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家燕(小说)
七奶知道了缘由,就哄秀秀说,“好孙女,他们瞎说烂他们的嘴。吃饭吧,晚会儿我去找干部,让干部吵这些该撕嘴的孩子!”
秀秀上学走了,七奶就出门去村委会大院去找水亮。她心里想,你都找我多少次了,现在俺得去找你了,村里的孩子都欺服俺孙女秀秀了,你得给俺作主。
水亮没在村部,他正在管理区接受黄书记的谈话。
黄书记说,他决定让会计马锋当村长。在黄书记眼里,还必须让村里人出来当村长,只有本村人能治得了村民。这叫以敌治敌。水亮不知道黄书记是如何跟马锋谈的,更不知道马锋怎么又同意了当村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锋同意了。同意了就好,有了马锋当村长,他这个村书记肩上就不那么重了。他给黄书记表态说:完全支持组织决定。末了,水亮还是说,“按法律程序,村长得全村人选举,不然不合法,可现在村里男人都不在,这选举的事如何办?”
其实,黄书记叫他来正是商量这事的。黄书记问,“男人不在家,按说女人就是一家之主,选举算不算数?”水亮想了想,就说,“算。”黄书记这时就笑了,“这不就业个球了!”
水亮还是担心这些女人们是不是参加会,就是参加会了,会不会投同意票。黄书记就很诡秘地笑了笑说,“嘿,你真是个书呆子,我看你这书是白念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水亮一时不知道黄书记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就不做声了。这时,黄书记又点了一支烟,吐出浓浓一口烟雾,才开口说,“你准备印选票吧。把马锋的名字印上,设计成‘同意’不动笔,‘不同意或另选’动笔,就像市政协选举时那种傻瓜票!这些老娘们儿大多不会写字,省她们的事。再说了,就是会写字的,不给他们笔,也是干瞪眼!”水亮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子。中国的选举学问可真大了去了,他听说过“不同意举手”、“鼓掌通过”这种糊弄人的选法,但对这种表面合理其实不合情的选票,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水亮临要出门的时候,黄书记又把他叫回来,问,“不是刚拨给村里两万元春季困难救济款吗?通知开会就说,来参加会的每户200元,不来的罚款200。你把钱取出来,准备一下!”水亮离开管里区,骑着自行车向村里回。
春风不歇,一连刮了几天,一路上尘土飞扬。水亮心里也灰蒙蒙的一层土。
早上七点,黄书记和管理区刘主任就带着拆迁工作组的二十多个人来到了村部。他亲自在扩音器前讲了话,要求每户必须来一个人到村部开会,来的发200元,不来的就罚200元。讲了一阵子后,就让工作组的人全部下去,每人负责三户,挨家挨户叫人来。快到九点了,妇女和老人们一个个极不情愿地来到了村部。他们拿到装着钱的信封,脸上才露出笑容,叽叽喳喳地拉起家长来。他们不知道来开什么会,反正现在开会就发钱,不发钱就没有人来开会。见发二百块钱,心里就高兴,现如今谁怕钱扎手呢。
工作组的人都回来了。黄书记示意把村部的铁门关上,让人清点人数。来得还真不少,除了七奶和牛大馍家没来人,总共来了61户。有几家确实没有大人,就来了六七个半大孩子。人齐了,刘主任清了清嗓子,宣布会议开始。黄书记就开始讲话,大意是村里没有主任不行,经过酝酿和征求意见,报区里研究决定马锋做候选人。接着,水亮讲解选票。同意的就啥都不要动了,交上来就行,不同意的在后面写上“不同意”。
水亮刚讲了一遍,下面就叽叽喳喳起来。这时,二十多个工作组人员,就向村民们靠近,制止着不让说话。选票发下去了,这些女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咋办好。也有两个识字的就要笔。黄书记就大声说,“要笔的先站出来,等会再填!”下面便没有了声音。主持会议的刘主任看看会场的妇女和老人,就说,“没意见的就缴票吧!工作人员收!”这时,工作组的人开始收票。有几个不想缴,工作人员就说,“不同意可以另填人,不缴票是犯法的!犯选举法!”
会场里,又是一阵乱哄哄地声音。工作人员加快了收票的速度。两个识字儿的妇女就是不缴,非要笔。刘主任跟黄书记耳语了几句,就让人送过笔来。她们填了,最后就缴了。这些人缴了票就站起来,要走。刘主任宣布先等会儿,等统计结果。不大一会儿,票统计好了。刘主任让大家安静。会场就稍微安静了下来。
这时,刘主任宣布:“本会场同意票58票!刚才,董园、刘园两个村的选举分会场也报来了票数,三个自然村应到会243户,实到221户,马锋同志得赞成票189票,符合选举法!现在,我宣布马锋同志当选为马园行政村村长!大家鼓掌!”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时,黄书记带头鼓掌,二十多个工作人员也鼓起掌来,掌声还挺响亮和热烈。
会场上的人以为选举过了,就可以走了。在他们心里,选村长不是什么大事,谁当村长都一样,现在上面都说和谐了,你马锋当了村长也不能生吃了我们。这些人纷纷站起来就要走时,二十多个工作人员从四周围了过来。这时,刘主任又说,“下面进行会议的第二项议程,请工作组冯昊组长宣布土地征用和房屋拆迁方案,然后诸户签定合同!”会场一下子乱了。人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起哄着:我们不同意!我们不签!
这时,村部院子的铁门开了。十几个公安干警快步进来,分散在会场四周。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接着,冯组长就说,“这个方案在村里也公示几个月了,董园、刘园村民早就签过了,现在都拆完了!你们也不要有什么幻想,这方案是市里定下来的,今天必须签!”会场又开始乱了起来。十几个警察就厉声地维持着秩序,不许乱说乱动。冯组长又接着说,“大家想一想,谁想好了谁签,签了就可以走!想不好继续在这里想,一直到想通为止!”
冯昊看着会场,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左小腿就针扎一样疼了几下。他的小腿骨折后就落下了毛病,心里一烦躁就针扎一样的疼。这感觉他没有任何人说过,因为这事不能说,这条腿是自己故意打折的,这能给谁说呢。
三年前,他在管理区当城管执法局长,市容只有上边来人才维护一下,其实就是专门负责城区的私搭乱建。这些私搭乱建他又管不了,都是上面有人撑腰的;老百姓见有后台的人私盖也跟着盖,你白天去拆了,晚上就往冯昊的家扔砖头和死老狗死猫,也常常接到恐吓电话。他要求换岗就是得不到批准,于是,他就自己把左小腿骨打折了,这才辞掉这个执法局长。可辞掉后,休养了一年,又被任命为工业园区拆迁组组长。组织上理由很充分:老冯有过同类工作经验!老冯无法再推辞,打折腿的痛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老冯知道这明显是强迫。会场上的人也知道这是强迫!会场就一阵一阵地骚动,叽叽喳喳成一片。这时,工作组人员及干警就来到会场中,站在这些人的后面,几乎一个人后面站一个人了。会场又安静下来。又过一会儿,有人提出要去方便。工作组人员就跟着她走到院子西北角的厕所,站在外面等。这样,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快到十二点了。妇女们就开始提出要回去,给孩子做饭,说孩子放学该回来了。刘主任就说,那来按手印吧!会场又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几个工作组的人员开始跟一些妇女谈。
他们说,这方案跟董园、刘园的一样,你们就是再坚持也是不能更改的。再说了,就是今天按了手印,如果你真不同意拆迁,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只是今天你们不按这个手印,我们都交不了差,按吧!
有几个妇女被说动了,关键是看这形势,不按这手印是不行了。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按了手印,上面也不能来硬的,先按了再说吧。于是,就有人同意按手印了。同意的被叫到前台,按了手印,就被人带着走出了院子。见有几个人按了手印,其他人的心也跟着松动了,一个接一个地走向了前台,开始按手印。
快到两点了。会场上终于没有村民了。黄书记点上一支烟,长出一口气,对工作组二十多个人和十几个干警说,“大家辛苦了!走吧,都回管理区吃饭!”
水亮这天喝了不少酒。他得给管理区的领导和工作组、干警这些人一一敬酒。人家是帮自己的忙了,不敬不行啊。更重要的是他心情很不好,这几天的事像梦一样,让他分不清真假了。
他回到村部就快五点了,头晕晕的,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睡梦中,水亮被咚咚地敲门声弄醒了。他起床,走出屋外,才知道天都黑了,光线暗得眼前一片模糊。他拿着钥匙,打开院子的铁门,见是前几天来找他的毛海兵。就皱着眉说,“你又来干嘛?离了吗?”毛海兵不说话,就挤进了院子。这时,水亮就说,“嘿,你这人真是的,问你话呢?找我还是离婚的事啊!”毛海兵站在了院子里,就说,“婚是离了,可法院来了传票,要我上法庭。俺那俩哥把我告了!”水亮揉了揉眼,没好声气地说,“传票到了,你上法庭就是了!这事找我干吗呀。”
“你是村书记,你得为俺做主。听说你是学法律的,你得帮俺!”毛海兵哭着腔说。
水亮看了看他,就说,“这事我管不了!去吧,该咋的咋的!”说罢,转身向屋子走去。
这时,他就听到扑通一声。一回头,见毛海兵竟跪了下来。水亮又转过身,大声说,“起来,起来!这是干啥?”毛海兵望着他说,“你不答应帮俺,俺就不起来!”水亮想了想,心里烦得狠,就说,“我真不帮不了你,我不是律师,进不了法庭!你明天去城里找个律师,律师能帮你!”
这时,毛海兵在夜色中站了起来。
四
这几天,村里的男人陆续回来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大多都在药都城或周边一些工地上打工。当他们知道马锋当了村长,自己家的女人按了手印,就有些急了。合同手印都按了,说不定就要强行拆迁了。他们其中几个人也找过律师,律师说,合同按手印了,就是表明同意了。既然同意了,如果再不拆迁或阻拦拆迁那就是违反合法,上面就可以来硬的了。
这些男人们心里急了,他们决定得回到村里。如果上面真强行拆迁,那些个娘们儿屁都不顶用。别看平时她们那破嘴都刀子一样厉害,弄到真事上就都尿裤裆了。
马四宝是村里的人头,别看平头百姓一个,村里人都信他的。马四宝在内蒙当过兵,他自己说当过排长,要不是喝高了,说出连长跟当地一个小媳妇通奸的事儿,他就会提副连了,就成干部了,就不会回到村子里。他的话没有人能证明是真的,但也没有敢说是假的。他为别人裤裆那点事丢了前程,村里人为他可惜,也为他的仗义所折服。加上他能说会道,自然就成了村民心里的主心骨。
马四宝回到村里,村里的男人便暗地里勾连好了。要是上面来强拆,他们就阻挡,也来硬的。他们也想好了对策,先让村里的老人和妇女上。他们知道,上面是不可能对妇女和老人怎么样的。还有一招,那就是做七奶的工作。只要她不同意拆,村里其他人也就都不同意。
这天傍晚,马四宝来到了七奶家。见七奶正给归巢的燕子说着话,就笑着说,“七奶,这燕子可是神鸟呢。可惜啊,这一拆迁,你就再见不到它们了!”七奶一听这话,就说,“我就是不拆,看他们能咋得了我一个孤老婆子!”说罢,望着屋檐下的几只燕子,又说,“这些燕儿就是我的命,燕子死,我死!”
马四宝见七奶这样说,心里高兴坏了。他就说,“你老放心吧,谁敢动你的燕子,我们绝不答应!”临出门时,他又小声地对七奶说,“七奶,你可要留神啊,说不定那些人会在夜里把你这些个燕窝给捅了!”七奶笑了一声,然后说,“我夜里睡不着,真有人来,燕儿会叫醒我的。我跟他们拚命!”
马四宝走出七奶的院子,心里乐滋滋的。他觉得,七奶这张底牌他拿定了。
一直把七奶当做底牌的还有个人。这个人就是水亮。他一直想,七奶是个关键,如果她同意了拆迁,村里的其他人就好解决了。
水亮前些天一直在网上查。他终于查出来了。苏州在还原农民拆迁房时,就在还原楼上设计了鸟窝。人们搬进来后,第二年各种小鸟照样来楼上做窝。农民世世代代与小鸟成了朋友,虽然住楼了,没有鸟叫声,依然睡不安生,过不舒心。他把这些资料拿给黄书记看,黄书记叹了几口气,就说,“你呀,你给设计院去说吧!”于是,水亮就一趟趟跑设计院。设计院说修改图纸要加钱,水亮就一次次地给他们赔笑脸,说好话。最终,设计院的杜工程师被他打动了,就免费做了修改。
这天上午,水亮一拿到图纸,就回到村里。他要给七奶看。他想,这样漂亮的鸟窝,七奶说不定会高兴的。
水亮来到七奶家,七奶仍然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望着飞来飞去的燕子说着什么。水亮走到七奶身旁,见窝里有一个燕子卧在那里不动,就讨好的说,“七奶,这燕子是做窝了吧。它一窝能抱几只燕子啊?”七奶看了看水亮,这些日子她觉得水亮人不错,心里也不再讨厌他了。就说,“燕子一窝一般就抱四个小燕子,有时也有抱六个的。”水亮见七奶心情不错,便在心里暗喜。
他就又投其所好地问七奶,“七奶,你给我说说这燕子吧,你老人家都能给它们说话呢。”七奶想了想,就说,“燕子啊最聪明,它知道离两条腿的人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珍禽猛兽害怕人、远远的躲着,人便去深山捕它们;家畜被人豢养离人太近,人便随意杀它们。只有燕子摸透了人的脾气,又亲近人又远着人,人就敬神一样敬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