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要告诉你的，显然是这样一个事实：医生们在高额奖励的刺激下，好比一条条嗅觉灵敏的狗，很快就把已经发疯的疯子搜刮一空了。于是，在经历了短暂的暴发之后，他们再也找不到新的病人了。
　　 事实上，我还是不满意。或者说，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我的雄心如此勃勃，真恨不得到大街上去随便抓人，使之成为我的病人。我的野心越来越大了。以至于那段时间，我吃得很多，胃口很大，但是睡眠很少。因为我满脑子全是怎样让正常人发疯，并且让其家属掏钱的想法。以至于过度的脑力劳动，使得我自己也变得不怎么正常了。
　　 我常常一个星期不回家，即使回了家，也一声不吭地陷在沙发里。
　　 我的妻子，喏，就是墙上的这位金发美女——还是在我穷困潦倒的年月跟定了我的——见我愁眉不展，她很为我的健康担忧。她特意为我做了中国菜，洗了澡，在床上摆出姿势，想跟我温柔。但我却毫无欲望，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你到底怎么了？妻子的蓝眼珠在泪水的覆盖下，如同水晶般晶莹透亮。但我想的却是：我如果一拳头砸在她脑袋上，她会不会发疯？
　　 或许不会吧。我想。
　　 我这么想着，鬼使神差般，竟真的扑了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咚咚咚地往墙上磕。血，马上把雪白的墙壁糊满了。等我在筋疲力尽之后安静下来，我发现我已经把妻子杀死了。
　　 我这是怎么啦？天啊，我怎么杀人了！
　　 我很害怕，真的。我现在还害怕。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是疯人院里成百上千的疯子们，将他们的疯病传染给了我，使得我——一个疯人院院长，也疯掉了！
　　 所以——
　　 你现在让我回忆打死妻子之后的生活困难重重——
　　 不过，话又说回来：由一个疯子管理一座疯人院，倒是合情合理。这一点相信你也深有体会。
　　 所以，在我传染疯病后的那些年月里，我的疯人院发疯了，不，是我所做的一切发疯了，但这又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据说，我们后来“入帐”的许多病人，并不是真的疯子，而是被我们的人诱骗到疯人院以后逼疯的，并且手段极其残冷。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一位英俊少年——就是后来被神父强奸的那位——是一个13岁的中学生，被我手下的一个大胡子医生盯上了。将他骗到了疯人院。
　　 虽然我那时差不多也是一个病人，但我至今记得那少年。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少年。一下子就被我手下的人绑在了床上。
　　 起初，他还以为我们在跟他开玩笑哩。但接下来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他那个哭叫、那个挣扎呀，简直没有比这让人看了更难受的了。当然，也没有比这看了更让人开心的了。说实话，我们都喜欢看这样的折磨，这样的把戏——把一个正常人捆绑在床上，然后慢慢折磨他，直到发疯。应该说，这是一门新的艺术，一种新的玩法。只可惜现在已经很少，很少有这样精彩的表演了，再也看不到了。
　　 记得那时候，只要我高兴，随时可以叫人抓个疯子倒挂在空中，然后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我最喜欢看他在绳子上一拱一拱的样子，像一条毛毛虫似的。当然，我也可以把一个人关在一只笼子里，让狼狗去咬他，那肉撕成一片一片的，就像血淋淋的画片。
　　 有一次，我甚至突发其想，想看看一个人被扔进油锅里以后的表现——说到这，当然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关。你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虽然我已经老了，国籍也变了，但我还是中国人。中国人最温煦的童年的回忆，就是大早晨跑到大街上去看师傅炸油条。你知道，油条是用面疙瘩做的，在扔进油锅之前只有手指头那么大，但一旦扔进油锅，哇，太神奇了！它在乌黑的油面上滚动着，游来游去，发出欢快的尖叫，真是快活极了——我就想，人身上的肉那么多，它们是不是也会像砸油条那样容易、容易——对，彭、彭、彭胀起来？
　　 而那时候，偏偏有一个疯子，其家属早死绝了，被遗弃在我这儿好几年了。一个整天念叨“要地震了，要地震了”的疯子。我们将他的衣服剥光了，然后将他扔进了一只熬着油的大铁罐里。嘿！他就像触电似的在大铁罐里又喊又叫：“要地震了！要地震了！”接着他竟然从油罐里跳了出来，跳得比青蛙还高，但是很不幸，他没跑上几步，就吱吱嘎嘎地倒在了地上。我走过去一看，他身上的肉不知怎么弄的，全裂开、缩成了团，于是像膝盖骨这样的活动关节全暴露了出来，骨头是白的，骨缝里冒着烟，空气中有一股让人垂涎的肉香。
　　 但是你绝没有想到吧，就在我埋头想咬他一口之际，那个被油炸的疯子会突然往上挺了一下，他好像要坐起来了！两只眼珠瞪得那么大！就好像两支黑洞洞的枪突然对准了我。
　　 “要地震了！要地震了！”他喊。
　　 嘿！我吓得浑身抖了一下。奶奶的，你竟然还没死啊！我正想给他一个巴掌，这时，却听见“噗”的一声响，那突兀的眼珠子突然爆炸了，眼珠子里面的晶液就像甩过来两梭子热乎乎的鼻涕，“啪”的一声甩到了我的脸上，烫得要命……他就像抽筋一样动了几下，死了，他再也不喊“要地震了，要地震了”。
　　 嘿！这就是我当初干的事。说实话，那确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鼎盛时期。而今天，开疯人院的黄金时期早已过去。所以现在有太多的疯人院改了行，有的改成了星级酒店。有的改成了农贸市场。有的改成了妓院。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家疯人院稍作粉饰，扮演起了救死扶伤的角色。原来的那些心理医生全都拿起了手术刀……
　　 而我，而我……
　　 你瞧，只有我还坚守着我的阵地，一块芳草凄凄的阵地，无力回天的阵地，它名誉上是一座疯人院，实际上只关着一个病人……
　　 而我，又确确实实热爱着它！多么悲哀啊！虽然，在我夹着公文包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我是怀着恐惧的心理靠近它的……
　　 所以现在我总是在回忆。回忆当时，我在老院长助理的陪同下接触一屋子一屋子眼放绿光的疯子时，我的小腿肚直抽筋。看着他们那呲牙咧嘴的样子，我真想丢下助理先生撒腿就跑。但我又被助理先生手中拿着的鞭子深深吸引了。
　　 或许他是为了向我展示他管理病人的能力有多强吧，他每打开一间病房就要鞭打站在离我们最近的病人。而那些病人呢，只要一见到他都争先恐后地往病房里面跑。显然他们都怕他。他们就像滋溜溜的老鼠那样乱蹿，挤成一堆，吱吱尖叫，吓得舌头老是从嘴里耷拉下来。但老院长的助理根本用不着往病房里追，他手中的鞭子太长了，长得仿佛能打中10公里以外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手中的这根鞭子，是他请本地最有名望的老工匠特制的，每一个结里都藏有针尖。难怪当他挥舞皮鞭时，疯子们抱着头，痛得满地打滚、哭天抢地呢。我算是被他这一手绝活吸引了。他真应该到马戏团去演出呀。
　　 当然，后来这根皮鞭就归我所有了。慢慢地，我就用这根加长的皮鞭，将我擦屁股那10年丢失的尊严找回来了。尽管为了找回这些丢失的尊严，我让那些可怜的疯子们付出了代价。但这又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疯人院，就是这一点好，你可以把一个非精神病人捆绑在床上，而让真正的精神病人自由自在。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从大洋彼岸跑到我这儿来，有心要在我这儿成就一番事业，我想你第一件要学会做的事，就是学会残冷！什么是残冷呢？就是要把别人的命当成稻草一样！
　　 过一会，我还要带你到每间病房看看，那里的墙壁上还保留着当初疯子们受酷刑时的血迹，就像一朵朵红艳艳的牡丹花似的。仿佛还能听见他们的哀嚎似的。那些哀嚎真是太动听了。我想，待会儿我确实有必要带你到每一间病房转转，并且让你也体会体会关在笼子里的滋味，或者，也让你尝尝皮鞭的滋味？……
　　 当然，当然，这是开玩笑。你瞧，我也学得像西方人一样爱开玩笑了。
　　 Sorry，sorry……
　　 说到哪儿啦？好像说的是怎么学会残冷，是这样的吧？可我看你一直半信半疑，这是你刚来的缘故……
　　 当然，是啊，你说得对，这样的事在今天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潭，但事实上，却是发生在不久以前，仿佛我们一伸手，还可以触摸到那血肉模糊的场面似的。
　　 这话当然是有根据的。比如当时有一位流行歌星，红得像晚霞一样夺目。一天，突然传出他得了绝症，离死期指日可数了。这消息虽然让歌迷伤心欲绝，却让一些唱片公司的老总喜上眉梢，他们亲自督工，拼命赶制纪念这位流行歌星的唱片。然而事实却让他们大失所望，没过几天又传出消息，说这位歌星只是得了普通肺炎，已经出院。如此一来，那些刚刚制成的纪念唱片滞销了，唱片公司老总们不得不策划一个暗杀该歌星的计划。他们将他刺死了。
　　 说起来，这样的例子简直跟嗡嗡飞的苍蝇一样随处可见。
　　 当然啦，说到那个被捆绑在床上的少年，就更没必要多费口舌了。你如果刚才的确是在认真听我讲述的话。可你刚才好像走神了——你的皮肤真白，白得我看见你的血管了……
　　 那么，你完全可以想见，他是怎样从顽抗到绝望、从绝望到发疯的。而发疯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说穿了，我们不喜欢死，我们只希望疯，因为死意味着我们的病人减少了，意味着我们的收入走下坡了。而收入是坚决不能走下坡的。
　　 比如那个被捆绑在床上的少年，他被拐骗来之后，我们马上通知了他的家人，你们的孩子突然疯掉了，已经送到了疯人院——简直快得不得了，他的家长马上哭哭啼啼地来了，恳求我们尽快治好他，我们当然说很快会把他治好，其实根本就不会去管他，但那一大笔医疗费是一分都少不了的。
　　 事情说起来就这么简单。
　　 但是错了，事情实际上要比这复杂得多。家长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子女会无缘无故发疯的。对于他们来说，调查子女病发的起因才刚刚开始呢！比如那个被捆绑在床上的少年，并没有被我们逼疯，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谁知道呢，他的神经特别顽强，就像一根怎么拉也拉不断的橡皮筋，今天看上去他已经疯了，并且疯得一塌糊涂，可是过了几天他又好了，好得他看见眼前的现实吓了一跳。这是绝对危险的。
　　 嗯，怕就怕他在某个清醒的时刻突然逃了，如果是那样，一切罪恶的把戏，将被他毫不保留地揭发出去，就像一只腥臭的池塘被抽水机抽了个底朝天，如此一来疯人院的末日也就到了。可你知道吗？这时候我们需要隐瞒，因为我们从事的是一项隐瞒的事业！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那怕只是一点点的头脑清醒，我们都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的！绝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的！
　　 而现在，该轮到你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疯人院的底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当一名疯人院院长的滋味了！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呆在这空荡荡的院子，我有多难受我有多难受啊！……
　　
　　 那一天，那个自称妻子舅舅的人跟我啰啰嗦嗦说到这儿，突然不说话了，他瞪住了我，就好像一个真正的疯子，突然掐住了我，掐住了我的脖子，刚才温文尔雅的样子丧失怠尽了，他掐住了我，掐得我把嘴巴无力地张开了，就像是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可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虽然我的内心已经被极大的恐惧——死亡的恐惧——所占据，但我还企图劝阻他：“舅舅！舅舅！你怎么了，我是你的亲戚，你的侄女婿啊，快放开我！放开我！求你了！……”
　　 但他显然有备而来，我竟被他掐得发不出声音，我只感到喉咙快要被他掐断了，快要窒息了，我拼命掰他的手，但他的手竟那么有力，仿佛是一根起重机上勒紧的绳索，我终于窒息得瘫了下去。救命，救命。我想喊，救命，救命。然而我喊不出声音。我只听见那个疯子在喊：
　　 疯人院万岁！疯人院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