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乡村泪二题(小说)
1、黑户
于家女人痛苦地呻吟着,她的丈夫于大水扳住她的双肩,七十多岁的赵老太太擦擦剪刀,又洗洗带长指甲的手,开始接生。
这瘦小的女人几乎没有力气了,热汗顺着前胸和脊梁流淌,掌心,湿漉漉;心房,蹦蹦跳。
“憋住气,再慢慢使劲儿,生过俩啦,不能咋痛的!”赵老太太慢声细语地安慰,迟迟缓缓地忙活。
谢天谢地谢祖宗!孩子总算生下来了,这全是因为有个希望支撑着!
于大水睁大眼睛,他的双手微微发颤,这颤抖与妻子无力的松弛是那么不协调,以至她刚放松的神经又陡地绷紧了。
“嚓!”赵老太太利落地剪断脐带,拿布条拦腰系好,托过婴孩。
于家夫妇的眼睛仿佛系了根绳索,全由这婴孩牵动。
老太太啥也没说,放下孩子,低着头,缓缓地走了。门外,渐渐远去了细弱的叹息声。
只有那刚出生的小女孩,许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吧,此时,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她母亲,早已晕过去,下身一片殷红。
过了好一阵儿,于大水停止嚎哭,惊慌地扑向妻子时,小木屋里才响起一阵清亮的婴啼。
于家的希望,又被女婴的啼哭震破了!
于家女人病倒了,病倒在诺敏大山下。木屋里的人,清晰地听见诺敏河水哗哗地流淌。
两个女儿站在妈妈的板床前,蹬着惊恐的大眼睛,木然地瞅着父亲:“我去找赵老太太吧!”
于大水不等女人回话,就推开沉重的木门,闯进密林中。
秋云饱含着雨水,沉沉地压下来。
刚来时,他不止一次想把家安在托扎敏努图克,那儿毕竟住户多些。由于心里装着事,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怀里揣着户口本,来到诺敏大山下,在诺敏河边压了两间小木屋。上游半里处,住着从吉林搬来的赵家,他们也是为要生个接户口本的才钻山沟的。
可赵家有福气哟,两月前,欢欢喜喜地得个大胖小子!
那天傍晚,他醉醉熏熏地从赵家吃喜回来,倚着低矮的门框,望着在油灯下补衣裳的妻子,痴痴地看了好半天。
女人早看见了,见丈夫这样盯着自己,苍白的脸颊不禁现出点红晕。于大水凑过去,扳住女人的肩头,将她整个抱到怀里,粗糙的大手蒲扇似地抚在她肚皮上,轻轻地问:“这回,这是个儿子吧?”女人倚在他肩头,突然嘤嘤地哭了……
命里该着断子绝孙?该着落到这步田地吗?
于大水叹口气,脚下却没放慢,腾腾腾,大脚趟过杂草,撞摇小树,扑扑噜噜,惊飞了几只小鸟。
没有炸雷,没有狂风,诺敏大山笼罩在秋雨中。它的发丝――那些红构和白桦树,都缀满雨珠,默默地耸立着。
他望望树梢支撑的天空,脚步加快了。
秋雨中,一座同样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屋里清晰地传出赵家父子欢快的笑声。
于大水按照赵老太太的偏方,煞了半小锅艾劳苦功高艾蒿水,给妻洗了下身;又另熬些防风水和车前子让女人喝。
可是,一点不起作用,那瘦小的女人早已虚弱不堪了。她一阵阵地抽动,说胡话,发高烧。
谁也顾不上那条小生命。两个大点的女孩,蜷缩在屋角,嘤嘤地哭。
大水打开小木箱、掏出仅有的300元钱,把牙一咬:“豁出去了,去托扎敏努图克!”他知道,防风艾蒿治不了妻子的病。
一听说要出门,两个刚懂事的孩子也要去,烦得当爹的吼了一声:“好好看妹妹,不许出门――大山里狼多!”
他背起昏迷的女人,又扯条被单罩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小木屋,消失在秋雨中。
山路崎岖。遥远的托扎敏努图克,何时能到?
跑了两个多小时,还没走出大山的山脚,还转悠在诺敏河边。
腰上湿漉漉,粘糊糊,伸手一摸,血……
于大水放下妻子,不禁惊恐万状:妻面白如纸,奄奄一息。下身不停滴着血,淋漓一路。
他如狮子般绝望地喊叫起来:“娃她妈!娃她妈!你醒醒啊!”
好半天,妻堯力地睁开眼睛。失神的眼睛里,溢出两行苦涩的泪。嘴唇颤了颤,终于说:“我……对不起于家……回去吧,要看好孩子,把我埋在山脚下……”
手一撒,撇下丈夫孩子,带着愁怨带着自责,走了!
他摇着妻子,只觉她枯叶般的身子渐渐变凉、变硬。
“娃她妈!娃她妈!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我咋这么糊涂,偏要儿子,偏钻这大山啊!”他使劲抽打自己的嘴巴。
诺敏大山的秋雨更大了。
诺敏河呜咽着,挟着白浪,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去……
2、一奶同胞
小雨过后,正是追肥的大忙季节,杨家老三的硝铵还差好几袋没着落。眼见化肥价气吹似地猛涨,老三着了慌,忙去找二哥。
一看见那四间锃亮的起脊房,尤其是跨进黑漆门斗,老三就心发慌,腿发颤。
“二哥!二哥!”他怯怯地叫了两声。
“是老三哪,进来吧。”二哥在院里回应。
他悄没声地进了屋,见二哥正蹲在地上砸硝铵块,靠墙一溜硝铵口袋,不禁一阵羡慕。
“追上肥了?”二哥头也没抬,边砸边问。
“差四袋儿。二哥,能不能借我……”老三有点吭哧了。
“不行,我这些肥正好够用。”依然咔咔咔地砸。
“我是说钱……”老三脸憋得通红。
“钱倒有点儿,可小卖店还得起货。我看你干脆把地连青苗都包出去算啦!”“咔——”使劲砸碎了一个大块。
“那……那我老婆孩子咋整?”
老三冒了汗,见二哥不再理自己,又不敢得罪,只好去找大哥。
……
老大听了经过,气不打一处来,找上去指着老二鼻子训了半天,老二呢,反而噗嗤乐了。
“有能耐你就支援他嘛!再说,他要没钱种地,转包给我也行,他给我干,一天给他五块八块的也可以喽!”
“你放屁!”老大气得浑身哆嗦。“叫亲兄弟给你当长工?扛大活?你……你真说得出口!”
“这也合理合法嘛!”老二脖子扬得老高。
“哼,过两天发烧的日子,良心就喂了狗?!”
老二的脸也撂下来,一甩手。“我还得去拉货!”“啪——”摔门出去了。老大真急了,追到“四轮子”前,劈手抄起摇把,恨恨地骂道:“狼心狗肺!大伙的车,你别白使!”
老二眯起眼睛,一咬牙:“别以为没你们活不成!散伙!散伙!看我能不能治起车!”
老大回家就卖了大克朗,200元当场甩给老三,“硝铵价太咬人,硫铵、氢铵也行,快去买回几袋吧!”
老三眼睛红红的,默默接过钱。
当天晚上散了伙,第三天卖了车。心爱的车让人开走,老大的心都要碎了。
不出半月,老二捣腾一趟羊毛,掺白沙土,喷面起子,挣了四五千。接着开回辆新“四轮子”,得意洋洋地在当街蹓了十几圈,惹得小孩子跟着跑。老大在屋里蒙着大被,那突突突的马达声还是硬钻进耳朵。
可不争气的老三,最终还是软磨硬泡跟老二合干,条件是他给老二莳弄地,老二专心出去跑买卖……
杨老大病了。
有人劝他:“老杨哥,以后注意点,别操闲心了。有了病,还不是自个儿受罪!”
老大一听就来了气:“哥兄弟的事叫操闲心?我们家的事,别人少跟着瞎掺合!”明知人家是好心,他嘴里还是吐出一口痰。那人讨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唉,都好奔五十的人了,还图希个啥呢?算啦算啦,以后谁的事也别管,清清静静的……杨老大暗下决心。可一躺下来,脑海中总浮现出一桩桩事来——
挨饿那年,父亲病死了,扔下他们娘四个,那天,哥几个回来,个个喊饿。母亲从锅里拿出一个大饼子,叹口气:“唉!就剩一碗面,才烙一个大饼子,你们哥几个分着吃吧。”说着顺手掰了三块,哥仨你推我让,老二还把自己那块硬往母亲手里塞……
唉,二十多年的事了,咋记得这么真切呢?不知他俩还记得不?
不知不觉,两行浑浊的泪水,簌簌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