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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离开牛栏的日子(中篇小说)


作者:陈集益 秀才,1572.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75发表时间:2013-06-25 17:40:54


   我的父亲呢,虽然不是一个天生的猎手,但由于他从小生活在吴村,从三岁那年就爱追在野兽后面跑呀跑的,看见野兽就想把它打死,所以作为一个猎手的基本训练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完成了的。当然,父亲作为一个猎手的狩猎生涯,应该从他打死村长家的第一条狗算起,从此一发不可收,又打死过许许多多条狗。打狗成了父亲最初的特长。
   或许你会问:“能打死一条狗就是猎手,那世界上都是猎手喽?”我在这里告诉你:是的,因为打死一条狗并不比打死一只野兽来得轻松!
   并且我还想告诉你:那一段时间,我们可崇拜我们的父亲了。
   父亲简直成了吴村最有名的人!在路上,有村里人迎面走来,总是要提早站到一边,让路给父亲,态度很恭敬:“二癞头,又去捉什么呀?”人们总是这样问。而我的父亲一直是理直气壮的:捉蛇,或者掏鸟蛋,或者逮野兔,或者看看哪儿有穿山甲……
   父亲是一个越来越精于捕猎的高手,虽然他没能像井下村那些职业的猎人一样捕获过野猪、黑麂、豺狼等大型野生动物,但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没有猎枪的,完全是靠自己的智慧和灵巧的双手,来捕获上面来的干部爱吃的野味的。能做到每次出去不空手而归,已经非常不容易。
   我仍记得父亲为了捕到一只野鸡,怎样废寝忘食地设置“绳套”。可以说,这种绳套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在他认为有野鸡出没的地方压弯一棵灌木,在灌木顶端绑上一根绳子,将绳子的另一头做成一个活套,然后用非常复杂的技巧将这个活套埋在灌木丛下,周围洒上米。一旦有野鸡因为想吃米而踩进活套,只听“呼哧”一声,被压弯的灌木弹起,野鸡被活活勒死。
   除此之外,父亲最惯用的是他根据“捕鼠夹”原理制造的“捕兔夹”,那玩意除了没有捕到过兔,已经捕到过十几种小动物(兔子吃草,不吃夹子上的食饵)。有嘴馋的人看见父亲老有所获,就想模仿父亲的捕兔夹制造自己的捕兔夹,可是他们试了一下父亲的捕兔夹后,就再也没有这种愚蠢的念头了。因为这玩意一旦失灵或者不慎碰到,那么你就等着缺手指、断胳膊的吧。
   有时候,特别是上面来的干部来得过于突然,而时间又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父亲还会急匆匆地跑回家让我和弟弟跟他一块去小河里捉螃蟹、小鱼小虾什么的。这时候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可爱了,仿佛又回到了他的童年。
   那时候的金塘河河水清澈,鱼类繁多,有一种叫“石板鱼”的鱼,如筷子般长,身上有黑色的花纹,一见人就往岩石底下躲。以前杜干部最爱吃这种鱼。不过,他是用步枪将它们“震”死的。我们为了捉到这种鱼,不得不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潜到小溪的深潭里去摸那些岩石底下的缝隙。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呀!我们掌握了怎样的石缝里鱼最多并且容易逮住后,总能从石缝里摸到很多的鱼。每次去村长家之前,父亲都会偷偷地从这些鱼当中挑一些个头比较小的,让我们带回家。
   当然,在父亲的狩猎生涯中也有完成不了“任务”的时候。比如他受了伤,或者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
   有一次,上面来了一群搞计划生育的,十来个人,来抓大肚子妇女的,他们跟村长开起了玩笑,说今天你能不能给我们弄一点以前来的时候没有吃到过的东西呀?村长笑着问他们,那没有吃到过的东西是什么呀?他们却说不上来。这可把村长愁苦了,更把父亲愁苦了。倒是我的爷爷脑子灵。虽然他自农忙结束后,被家里的自鸣钟“折腾”得木木愣愣神思恍惚的,但在那一天,他突然离开了摇晃不停的钟摆,冒了一句:“他们没有吃过的东西——我看是茅坑里的屎!”
   只可惜爷爷的这句话,是在村长和父亲都离开了以后说的。否则,我的父亲也用不着去冒那么大的险,爬到“高布山”上去捕捉那条“比碗口还粗”的蛇。
   据说那一天父亲爬到高布山上去,本来是想去摘野果的,因为他把所有能捉到的动物都想了一遍之后,实在想不出一种他们没有吃到过的东西。终于想到了的,自己又没有能力将它捉到。后来,他就想到了野果,比如猕猴桃、野葡萄、野山楂、山茱萸什么的,父亲心想,这些高山上的野果他们肯定没有吃到过。但由于那一年天气有点反常(鬼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野果青涩,难以入口。
   父亲在山林里转了一圈,不敢空手而归,就到护林员的窝棚里休息。护林员听了父亲的心事,告诉他在高布山的劳动坞有几个蛇洞,里面住着“眼镜蛇王”,上次把他养的几只鸡吃掉了,希望父亲去碰碰运气。
   “它现在肯定在洞里,一般等到太阳下山才出来活动。不光吃我的鸡,连野猪仔都吃。这样下去它都要成精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消除祸害!”护林员如是说。
   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已经顾不上那些上面来的干部是否吃过眼镜蛇了,他跟护林员去了劳动坞,果真在山坡向阳处发现了蛇洞……只可惜那时候我已升学到井下村读书了,所以未能亲眼目睹父亲活捉“眼睛蛇王”的经历。以下描述是我根据护林员的讲述整理的:
   “我和二癞头用手电筒往里一照,没把我吓死,只见里面横陈着一团蛇的肚皮,比碗口还粗!吓得我直劝二癞头回去得了,二癞头二话没说,就用锄头刨起蛇洞来。这样刨了大约半个小时,没想到那截蛇肚皮不见了。很显然,蛇洞底下是一条横向的通道。这条通道有可能连接着别的出口,二癞头找到附近的两个洞口,用石头堵上。渐渐的,二癞头刨到了底,挖上来的泥滑溜溜的,一股腥臭。可是,那蛇要么往左走了,要么往右去了。总之,你要捉到它,得往右刨,或往左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通道造得太深了。
   ”这时候,二癞头做出了一个让我吃惊的决定,他要我帮他提着脚,他要沿刚才刨开的土坑探下身去,看看那蛇到底往那个方向去了。二癞头说,如果蛇游得不太远,说不定还可以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拖出洞来!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当二癞头像一只偷吃盐巴的山羊那样探身到坑内去以后,他突然蹬起了腿,一副要拱上来的样子。我赶紧将他往上拖,心想他肯定抓住蛇的尾巴了……“
   每当护林员讲到这儿,总要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向周围的人形容他是怎样将我的父亲像”拨“一棵萝卜一样”拨“到坑外来的。这拔的姿势非常重要,因为只有这样往外”拨“,才能看到我父亲的双手死死掐着那条蛇的头。
   ”我吓得腿都软了,那蛇头——离二癞头的头就三、四十公分远!如果我稍一松手,那蛇就会咬到他额头!我喊了一声,二癞头!不要动!让我想想办法!——实际情况却非常急,我看见那蛇拼命地想从洞中蹿出来,好几次差一点咬到了二癞头……这时,我脚下的一块石头偏偏松动了,我哎哟一声,拽着二癞头滚下了山坡,一直滚到一块平地上,我才发现二癞头并没有滚下来,而是一动不动趴在斜坡上,我赶紧跑过去看,才知道他的两手还掐住那蛇头,蛇的身子则缠在二癞头的身上……我立刻抽出刀鞘里的砍刀,用刀背猛拍蛇的身子,过了一会儿,蛇松开了二癞头,死了……“
   尽管在这传奇的背后,也有个别人嘲笑我父亲”被蛇咬死了也是活该“,但这样说的人是不负责任的,不为别的,只为父亲敢赤手空拳爬进蛇洞里去捉蛇的勇气。试问,吴村还有第二个人敢像我父亲一样爬进蛇洞里去捉蛇的吗?没有。至今也没有。
   六
   父亲变了。这个变化仿佛是在片刻之间完成的。也就是当他怀揣那张纸片,蹲在门槛上哭了一通之后,就变得这样乖张暴虐,蛮横无理。
   对于这样的变化,最不能容忍的仍是我的母亲。她是听了我的报信之后匆匆赶回来的。当她拨开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看见她的丈夫将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撕了,茶柜上的闹钟砸了,还站在八仙桌上像京剧里的杨子荣那样手舞足蹈时,她的眼前黑了一下。
   ”二癞头,二癞头,你真的疯了吗?!“
   母亲的这一声嚎啕,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心头一紧。只见母亲就像扑上去撞墙而死似的,在门口嚎啕了一声之后,急速地冲向八仙桌上的父亲,将父亲又蹦又跳的两脚腕死死地抓在手里了。她使出了吓人的力气,将父亲摇晃得随时要翻下八仙桌。很危险。
   ”我的命好苦呀,二癞头!我以为你从此变正常人了,就像村里人一样,通情达理,受人尊敬……没想到只一会儿工夫你就疯了!早上我出门时你还好好的,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好心的村里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
   我的父亲被母亲使劲地摇晃着,就像一套晾晒在空中的衣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猛烈吹刮。终于,父亲被这一阵大风刮到了地上,又被风吹刮到了墙脚。一些人跑上前去,将那狂风抱住了,让她吹不到他。
   ”要冷静!冷静!冬妹!二癞头没有疯!还没疯呢!“他们试图让母亲冷静下来。但母亲挥舞着手臂,继续着她的悲伤。因为她担心自己的丈夫会发疯,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你们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过一天正常的日子,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他会发疯……跟这样的人做夫妻,全吴村也只有我能坚持到现在,我事事忍让他,以为他会转好的,他要住牛栏,我就帮他去借钱,为了那些债,我的头发都愁白了呀……你们这些好心的村里人,你们不要管我,我只有把他杀了,一家人才会得到安宁!……你们都回去吧!把我家的阿逮阿龙也带走!等我做了牢,还要请你们多多照顾他们……晚上的时候,你们再来帮我收尸吧!呜呜!……”
   母亲的哭声感染了所有的人,许多妇女泪流满面,许多男人默默地背转身去。而我,早已哭得嗓子沙哑,脑子里嗡嗡的,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时,惟有我的父亲是最威风的。他挣脱了众人的阻挠,冲到母亲跟前来,骂的却是全村人:“只许你们高兴吗?你们这些王八蛋!只许你们扬眉吐气吗?我偏要站到桌子上去唱一段戏给你们听!……我高兴,我乐意!……”
   父亲这样骂的时候,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他弄得皱皱巴巴的纸,就好像拿着皇上的圣旨一样……里一圈外一圈的人再不敢吱声。
   是的,那一天之后,父亲变了,变成了一个让我说不出味道的人。他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动不动就打人,就跟电影里的假洋鬼子动不动就打自己人一个样。我们开始有点惧怕他。在以前,这种情况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牛栏,终于把一根原本干嘈嘈的海参迅速地泡胀了,胀得它浑身的刺儿直扎向同住在牛栏里的我们。
   现在,自家田地里的活,父亲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去碰的了,所有农活不得不由母亲一个人去做……好在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她那高大的身躯仿佛是特意为抵抗命运中的这许多不幸而降生的。自从父亲“脱产”之后,她默默地承担起家庭中的所有变故,好使这个原本就不稳固的家不至于在瞬间坍塌。她就像一个男人一样,挑粪,干活,上山拉树,砍柴。为了贴补家用,母亲还做起了豆腐买卖,就跟外婆年轻时一样,每天一早就挑着豆腐出去卖,大概要到十点钟左右才能回来,有时候更迟。
   而我的爷爷自从被父亲揍了一顿之后,近半个月卧床不起。后来虽然能下地,但老感觉头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脑浆被父亲打“汪”了,就像被人搅出了水的豆腐脑,每动一下,脑浆就会跟着晃荡一下,声音很响,就像随时会从耳朵漫溢出来一样。爷爷不敢掉以轻心,睡觉时不敢侧睡,走路时格外小心,当他毫不容易走到目的地——即被父亲砸得完全失去控制的闹钟跟前——坐在矮凳上不动,形同泥塑。他已经不能给家里干活了。
   每天,父亲一早就出去了,只有鬼才知道他又在村里人面前出了什么洋相……反正,母亲将豆腐卖到哪里,关于父亲怎么怎么了的窃窃私语就进行到哪里。母亲总是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有关父亲怎么怎么了的话题。但是有很多次,她迎面遇见了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找事闹的父亲,他俩就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各走各的路。
   母亲无疑是痛苦的。现在父亲虽然在村里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地位”,但这“地位”却让我们更加抬不起头来,也让村里人更瞧不起他。仍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暑威尽退的好天气,村子沉浸在午后的静谧中。突然,街上有声音响了起来:
   “快去看偷树贼!快去看偷树贼!‘树干部’抓到了一个偷树贼!”
   “在哪儿?”
   “在大会堂里,已经吊起来了!”
   “是嘛,是村里的,还是外村的?”
   “是外村的。”
   “太好了,太好了,该揍他!”
   “对,是该揍他!”
   于是,静谧的村庄就像被棒槌敲响的铜锣浑身战栗起来,不一会儿,村里人就把大会堂挤了个水泄不通。只是偷树贼并没有“吊起来”,而是被父亲捆在了一张椅子上,埋着头,像打冷嗝似的,在哭。
   他长得极瘦,蓝色的卡其布在绳子之间像一团揉皱的纸,里面似乎没有很多肉。他的头发很黑,很脏,他的脸是瘦长的,泪水将脸上的灰尘打湿了,看上去非常可怜。
   此时,我的父亲坐在一张办公桌后头,一条腿抬了起来,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已经喝了许多酒,耳朵都红了。他说:“我是在七园尖抓住他的,他想逃,我就用刀背砸烂了他的脚趾头。一路上,他不停地给我下跪,求我放了他,可我偏偏让他背着树走。他背着树还想跪下来,我就随手砍了一根刺,抽着他走。这个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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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风烟里的往事,通过一个少年的嘴,风尘仆仆的展现在我们面前。以我的思想行为为线索,再现了一段家族史,用“我”的纠结,再现了那段纠结的岁月。文章结尾的一句:“从那以后,我仿佛懂事了许多”,给人很沉重的感觉。故事发生的年代,也就三十年前的样子,但却让人感觉很久远的味道。父亲这一人物,在现在的人看来,思想、行为颇有些怪异,其原因有二。一、买牛栏,二、让儿子过继(这一点在村长无端对兄弟俩示好就大致能猜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曾经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估计能猜出端倪——权威!买牛栏,很大程度上,是其想摆脱其父亲的影响,进而树立自己。而这其后的一系列事情,都在进行辅证。为什么过继儿子呢?其初衷也无外乎以上原因。因为,那个年代的村长,无疑是权威的集中体。这个权威无法逾越,于是父亲策略却改变了——借梯子爬墙。至于其他人物,一是更好地辅佐塑造“父亲”这一形象,二是让“我”与“父亲”的冲突有借力之处,让思想纠结有更好的表现。整篇小说集合了农村可能发生的事情,让过去的人物在我们眼前鲜活。而以第一人称叙述,增加了真实感,这对于读者来说,明显能激发探究欲。人总是要向现实低头,年少的冲动,会随着岁月的更迭而趋于韧性,标题:离开牛栏的日子,似乎有这方面的意涵。当然,还有其他意指:抑或很纠结的怀念。文章架构上并没有什么特意的设置,类似于平铺直叙,而相当的乡土表达,显得文风很质朴,而表现的也是原始的情感,所以就算没有什么跌宕起伏,就算不熟悉那种生活,也能给人以心灵的触动。很好的作品,推荐阅读!——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263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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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6-25 17:41:53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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