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入窍(小说)
老道脸黑了许多,盯了“吉守”好一阵,嘴唇嚅动,取过朱砂笔开始画符。院里的叽咕声越来越大,老道捉笔的手越抖越凶,笔尖触纸时轻时重,笔画时粗时细,竟成了吞了五只麻雀又扭来扭去的蛇身子。傻爷古怪地望了他一眼,又见“吉守”脸上虽堆笑,眼里却有水汽,水汽孕几点火星。
老道判好符后,失去的笑已回到脸上。他环视了一下屋里人,屋里人也都望他。老道觉得拥向他的目光有灼热感,就想极力笑自然些,哪知越极力笑越不自然,肉虽在脸上起了棱,人们却看不出啥笑意。“帮个忙。”他端着符水碗,用下巴指指“吉守”。
傻爷扯着狗娃胳膊走向“吉守”,却迟疑不敢近。“吉守”却笑道:“不就是想用符驱走我吗?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来。”说着伸出手。
老道似感意外,倒怔住了,碗晃了一下,黑纸灰随水一旋,白碗里星星点点。屋外有叽咕声,屋里人却屏息,或望“吉守”,或望老道。“你倒识相。”老道嘀咕一句,拨开“吉守”胳膊,将碗前探斜倾,“吉守”一口吸尽符水。
“噗——”一声怪响突起,接着是巴掌脆响声,软物倒地声。
春香妈一把撕过老道,像只发疯的母老虎,尖叫:“你为啥打她?由得了她吗?由得了她吗?”叫声未息,哭声已起。
因为春香妈挡着视线,狗娃看不清地上“吉守”的反应,只见傻爷双臂张开,挡住一扑一扑的老道。老道眼里泛着红光,星星点点的纸灰沾了一脸,黑点周围辉煌着威风凛凛的红色。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便如炭手抓过,缕缕道道,十分滑稽。
大话蹲在条凳上吧嗒着黑鹰膀子做的烟锅子,看不出其心绪,偶尔捋一下黑红的烟杆,既不望“吉守”,又不望老道,吧嗒声带着超然物外的逍遥。春香妈哭几声后,扶起还发出“吉守”怪笑的女儿身子。一扭头,见自己的男人仍若无其事地繁衍浓烟,便气急败坏地夺下烟锅,扔在地上,边哭边喊:“没你的事是不是?不是你的姑娘是不是?不是你身上的肉你就不心疼?是不是?是不是?”一边“是不是”,一边摇大话,像摇一个活动的木桩。
屋里蠕动起来,都说算了算了。老道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大话被女人摇出了白眼珠,便咬牙伸手,揪住像马尾似甩来甩去的女人头发,一摇,条桌上一声脆响,女人惨叫一声,晕过去,额上多了个血口。
傻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话鼻子,你干啥?你干啥?有本事救姑娘呀,打女人干啥?打女人干啥?大话斗鸡似翻了一阵眼珠,山羊胡子抖了几抖,“唉——”了一声,抱头蹲在老道身旁。
人们似乎已忘了“吉守”,目光全聚到春香妈身上。傻爷正用长指甲掐女人的人中。女人口中发出哼哼呜呜的呻吟。狗娃却一直望春香。春香口中虽响着“吉守”的疯笑,脸上却多了两行泪。渐渐地,疯笑声变了味儿,一声声衍化为哭。
呜——我的命好苦啊——呜——春香妈鼻翼闪动许久,终于哭出一声。哭声悠长哀婉如咏叹调。
呜——我的命好苦啊——呜——“吉守”变了味的疯笑声完全化成了哭?应和春香妈。
春香——你好命苦啊——
玲玲——你好命苦啊——
哭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大。厉鬼人窍带来的阴森早没有了,代之以凄惨。此时的哭声仿佛比方才的念咒更和谐,一声声渗进人们心里。狗娃的鼻腔有点酸。几个女人也用手抹眼睛。屋外的叽咕声听不到了,代之以阵阵强抑着的抽泣。
玲玲——你死得好惨呀!“吉守”的哭声越来越大。你是人害死的呀——不是火烧死的呀——嫌贫爱富的骚孔雀呀——你害死了玲玲呀——你好苦呀——我好苦呀——天爷不长眼呀——
狗娃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里的水汽迷蒙了灯光,也迷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屋里的哭声也罢,屋外越来越响的抽泣也罢,听来仿佛很遥远。狗娃像置身于夜幕罩着的边湾河里,乱葬岗子上的坟堆像在没调准焦距的镜头里,显得很虚,清晰的是玲玲的坟和坟前跪哭的“吉守”,清晰的是回荡在夜空中的那一声声无奈的哀痛。
老道、大话像被审讯的犯人一样垂着头,始终没说一句话。
12
次日,“吉守”时而隐遁,时而入窍。春香便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或哭或喊或骂,透露一些让村里人目瞪口呆的“天机”。清醒时却很文静,也喝水,也吃饭,只是显得疲惫不堪,行走腿打趔趄,步儿发飘,躺在炕上更成了一堆软泥。偶尔说起话来也是地道的春香腔,柔声细语,丝毫没有吉守人窍后的蛮横气;仿佛不知道吉守曾入过她的窍,也不记得自己曾骂过老道,怨过父亲;听人转述她口中曾吐出过的话时,她会用不相信的目光望对方,偶尔还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妈妈曾问她犯病的感觉,她便说自己心里很不好受,迷糊了一会儿。
但老道却再也顾不上她了。
吉守妈像发疯的狮子一样扑了进来,舞两个黑爪,曳一路哭声。午间的太阳很暴,正尽情向村里喷着焦躁和沉闷。吉守妈头发散乱,褐黄的脸上水光闪闪,不住尿。
吉守女人尾随其后,哭声虽不大,但那跌跌撞撞痛不欲生的模样更使人感到老道的可恶。手中瘦乌鸦一样的娃儿给她颠成了折腰蜂王,上半身没了桎梏似的随那趔趄的步履上下乱颤,牵引脑袋的细脖子仿佛不胜重负越晃越细,眼泪鼻涕随尖噪的哭声流溢了一路。
后面跟一群娃儿们,拉拉队一样噢噢叫着,脚步溅起的尘土汹涌成一条白龙。吉守女人吊着的大裤裆在叫声中似要脱落,屁股上炫耀着一团黑红的湿迹。过门坎时,女人被绊了一下,栽倒在老道院里。
村里人三三两两攒集到老道院门口叽咕,并不进屋。除了有看老道洋相的微妙心理外,还因为一进门就要有很多事做,比如拉吉守妈劝吉守女人等,弄不好还会劝来满脸的唾沫,白白惹一身腥臊的晦气。
老道脸色死灰,目光呆痴,口半张,唇发黑,立在院中像木乃伊。他脸上被吉守妈抓破的血道红得耀眼,几滴血珠挂在胡子上,渐次滴到被对方弄得半裸的胸膛上。院中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哭骂声外,还夹杂沉闷的砰砰声。吉守妈像头发怒的公羊,腰稍弓,头微偏,脑袋一下下猛撞老道前胸。原本就不雅的脸在泪水浸泡,乱发烘托下显得更丑陋。红肿的眼睛闭得很紧,薄削的嘴唇一张一合,一边流口水,一边泻哭声,一边喷着语音含糊但语气分明的咒骂。老道神情木然,机械地随闷响步步后退,退到院中被鸡食槽一绊,便砸折了栽在院中养鸡的一排葵花秆。
吉守女人文雅多了,先是抱着娃儿影子似尾随婆婆,亦步亦趋,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娃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一高一低,一躁一润,一下下揉人们的心。老道倒地之后,婆婆才趁机朝她龇出黄牙,骂了几声不中用的扫帚星。吉守女人才甩着血裤裆,进了那间供养祖先敬奉神灵的堂屋,捞开被子大铺大盖。不多时,眼泪鼻涕和娃儿的粪便把那间连春香都不让涉足的静室弄得五彩缤纷臭气熏天,还在雪白的被里上印了几个醒目的红月亮……
13
这场大戏演了三天。
三天间,老道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整理被吉守妈弄得扇片似的衣襟。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眯着眼,木着脸,颊上纵横交织着被吉守妈指甲刻成的蚯蚓。看不出其心绪,但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疲惫不堪,与吉守较量后依稀尚存的神气被吉守妈的脑袋顶了个精光。傻爷捞他进屋后,他便蹲在地上凝成块石头,不望身边任何人,对两个女人蹈海翻江的哭叫无动于衷,对前颠后窜为他抵御外辱的傻爷也不理不睬,甚至对吉守妈终于出口的“只要赔钱不抵命”的嘀咕也置若罔闻。于是,在炕上跪卧了两天两夜已成了乏狗的吉守妈重新哮叫起来,打碎了一只茶杯后,她怒气冲冲出了沙湾。第三天,老道被几个大盖帽带进了凉州城。
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吉守在老道进城的当夜终于走了。听傻爷说,吉守的走全仗狗娃。因为这小子设坛作法一点也不比老道逊色,燃清香,焚裱纸,请神灵,诵咒语,居然似模似样,霍然有杀气。尤其判得符格外出色,笔画均匀,笔力雄健,赛过老道那些吞了麻雀的蛇身子——此后,狗娃便渐渐取代了老道。
七天后,老道回村了。回村后的老道不再像老道,他双眼浑浊,两腮萎枯,像被阉割了一样日渐萎靡,油黑的胡须变为花白的乱毛,肥大的鼻头瘦削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头发覆着发霉桃壳似的额头。他走路也不再曳风,佝偻单薄的身子随脚步乱晃,罕闻其言语,偶尔说出话来也显得有气无力,全没了先前诵咒时的神威。听说他死不承认自己设圈套害人,也不知吉守和春香有过啥勾当,只承认下过镇吓唬小偷,可那镇分明是吓人的玩艺儿,根本害不死人。审来审去,审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他出来。气得吉守妈说了许多反动话,差点被大盖帽铐起来。
单调乏味的村子终于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那次做法后,人们就发现老道似乎不像传闻中那样法力无边,罩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为的光环消失了。他那高深莫测的威严也被自己甩出的那个耳光打了个精光。那声脆响在扇倒春香的同时也扇去了他的岸然道貌。人们发现,神威逼人的老道恼羞成怒时并不比凡夫俗子可怕多少,因为对女人抬手动足是沙湾每个男人都能做且常做的事。尤其使人快意的是,平素里鬼怕神惧因而暴富的老道,竟然奈何不了睡过自己女人又大摇大摆人了女人窍的死鬼吉守。于是,村里人说啥话的都有。一个愣头青竟信口雌黄,怀疑老道的祖先也不过是个混饭吃的二百五,惹得傻爷大发脾气,吹胡子瞪眼睛给了他个狗血浇头。因为老道的祖先是凉州有名的高工道爷,早成了沙湾的一个图腾。骂老道可以,骂祖先,简直同释子骂佛祖一样不可饶恕。
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吉守和玲玲的死。吉守的死因在他人窍后被道破天机,谈者不再躲躲闪闪,终于走向另一个极端,众心推理众口渲染,便衍化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老道自然成了一个心如蛇蝎的人物。人们自然对那个屈死的吉守唏嘘不已。在村里人眼中,睡了个女人却遭此惨死实在不公平,便有人朝老道院落哼哼几声再吐口唾沫。
至于玲玲,谁都知道是因火而丧生,大话送往凉州又送往兰州有目共睹,花了几千块医药费也确实不虚。且她又做了怪梦,谁都知道是边湾河里的死鬼作祟,可为啥死鬼吉守却说是大话嫌贫爱富害了她?这一点,人们想疼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倒是傻爷见多识广,说想来是大话捣牛卖马坑人骗人,损了阴德报应到玲玲身上。说是先前的秤一斤有十六两,有十六颗星,南斗六星主生,北斗七星主死,剩下三星是福禄寿。做买卖的人秤头上一做手脚,就损了阴德。恶有恶报,远在儿女近在身。大话想来在秤头上做过手脚——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
细心的傻爷常提起那个卷倒春香的旋风。听娃儿们说,那旋风有几个白杨树高,显然是个天旋风。村里人知道,寻常的旋风是寻常的鬼,天旋风却是神,是上天派下来巡游人间的神灵。难道吉守成了神?抑或是神灵知道吉守死得不明不白而前来点化世人?这一点,村里人不知道,傻爷也不知道。半月后,大佛爷山上腾起彻天彻地的浓雾,弥漫了好几十天,渐渐迷糊了屈死的玲玲和吉守,迷糊了渐趋泼辣的春香,迷糊了惊心动魄的鬼道之争,但那个上天派下来巡游人间的天旋风却一直在村里人心头旋来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