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装腔作势一口接一口喝着热咖啡，对我的话没有实质的反应。我知道阿林这是默认了，因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慌乱和不安。
　　 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阿林不可能老实得像一只小绵羊。我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阿林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嘛，有女人也不能这么浪漫。你几岁了？你已经四十岁了，思想还这么天真单纯，最深的爱还不是要面对现实，说不定时间长了，你们自己都会觉得很累很累了。当然我不完全反对你对别的女人有感情，可有感情也不至于要去死，你想人一死不就全完了！
　　 有爱的人都是可爱的糊涂虫，阿林对我这种乏味的说教肯定头晕，他仿佛是一只被喷了农药的虫子，垂头丧气地扭动着烦躁的身体说，有些事我说不出口，你也不要费尽心机去猜测了。我问你，钱你到底借不借，不借我要走了。阿林站起来，没忘随手拿了那本书，他的脸色有些泛红，或许他已经对我有了愤恨。我想这种时候阿林一定执迷不悟的，因为他太投入太用心了。
　　 我说，阿林你要相信我，你就是我的亲兄弟，你也不要说借不借的，钱你拿去就是了。我拿起包说，我马上给你去取钱，你跟我一起去还是在家等我？阿林想了想说，我走了，我跟你去吧！
　　 在银行里，我把五万块钱交给阿林。阿林接钱的手在复杂地颤抖，他对我喃喃着说，我走了，我会记住你这个朋友，无论我是人还是鬼，我都忘不了你。我拍拍阿林的肩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有些事要想得现实一点，你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记住千万不能做傻事！阿林眼圈红红的，用冰冷的手拉住我说，你的话我记住了，有些话不是我不想说，真的是说不出口，请你原谅我。
　　 阿林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追根究底的欲望只能死路一条。我叹息一声说，阿林，我理解你！其实我心里一点也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呢，已婚，不能再有爱了，真是昏了头呀！阿林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用心领神会的口气对我说，告诉他们，我也要乘白鹤去了！
　　 阿林走了，不知去乘什么白鹤了。我望着阿林的背影还在想，阿林这么成熟理智的人，居然也被爱修理得面目全非了，爱是幸福也是罪恶。我茫然地走在街上，天色在我沉闷的脚步里暗淡起来。我意识朦胧地走进了一家快餐店，里面空空荡荡的，但空气中飘舞着欢乐的香味。我坐在油腻腻的角落，模样像一只旧柜子里的蟑螂。我什么话也没说，聚精会神地看着街上行走的人。
　　 我无精打采的眼光突然闪烁了一下，我看到阿林老婆拎着一大包东西，非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街上。她这种光辉灿烂的神态，和早上来找我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我被阿林和阿林老婆的精彩表现搞得糊里糊涂，我的思想和行动都比较失控，突然在店里奔跑起来。我没跑几步一脚踢翻了一只凳子，凳子翻滚几圈撞在了桌子上，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店里的人都匆匆赶了过来。我对此无动于衷，把他们当成了木头。我疼痛得哇哇乱叫，但还是坚持着一瘸一拐着跳出了店门。
　　 我在街上大喊大叫，这种喊叫声惊动了许多行人，最终也喊得阿林老婆看到了我。她非常吃惊地看着我说，怎么是你呢，你怎么在这里，你这么大喊大叫的模样，别人会觉得你发疯了呢。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坐在快餐店里看到了你，我正想给你打个电话。阿林老婆似乎对我的话不感兴趣，她一脸惊讶地说，你准备吃晚饭了，在这里吃快餐？
　　 阿林老婆的话一点没有鲜味，按照我理所当然的想像，阿林老婆听说我准备打电话给她，一定会迫不及待拉住我，眼圈发红问我阿林的消息。我的心情大受影响，踢过凳的脚还是那么的疼痛。我的心里有了跳动的怨恨，并把它归功于阿林老婆。我也故意不提阿林，只装出一脸的惊奇说，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呀！
　　 阿林老婆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大包东西，轻描淡写对我说，是呀，我刚刚从超市里买的，明天我要回老家去了。我装出的惊奇变得非常逼真了，我惊慌失措地说，你要回老家去，可阿林还没找到呢？阿林老婆的老家在河南的洛阳，她的父母早几年就死了，只有一个弟弟还在那里。阿林老婆听到我说阿林，居然没了伤感和焦急，她露出了一脸的不屑说，你别提这个超级王八蛋了，要死要活管他呢，我要和他离婚！
　　 我目瞪口呆站在华灯初上的街上，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阿林老婆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说，阿林这个王八蛋，骗人骗鬼地说要去死了，我都相信了他，还流着眼泪四处奔波去找他，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心里非常紧张了，仿佛阿林老婆在骂我。我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东躲西藏，估计阿林老婆也猜到了阿林出走的原因。
　　 我明知故问，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找到阿林了？阿林老婆满腔愤慨说，你以为我还会去找他么，我绝对不会这么贱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走吗？他和一个女人一个臭女人私奔了！我耐心劝说阿林老婆，这不可能，阿林做事不可能这么冲动，他不会不考虑这么做的后果。
　　 阿林老婆果断中止了我的废话，他考虑个屁，他考虑了会做出这种事吗！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我从下午就有了一种怀疑，我觉得阿林要走一定会向你借钱，没钱这对狗男女难道去饿死呀！仅仅是“从早到晚”这个简短的过程，阿林老婆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慌忙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见到过阿林。你这么肯定说阿林，有事实依据吗？
　　 阿林老婆拎起地上的袋子说，铁证如山，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早几天有人亲眼看到阿林在医院门口，和一个女人亲亲热热说了大半天的话。后来我想了想，想起了许多异常的情况，别的不说了，只说他最近的日子，做人心烦意乱的。半夜里他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问他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的应付我，说没事没事，我在黑暗中看自己。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傻了呀！那个时候我就要询问他，黑暗中看自己？这是人话么，半夜三更看个死人，心里有鬼人就像鬼了！
　　 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阿林真疯了，难道付出那么多，就能得到那么多吗！我还是笑了笑说，你也不要太冲动了，我再想方设法找找他，找到了有话好好说，我想阿林不是那种人。阿林老婆白了我一眼说，不用找了，我不会去找他的，你也不要去找了。即使找到了，我决不会理他，没有意思了。我走了，我明天要去老家。
　　 我自己也成了一根木头，不知所措地站在丰满的街头。阿林老婆钻到人群里消失了，我失落的感觉回到了脚的疼处，我靠在一棵香樟树上，用手轻而易举地摸到了真实的疼处。这种抚摸的结果是，越抚摸变得越疼痛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意外的念头，这完全是疼痛刺激的结果。阿林和他老婆是不是在演“双簧”，目的是要骗我的钱。有了这个念头，我的脚不疼了，我的胸部被什么压迫着，似乎是一种肺要气炸的感觉。我掏出手机的动作，像摸出一颗手榴弹，我立即拨打阿林的手机，可阿林的手机没有应答。这是阴谋，这是卑鄙的阴谋，我用愤怒的手指连续拨打，不打死阿林这个王八蛋决不罢休。
　　 我打得肚子咕咕叫了，阿林的手机还关着，这些钱对我来说无所谓，可阿林和他老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要吃饭了，我朝那家快餐店走去，边走边想，或许阿林是不会这么做的，指挥阿林这么做的肯定是阿林的老婆。
　　 快餐店里已经有许多人了，我坐过的那个角落还没人，我径直坐到我熟悉的地方。我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了阿林老婆，这个卑鄙的阴谋必须戳穿。我给阿林家里打电话，阿林老婆接起来就说，我知道你会打电话的，明天走都准备好了！我差点要口吐鲜血了，我像猴子一样跳起来说，你知道我是谁，我可不是阿林这个王八蛋！
　　 阿林老婆哈哈笑着说，原来是你呀，我以为是我弟弟呢。我弟弟听说我要回去，兴奋得要给我唱歌听，你知道那个地方有多穷，一定想都想不到。哎，你有事吗？
　　 阿林老婆真是个人物，演什么像什么。这么说来，我的钱正好去援助贫困户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明确指出，你知道阿林在哪里！阿林老婆不笑了，她严肃告诉我，你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我当然不再相信这个女人，我坚持说她知道阿林在哪里的，阿林老婆坚决反对我的说法。我们两个人在电话里纠缠不休，而且说话的声音不断升级。
　　 有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估计认出了惹事生非的我。服务员说，对不起，请你不要影响我们的营业。我狼狈不堪地露出笑点着头，边打手机边主动走了出来。阿林老婆最后对我说，有你这种态度的吗，你的话让我难以理解，我挂机了！我大声说，话不说清楚，你不能挂机。我听到了挂机之后的“嘟嘟”声，我绝望无奈地叫了几声“喂喂”，接着所有愤怒变成了沉默的垃圾。
　　 我心烦意乱回到家里，对阿林夫妻的精彩表现，恶狠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又拨打阿林的手机，可这完全成了一种徒劳，看来要拨通这个手机没有希望了，现在换个手机号码比在街上找厕所容易。我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像喝了农药的自杀者在垂死挣扎。
　　 夜很深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是一片漆黑，看不到月光和星光。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阿林的话，在黑暗中看自己。尽管我已经意识到阿林和他老婆骗了我，但我还是在黑暗中看了看自己，结果是根本看不到自己，而且看得非常费力非常茫然。这个王八蛋，黑暗中怎么能看到自己，只有鬼才能在黑暗中看到自己。
　　 黎明时分，我的意识终于朦胧起来，很快我做起了梦，我梦见阿林和阿林老婆在看着我笑，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喜悦和满足。我在黑暗中默默地挖掘着一个坑，似乎准备跳下去埋葬自己。阿林亲切地对我说，我会告诉他们的，你乘白鹤去了！我心里非常的气愤，情绪也十分的恶化，可我愿意跳下这个自掘的坟墓。
　　 阿林重复着这句话，和老婆手牵着手，迈着舞蹈般的脚步走了。我开始心惊肉跳，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自己。我不是人，我是一个鬼，我嚎叫着朝这个自掘的坟墓跳了下去。天已经亮了，阳光精神焕发出现在眼前，我流着满头泠汗从恶梦中惊醒。
　　 我动了动疲惫的身子，手机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听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喂喂，我是阿林，我有事要找你。我受到了突然的惊吓，身子情不自禁缩成了一团，脑海里回味着恶梦的精彩片段。我说，阿林，你是人还是鬼？阿林说，我现在还是人，昨晚一夜又没睡，黑暗中我完全是个鬼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再装腔作势了，有什么话快说吧，你不是要陪老婆回老家吗？
　　 阿林听了我的话很不舒服，在电话里大喊大叫着，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人话还是鬼话，你这是在侮辱我阿林的人格。阿林和阿林老婆一样高明，演得多么逼真多么充实。我一点也不为所动，我说，你也不用解释了，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我一直把你阿林看成是兄弟。阿林急切地说，我不和你多说了，你等着，我要把什么都告诉你，我真的受不了啦！
　　 我赶快起床吃早餐，不知阿林还有什么脸皮再来找我，也不知还有什么下集。阿林很快来了，一头乱发脸色灰暗，眼圈浮肿还粘着眼屡。他见到我就说，哎哟，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受不了这种折磨。夜里闭上眼睛，自己就成了个可怕的恶鬼。
　　 阿林一脸真诚看着我说话，说得我的警惕性又疲软了。我说，阿林，你慢慢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昨天傍晚我碰到你老婆，你老婆也说你和一个女人私奔了，她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所以她今天要回老家去了。阿林叹息着说，怎么会这样呀，这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呀。阿林开始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我说，你真想和别的女人私奔了，可又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所以痛苦绝望地挣扎着。阿林边摇头边哭，始终不肯承认这个事实。我杂乱无章的念头突然消失了，我非常有耐心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帮不了你。你会在自我谴责中，更加痛苦绝望，这样下去你真会疯的。阿林停止了哭，他在一只袋子里摸摸索索，最后摸出两张报纸说，你看看就知道，你看了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把两张报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阿林的名字和文章，以前我在报纸上找阿林的文章非常容易。我把报纸弄得哗哗响说，你要我看什么，我可什么也没看到。阿林伸过一只颤抖的手，在一张报纸上指了指说，你先看这个！
　　 这是一则公安交巡警的“协查通报”，说本市某月某日某村路口，发生一起汽车撞人逃逸事件。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女孩被撞得生命垂危，而驾驶员却趁机逃跑了。我的疑惑还存在，我说，阿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阿林再次痛哭流涕起来，他嗫嚅着说，有关系，和我有关系，这个人，唉唉，这个人就是我阿林呀！那天是个下雨天，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的，车子就像开在一个湖里。
　　 我目瞪口呆看着阿林，这么说阿林闯了祸又逃跑了。阿林又指着另一张报纸说，你再看看这张，那个小女孩至今还昏迷着，她的父母都是农民。我冒充一个捐款的，去过三次医院，可我的钱也不多，每见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我的心里都会疼痛得发疯。最后一次我不敢见小女孩了，在医院门口把钱交给了她妈妈。从你这里借去的钱还在，我想了一个晚上，无论如何没这个勇气去了。小女孩的亲人还以为我是一个好人，其实我不是人，我是一个凶手呀！从逃跑的那一天开始，我活得心惊肉跳恶梦不断，我，我……
　　 阿林说不下去了，全身都无地自容地颤抖着，看上去真像一个做了坏事的王八蛋。我终于恍然大悟了，想不到阿林竟然糊涂得如此彻底。我说，你以为送点钱，就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吗？阿林摇摇头，不敢抬头看我。我想，既然阿林说出了实话，我应该帮助他面对现实。我说，阿林，你打算怎么办？阿林喃喃着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看自己都不是人了！
　　 我说，阿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要有勇气面对现实。这样吧，你在我家里休息休息，我去医院了解情况，顺便把钱带过去。阿林的双眼中闪出一丝光，拉住我的手说，兄弟，你真是我的兄弟呀！现在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心里像突然注入了空气，我累了，我太累了。
　　 阿林躺在了我的床上，我准备一番去了医院，路上我给阿林老婆打了个电话，阿林老婆的语气冷得结了冰，她说，你还有什么事吗，我马上要走了，十点半的火车。我内心为自己的过错感到心虚，有种对不起阿林老婆的忏悔，我说，昨天是我态度不好，告诉你阿林现在躺在我的床上。阿林老婆说，我没空听你说这种话。我说，阿林差点撞死了人，他是为逃避责任才离家出走的。我听到阿林老婆在哇哇乱叫，你说什么，你说得清楚些，你不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