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养猪后的祝小强眼里，营区虽然没有墙，可四周的土围子，竟让他想起猪圈的围墙。一群人训练还偷懒，教育还逆反，娱乐还孤单地生活，吃喝拉撒睡就在一个一眼便能尽收眼底的小圈子里。他总是不停地闪现一种联想，这种联想让他苦恼，但一经闪现，便轻易地赶不走了。他觉得自己跟猪没什么两样，他认为这样的想法，既没有抬高猪，也没有贬低自己。他甚至发自内心地羡慕，那个有艳福却不知享受的公猪大黑。
　　 听金旦说，指导员在私下里闲唠时，曾说他最担心战士们闲起来。因为一闲着，就会乱想瞎琢磨，一琢磨就会冒出个歪点子，想法一歪，就说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于是，指导员没事儿的时候，总会在营区里转悠，一转悠就转悠出许多工作来。用金旦的话说，指导员一转悠，全连腿打颤，接着就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懒得放屁。一天不闲着，免得瞎琢磨。匆匆忙忙，时间不长；磕磕绊绊，省得扯淡。
　　 祝小强最怕来检查的，尤其是来检查笔记的。可是，怕啥总是来啥。指导员提前跟他透露，那个爱查笔记的主任就要来了，特别要他做好准备，有可能要提问他呢。他总结了，如果一时间不仅反复打扫卫生，还要突然加强训练，不用说，检查的是军事口来的；一时间不仅反复打扫卫生，还要上课补笔记，一遍又一遍背和记，也不用说，一定是政工口来的；一时间不仅反复打扫卫生，还要擦枪抹炮修装备，横平竖直摆库房，合计啥呢，闭着眼都知道，后装来的。指导员已经特别地关注了他，说他是血液粘稠型的，一上课，上下眼皮就打架，打着打着，就粘在了一起，粘着粘着，鼾声就起；一补笔记，就喊手痛，手腕一圈一圈转，指头捏不住笔，费劲巴拉地写几行字，还横冲直撞东倒西歪，像虾爬子似的。让他挠掉头发和头皮的是：不但动耳，还要动手；不但会背，还要会说；不但会说，还要说出花样，还要举一反三，联系实际，最好是声情并茂，引人入胜的。
　　 呵呵，想起这些，祝小强脑袋变大了，思绪织成了网，网上挂住了鱼，鱼还玩命似地晃悠着。网儿灰灰，有疏有密；纲举目张，鱼儿遭殃。私心杂念邪门歪道，就是那些应该被网住的鱼。祝小强就这么时常下网，时常收网，脑子反倒像已经无鱼的水，清到极致了。
　　 祝小强为了加深记忆，花样翻新地来到猪圈，他就站在猪舍前面，眼看着猪，然后反复大声地读他的笔记。他这么做，是为了学习工作两不误，更重要的，是他看着猪的时候，心里感觉踏实，也便于联系实际。
　　 三头猪没见过这阵势，纷纷扬头，好奇地张望倾听。这时，祝小强发现，少女猪小花还是双眼皮儿，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一双单纯的潭水般清亮的大眼睛。眼为心窗，从这双美丽的眼睛里，祝小强看到的是小花不受污染的心灵，如蓝天碧水般蕴涵着一种透彻的美。那头二婚猪小白，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一睁一闭间，诱人而迷离，在淘气中透出一份俏丽。那头公猪大黑，昂首挺胸，目光如炬，傻呵呵木呆呆地侧漏一股英俊和霸气。
　　 祝小强看到猪的样子，一股想为它们服务的冲动在心中洋溢。可是，三头猪只新奇地听了一会儿，便各自躺在墙根的草堆里，又闭上了眼，开始呼呼大睡。祝小强很生气，提高了读笔记的声音，猪们一点不感兴趣，只顾在寻梦中沉醉。祝小强更加生气了，这怎么能行呢？要强调课堂纪律，思想不许开小差儿，更不许梦周公！他操起一根棍子，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敲，猪们被惊醒，紧张地站起来，惊慌地东张西望。祝小强重又美滋滋地琅琅地读起他的笔记。猪们只精神了一会儿，复又毫不留情毫不关己地躺下了。祝小强又一次地用棍子强调了他的课堂纪律。
　　 后来，敲棍子也不见效了。祝小强干脆跳进猪圈里，拿起水管子，拧松了开关。一股强力的白白的水柱，哗啦啦地向猪们浇去。祝小强嘴里恨恨地挤出咒骂声：真是蠢猪懒猪，还叫你们思想落后！还叫你们死不听话！给你们冲个冷水澡，也精神精神。哈哈，不要生我的气，我可是为你们好，为你们着想的。
　　 三头猪跳起来，顺着墙脚逃难似地飞奔。那白色的水柱，对它们毫不放弃地追踪。祝小强站在圈中央，冲了这头冲那头。猪在躲闪也在嚎叫，祝小强看着猪的样子，怒气变换成欢乐，哈哈乐着观赏猪在水中的舞蹈。
　　 猪身上的污泥、灰土和草叶，被水柱冲刷掉了。祝小强惊奇地发现，三头猪在洗净之后，竟是那么光彩照人。显然，自从他接手养猪两个月来，猪们发生了巨大变化，毛变短了，在阳光下挂着水珠，鲜亮圣洁。
　　 祝小强关闭了水管，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自己的杰作。猪圈和猪都干净了，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三头猪也可以这么可爱而美丽。他又坐在了猪圈的木栅栏上，开心地读起了他的笔记，这一次，猪们没有再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金旦站在了祝小强的后面。他瞅瞅猪，又瞅瞅祝小强，瞪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神儿：“你这是干啥呢？在跟你的部属上课？我听你的口气，怎么活脱脱地像指导员呢？还情切切美滋滋的。”
　　 “不怕指导员听见？小心拽掉舌头撕烂嘴！”祝小强警惕地搜寻了四周，确定除了圈里的猪外，没人听到，但他仍然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
　　 “怕你个猪头啊？我浑身烂掉才好呢，反正活着也没意思。”金旦抑郁地看一眼祝小强，又瞅着猪说，“跟你的猪相守吧，也能解解闷儿。”
　　 金旦走了，是踩着江边寂寞的石头走的。
　　
　　 煮的是寂寞
　　
　　 祝小强还在对着猪读他的笔记，练他的嘴皮子。金旦走后，他又练了三个小时。
　　 营区里，战士们在集合，清点人数。金旦不在，全连开始寻找。半个小时后，战士们回报说，营区内外搜遍，不见了金旦的身影。于是派出了六个小组，向更远的地方搜寻。
　　 指导员在营区里踱着，神态自若。祝小强终于练得口干舌燥，想回到宿舍喝口水，润润冒烟着火的喉咙。指导员看见了他，连忙喊住了他。
　　 “祝小强，过来。”指导员的眼神像一把闪光的刀，逼视着祝小强，“今天你见没见过金旦？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
　　 祝小强回忆着，琢磨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突然想起金旦说过“活着也没意思”的话来，天哪，这不是轻生嘛！他向指导员汇报了这一点。
　　 指导员立即紧张起来，焦虑而恼怒地冲着祝小强喊：“你是猪脑子吗？这样的话，你也不敏感不汇报？金旦要是出了事儿……你等着！”
　　 祝小强真切地感到，自己又犯了一个欠敏感欠思考慢了三拍儿的错。直挺挺地立定，像根棍子戳在那里，他的心在哆嗦。他的确没想到，也不敢相信，性格活泼、脑袋瓜子非常灵光的金旦，也会轻生吗？怎么可能呢？
　　 指导员的脚步急促地来回踱着，目光焦灼，神情黯然。“怎么可能呢？这绵延数百里的群山，他跑是跑不掉的。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会轻生呢？”指导员摇着头，三步一摇，两步一摇，最后变成一步三摇了，“不可能，绝不可能！这小子脑子活泛，还不至于想不开。”
　　 “指导员，我也去找他吧？”祝小强征询地说。
　　 “还傻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指导员厌烦地吼着。
　　 祝小强沿着江边，踩着寂寞了许久也没人招惹的石头，向前寻找。沉默的江水还在沉默。在濒临江边的一片丰草地上，他发现了金旦。
　　 金旦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正悠闲地吐着烟圈儿。看到祝小强过来，金旦一轱辘坐起来：“你这猪头也不笨哪，还知道我在这儿？”
　　 “你摊上大事儿啦，指导员急得大喊大叫呢！”祝小强对金旦说着，想起指导员焦急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指导员的动作很熟悉，像公猪大黑围着猪圈来回焦急地踱步。
　　 “管他呢。整天上课上课上课，抄抄背背的。”金旦又摊饼似地倒在草地上，“祝小强，你说实话，你真的愿意养猪吗？我说你不愿养猪错了吗？指导员就因为这个，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比猪还笨呢。”
　　 金旦委屈地讲了事情的原委。因为主任要来连队检查工作，指导员在绞尽脑汁准备一篇汇报稿。他把祝小强主动创造性地养猪，当作最近工作的一个亮点，想跟主任说一说。可是苦于挖掘不出闪光的语言，怎么说呢？
　　 在一旁折折叠叠、擦擦扫扫的金旦说：“人家祝小强根本都不愿去养猪。”
　　 “就你聪明？谁让你多嘴？他不想干，能这么主动吗？能这么想方设法创造性地工作吗？人家工作踏实，不怕苦不怕累的，难道不该宣传表扬吗？你不要自视聪明，实际比猪还笨！换作你来养，你能养明白吗？你理解养猪对连队的重要意义吗？连队养猪是有传统的，主任早年就是咱们连走出去的副连长，曾专门抓过农副业生产的。以后再胡说，小心你的舌头。我好不容易物色一个适合养猪的，你胡说什么？你这也叫动摇军心，知道吗？”
　　 “皇上不急，太监急什么？我愿不愿养猪不重要。你想过部队为什么总有人偏爱养猪吗？为什么养猪都能提倡几十年呢？”祝小强想不到金旦负气出走的原因，竟跟自己有关。
　　 祝小强把金旦拽回了连队。金旦已准备好被指导员再骂一顿的。可是指导员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金旦，在强烈地控制着自己，只说了一句“你耽误了大家抄笔记的时间”。其它什么也没说。
　　 寻找金旦的小组很快被召回，有人挤眉弄眼地跟金旦说，谢谢金旦。金旦为他们创造了出去遛一圈儿的机会，连续多天的抄、背、说，他们手腕痛了，脑袋木了，眼睛直了，嘴巴干了。
　　 一切还一如既往。猪越来越光鲜，也精神了许多。祝小强仍然坚持在猪吃饱喝足之后，站在猪圈前为它们读笔记，有时琅琅如击玉，有时铿锵如金石。猪习惯了这种声音，它们不再犯困，神情悠然自得。
　　 二婚母猪小白发情了，后庭花肿胀着。公猪大黑追着小白，小白半是躲闪半是勾引地扭来扭去，逗得大黑紧追不舍。小花吃惊地一脸茫然地看着，它一定不懂得，它们这是干什么呢？大黑把两只乌黑的前蹄扬起来，搭在小白的身上。小白一掉头，把大黑甩开了。
　　 祝小强的声音弱了，渐渐停下来。他知道这是喜事儿，说明猪的营养上去了，有精神头儿了，它们恢复了本性，连情感和思维都活跃了。他鼓励大黑：“追啊，继续追啊。”
　　 大黑并不听他的，一脸无奈地想放弃。祝小强没有看到激动人心的场面，有些失望地继续读他的笔记。他刚读了几句，发现大黑便又一次跨到小白的身上。他停下来，大黑和小白也停下来，它们大概不明白，那像念经书一样的背景音乐为什么突然停了。祝小强只好坚持读下去，不久，在他的背景音乐中，公猪大黑的骑跨动作终于得逞了。
　　 祝小强咧着嘴，感到养猪确有可以乐呵的事儿。只是，他非常纳闷儿：读笔记能有这么奇异的功能吗？是不是刚才碰巧了呢？
　　 指导员又跟祝小强交待了任务，要他思考一下养猪的重要意义，列出几条，背熟了，万一主任问起来，也好说出来，壮一壮嘴。祝小强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想了三条：养猪能受到表扬；养猪能解决前程问题；养猪能看猪乐呵。祝小强把这三条如实地讲给指导员听，指导员笑得前仰后合的，说这是“私下三条”，虽然确实存在，也很实在，但只能私下说，不能摆到桌面上，尤其在领导面前，还不能这么说。
　　 经过指导员的加工润色，新的“桌面三条”诞生了：可以弘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可以培养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作风；可以达到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效果。祝小强一听，这是他枯肠搜遍也想不出来的，不服不行，指导员毕竟境界高、视野广、心胸宽，水平就是不一样。
　　 祝小强继续着他的工作，他研究最多、费时最长、最动心思的是煮猪食。连队有不少的园田地，每年种一些黄豆、小麦、土豆、白菜什么的，除了留作连队自用外，还能剩下不少，任其霉烂，造成浪费。祝小强把成色差一些的用来煮猪食。若还是不够的话，就购买一些猪食料作为补充。
　　 他研究猪食配方和制作方法。煮猪食的时候，他俨然成了一个高级的专业厨师，做着一锅汇的大餐。这时，他是忙碌的，也是快乐的。他把一切情感都分散在不同的活计上，享受着怡然自得却十分难得的一份好心情。
　　 劈柴的时候，他想着刀劈的是悲伤；烧火的时候，他想着火焰升腾的是烦恼；淘洗各种配料时，他把配料当成了各种杂念；水沸腾的时候，他觉得锅里咕嘟咕嘟地正煮着一锅的寂寞。当完成一餐喂猪的过程，他就忘记了一阵儿孤独。于是，喂猪的过程，变成了乐趣与享受。他想着，这也应该算作一条喂猪的重要好处吧。那一代一代的猪王们，他们也应该与他祝小强有着同样的感受吧。
　　 寂寞是可以传染的，尤其在入冬的时节，会像流感一样，在孤独的心灵里播散蔓延。戍边的寂寞是一场梦魇，要阻断它，唯一的方法，就是没事找事儿干。
　　 祝小强发现的练习演讲与口才的方法，在猪的身上得到反复验证，而且屡试不爽。他把这一发现讲给金旦听，金旦嘲弄地说他扯淡。他又讲给指导员听，指导员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然后惊奇地问，真的？
　　 金旦饶有兴趣地来观看。祝小强就在站在猪圈前，他已从单纯的读笔记，变成了脱稿演讲了。听了无数遍的猪们，已养成了配合的习惯。祝小强一开口，抑扬顿挫的声音，就让猪特别地兴奋起来。那天，公猪大黑兴致勃勃地专门撩拨少女猪小花。小花由刚开始的懵懂无知到有所顿悟，再到羞涩地沉迷其中。整个过程，都是在祝小强制造的背景音乐中完成的。祝小强一停，猪就停下来，警觉地看着圈外的人；一开始讲话，它们就兴奋地嬉戏追逐。尤其在祝小强滔滔不绝地讲到高潮的时候，公猪大黑竟然成功地让小花配合了它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