了。祝小强看着远去的金旦，陷入了沉思的朦胧中。他为什么说我上了套儿呢？我怎么就上套儿了呢？这个问题，比中学时的方程式还难，百思不得其解，抑或，根本就是无解呢？
　　 祝小强按时足量地给猪喂食，猪们很快对他产生了好感。公猪大黑吃了就睡，好像总是懒洋洋的；小花一副永远也不满足的样子，每一顿吃完后，总是仰着头，张着嘴傻哼几声，像是还想要吃的；小白则略显成熟，吃过之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祝小强看得乐呵呵的，他突然觉得大黑很幸福，在这个猪圈里，实行的是一妻一妾制。可那个大黑除了贪睡，头脑好像并未得到开发。祝小强觉得，它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对两个还很年轻的母猪，不闻为问，浑然不觉。
　　 祝小强开始从心里羡慕猪的生活了。吃了睡，睡了吃，过着一种简单透彻的日子。不像自己，活得好累，思考指导员留下的思考题，竟然翻来覆去的，答案总是不满意。祝小强一直很不自信，自己虽然不愿承认，可是最接近正确的，可能就是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很笨，很愚蠢。所以，指导员才让自己思考这样的问题。然后呢，自己就没有了挑肥拣瘦的能力，只好服从命令。于是命令就来了，不许分辩，必须执行。再然后呢，就是表扬，就是肯定，是不是也可以称作忽悠呢？这是不是金旦所说的上套儿了呢？反正现在的祝小强觉得忽忽悠悠地就不太反感养猪了。他刚才就明确地看出，猪的生活也是很惬意、很知足、很快乐的。
　　 金旦是自己的老乡，说话并不忌讳。祝小强认为，他除了善于抓住机会嘲笑自己外，并没有太多的恶意。祝小强是很佩服金旦的，人家脑袋瓜子反应就是快，不然怎么能把招待管得好好的，还是连部离不开的通信员呢。有人说，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可金旦怎么会是敌人呢？连对头、对手都不能算，充其量不过是喜欢嘲笑自己而并无主观恶意的值得信赖的战友。
　　 指导员在招呼祝小强，特邀他到连队荣誉室去。祝小强在打扫卫生时，曾去过连队的荣誉室，那里贴满了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历代官兵中曾为连队做过突出贡献的。指导员让祝小强来这里，是要他和全连一道来温习连队的光荣史的。指导员眉毛上扬，牙齿外露，神采飞扬地讲述着。祝小强这时才知道，照片上那个鹰钩鼻子的，是因为养猪才提干的，称为连队第一代猪王；旁边一个挺英俊的小伙子，是因为养猪转为志愿兵的，荣获了学雷锋标兵称号，被称作第二代猪王；后面还有一长串的照片和名字，也都是因为养猪成绩突出，受到各级不同程度表彰的。指导员铿锵有声地讲着，如数家珍。
　　 祝小强没办法记住指导员讲的十几个猪王，他只觉得脑子里插进了一根水管子，指导员的声音就是管子里流淌的水。一遍遍地冲刷，他原来那些引起他烦恼和劳累的满脑子的杂念，被漂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头脑清醒，但无思维。耳际飘起指导员的声音，脑海里只有一个长长的条幅，上面写着：养猪事业是十分重要的，是有光明前途的，是必须后继有人的。
　　 指导员当着大家的面，眼睛盯着祝小强，表面上虽是讲给大家听的，但实际上分明主要是说给祝小强的。“我们要锐意进取，大胆创新，与时俱进地科学掌握养猪新技术。发展才是硬道理，要发展就要时刻不忘创新。创新，知道吗？”
　　 祝小强立即琢磨起来：这养猪工作也太高深了。创新？还真不知道。怎么才算作创新呢？祝小强大脑一片空白。渐渐的，公猪大黑在他的脑际出现了，然后是二婚母猪小白也出现了，再然后便是有些矜持的少女猪小花。指导员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一副要提问的样子。祝小强吓得脸色发白，心脏要逃亡似地跳着。他连忙摇摇头，把自己脑际浮起的猪的形象赶了出去。
　　 指导员并没有真地提问他，而是充满深情地，意味深长地把目光聚在祝小强的脸上，言之谆谆地说：“不明白不要紧，关键要多琢磨。诶，琢磨，万事都扛不住琢磨！”
　　 祝小强回到猪圈旁，认真地琢磨起来。其实他是有过许多创新的经历的。比如：他曾经吃一口西瓜，又吃一口苦瓜；曾经嚼一块咸菜，再啃一口甘蔗；曾经呷一口酒，又咽一口醋；曾经嚼着泡泡糖时，吃过臭豆腐；曾经偷喝香油后，咯嘣嘣地嚼着炒黄豆；曾经好奇地点燃了邻居家的柴禾垛，看着人们焦急地救火，然后才悄悄地躲在墙角悔过；曾经……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从小学开始，就尝试过不少。有时是吃了苦头的，也有时收到了令他吃惊的奇异的效果。他小学四年级时，用炮仗炸过稀泥，看到稀泥飞溅的样子，他感到快乐。他就想，要是用炮仗炸稀屎，会出现什么效果呢？于是，他真的费了挺大的工夫，吃了一肚子烂瓜裂枣，终于拉出了一滩稀屎。他把一个指头粗细的炮仗，小心地插上去，胆儿怵怵地点燃了沾着火药的灰色的纸稔子。一声爆响之后，他躲闪不及，星星点点地粘了一身一脸的稀屎。他就那么往教室里一坐，效果出来了：平时跟他打闹不止的小朋友都跑得远远的。那个屁股大大的女班主任，揪着他的耳朵拖到教室外。他抵不过老师的惩罚，说了整个过程。老师哭笑不得，嗅了嗅手，扭着屁股连忙跑到水房去洗手。祝小强想着自己曾经的创举，还禁不住哧哧地笑。
　　 圈里的猪依然各自生活，互相不理不采。祝小强在想，它们没有思维吗？没有情感吗？对它们来说，目前最要紧的，可能就是解决生存问题。它们还没有解决温饱，怎么可能有情感交流呢？对，饱暖思淫欲，猪不也一样吗？
　　 好奇心是创新的祖奶奶。从小的恶作剧经历，成了他创新意识苏萌的源泉。祝小强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猪的生活得到改善，他挖空心思地首先对猪舍进行改造，设计了排污的地下沟和方便污秽的泥水流走的地漏；在猪舍里搭起了回环的地火垄，猪舍寒冷或潮湿时，可以用来取暖或让猪舍干燥。他像布置新房一样，为三头猪铺了贴地的暖床，床上铺上了干草。他有意为三头猪一起睡提供了便利。其次，祝小强开动脑筋，设法调制猪食，尽量少给猪吃那些泔水，他不想他喂养的猪成为垃圾猪。他调配了时常变换的食物配方，甚至认真到在喂食之前，做到亲自尝一尝。
　　 这样的事实，让指导员倍感自豪和兴奋，深深地佩服自己选择猪倌的决策是如何的恰当正确。于是他把不由自主的表扬和由衷的赞美时常挂在嘴上，在所有适合讲话的场合飘扬，飘扬得像一面光辉的旗帜。他守着一贯的思维，他相信榜样的力量。
　　 而祝小强当初听到表扬时的欣喜之感，也在逐渐消退。他越来越把这样的表扬视作忽悠，而自己却不再对各种忽悠敏感，也不再激发起什么动力。他觉得他的行为只是发自他的内心，他已经认为自己跟猪没有太多的不同，一切都源自于一种本能。
　　 祝小强原本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自从养猪之后，变得愈加沉默。
　　 而这些，指导员认为，是祝小强埋头苦干踏实忠厚的优秀品质，是应该发扬光大之处。他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舆论工具，动员了所有的宣传力量，他要把祝小强不怕脏累而且颇具创新的实干精神，让所有单位和领导都知道，恨不得一阵风散开而香飘万里。
　　
　　 为猪着想
　　
　　 祝小强的名气像气球一样，吹得越来越大。他感到的压力和内心的痛苦，也一样在膨胀。
　　 各级检查组、参观团和来调研的首长，对祝小强的实干寄予厚望，更多的是对连队的工作予以肯定。每当这个时候，指导员就满面荣光，说出的话语，也字斟句酌，像涂了蜜一样。指导员对祝小强的养猪工作赞扬的同时，也给予他更多的勉励与支持，当然，教育和督促，也是时常不会忘记的。
　　 祝小强的养猪工作成为连队对外宣传的招牌，是展示连队成绩的一个窗口。可是祝小强身上，存在明显的缺点，就是他不善言谈。领导询问一些情况，祝小强总是讷于言词，一副木呆的神情，张着傻嘴讷讷地傻乐。对这种情况，指导员一肚子愁肠纠结着，他觉得，他肩负着打造一个先进分子、培养一个优秀战士的责任。
　　 指导员找祝小强谈了几次话，说了自己对祝小强的殷切希望。你祝小强已不属于自己了，你属于连队——我们这个英雄的战斗的先进的集体。所以你祝小强的工作，表面上是养猪，而实际上远比养猪要伟大得多。你一定要成为指导员的得力帮手，成为宣扬连队成绩的喇叭，成为高高树起的一面光辉的旗帜。指导员说得声音都动情地颤起来，祝小强，我是为你着想，为你的前途为你的未来为你的命运……反正，你要为了我对你的一片希望一片苦心，也要加倍努力地创造性地工作。
　　 祝小强听得感动，也用颤抖的声音向指导员保证：请指导员放心，我一定好好工作，你为我着想，我也为猪着想。
　　 指导员听得一愣，马上意识到，祝小强本就是不善言谈的，连忙赞扬说，哦，对对，为猪着想，你只有牢固树立为猪着想的观念，才能更好地养好猪。不仅要把猪养好，还要把你的工作展示出去，把你的思想闪出金光。因此，你还要加强锻炼自己的口才。干得出说不出，那是猪；咱养猪可以，却不可以把自己也养成了猪，对不？
　　 祝小强专注地听着，觉得指导员说得的确句句在理，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按指导员说的办。他心如明镜，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每天，他除了与全连战士一样外，只在闲余时间才能去喂猪。
　　 营区就在群山环绕之中，并没有围墙，视野很开阔。近处是山，远处是山，山外还是山。山间相连的，是无尽的森林在绵延。在没接受喂猪的差事儿时，祝小强时常眺望远方，他禁不住自己无羁的遐思。他常和金旦一起悄悄地谈起家乡，他把自己的情感偶尔暴露给金旦——他这个同年的同乡。可金旦总是一副调侃的模样，撇着嘴问他，想娘，还是想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