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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一头牛(小说)


作者:陈然 秀才,223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695发表时间:2013-06-28 23:07:52

一头牛在田野上游荡。
   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它的影子,然后才是它庞大的身躯。它的影子像蚌壳一样,既可以打开也可以收垅。我们曾领教过蚌壳的厉害,现在,如果我们把手伸进去,会不会也被它夹住不放呢?大人们说很久以来,它一直在一个地方来回走动,但当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徘徊的范围已经扩大了。它似乎整天都无所事事,东游西逛。
   它是从生产队的牛栏里跑出去的。大家还记得它生下时的情景。它难产。被包在一层透明的薄膜里。我爷爷把膜撕开,就露出了它湿漉漉的头。紧接着它眼睛也睁开了。鼓额瘪嘴的寅茂队长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大家扭着秧歌,敲锣打鼓地庆祝了好几天。爷爷说,这是我们队里自己生产的第一头牛啊!那神气,有如第一颗卫星上天。以前,我们生产队里要么都是公牛,要么买来的母牛都很老,或有其他什么毛病,丧失了生育能力。现在好了,我们再也不会被别队的人瞧不起,笑我们村里的牛(不用说是指人)没用了。它在大家期待的目光里迅速长大。在母牛奶水不足的情况下,几个哺乳期的女人还轮流捧出了自己的奶汁。以至它后来只吃人奶不愿吃牛奶了。它一直长到大家看它的目光由平视几乎到仰视。大家心里满是欢喜,那些曾给她喂过奶的女人,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息了一般充满了自豪。因为是我爷爷给它接生的,有一段时间,我爷爷也沾了光,广泛地被人叫做牛爹,那条牛,则被叫做秋民的牛(我爷爷叫秋民)。只不过后来看它越长越大,跟它相比,我爷爷好像是它脚边的一块石头,大家觉得再叫秋民的牛不协调,才没有叫。但还是叫它“三队的牛”,或“三队自己的牛”。我们村就是三队,三队就是我们村。
   像很多恩怨分明的人希望的那样,大家以为它既然从我们生产队的牛栏出生,又吃了村里女人的奶,以后肯定是队里的顶梁柱,好劳力。大家对牛的感情那还用说吗?你看猪栏里永远那么潮湿,鸡窝里总是那么寒酸,只有牛栏里铺着金黄的稻草,散发出阵阵清香。有时候我们都恨不得到上面去打两个滚。并且它还有专人料理,每天带它到田野上去嚼青,到塘里去游泳,怕它寂寞,放牛的老倌还要为它哼上几曲。农忙时熬粥给它补身子,冬天牵它出来晒太阳,床铺上的稻草换了又换。再说,我们也只喂养牛而不喂马啊羊啊凤凰啊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变成这样。它是牛啊,牛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就是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开始,它还装出一副谦虚勤勉的样子,耕田时也躬着背低着头,一下一下地往前拉,但很快,它就翻脸不认人了。它咬断绳子,头也不回地跑到田野上去了。
   在它还小的时候,栏里还有其他两头牛。那是两条健壮而和善的公牛。队长说,它们可以保护它。那两头牛的确尽职尽责,清水让它先喝,好草让它先吃,冬天让它睡暖地方,夏天让它睡凉快地方。半夜,有狼来袭,它们刨着四蹄同狼搏斗,好几次,它们被咬伤了,耳朵还有别的地方鲜血淋漓的。但它们毫无怨言。它们仿佛在说,以后它们三牛要共同耕好生产队的田。它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点。遇到袭击,它习惯性地往它们身后躲。它让它们给它驱赶蚊蝇,挠痒痒。但等它的个头长得跟它们一样高的时候,它就对它们毫不客气了。本来那是一间四头牛共用的牛栏(还有一头牛被队长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了),住它们三头牛绰绰有余,可是它不干。它先是仗着它的特殊地位,经常把自己干的坏事推给另两头牛,而大家往往也相信了,然后它故意挑起事端,跟它们角斗。论力量,它当然不是它们两牛的对手,但它使了一些手腕,比如反间计什么的,把它们各个击破。它联络其中的一头牛打败了另一头牛,然后又利用我们人的力量,把另一头牛制服(队长把它转到一个不通风、蚊子密密麻麻的牛栏里去了)。从此它独占了那间宽敞明亮的牛栏,比我们人住得还舒服。我们想,其他的牛还有别的动物都不是它的对手了,现在它该向谁下手呢?难道它还想与我们人斗?不幸的是,我们的担心成了现实。大概它以为,与猪斗与牛斗不如与人斗吧?按道理,牛是怕人的,为什么怕人呢?据说关键在于它的眼睛。牛眼很大。在牛眼里,人简直就是一座山。所以它怕人。本来牛的眼睛也不是很大,由于它老是欺负人,有一个神仙就想了个办法让它中计,把它的眼睛变大了(此事见《中国民间故事集》第120页)。因此是否可以认为,动物的眼睛的大小和它所看到的物像的大小成正比呢?甚至我们人也是这样,当我们瞧不起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把眼睛眯起来,斜睨着,把对方缩小。这大概就是许多人眼睛大胆子小眼睛小胆子大的主要原因。通过观察,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头牛不但比别的牛眼睛小,而且还会把眼睛斜着眯起来,难怪它敢跟人作对啊!
   于是有一天,出工的人准备牵它去耕地的时候,发现它不在牛栏里。牛栏门被它踢得稀烂,倒在一边,系在它鼻桊头上的绳子断在金黄色的草里,不仔细还看不出来。那个人大呼小叫起来:不得了,有人偷牛了!寅茂队长赶快叫人四处寻找。其实不用寻找,它已经在田野上出现了。大家把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状朝它喊,可它理都不理。有人朝它飞奔过去,它就撒开蹄子奔跑,像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把大家气得哇哇叫。我们终于明白,不是有人偷牛,而是它自己从栏里跑出去了。
   队长决定派几个壮劳力从四面包抄,一定要把它抓住。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但牛的鼻子穿了桊,只要把桊头抓住,它就服服帖帖了。我们知道,牛桊就是专门对付牛的。不然它那么庞然大物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去管它?弄不好还要被它踢和踩。眼睛的大小不过是传说,只有这牛桊头是实实在在的。无论脾气多么坏的牛,有时候拿鞭子抽它它也不怕,但只要用力一扯它的鼻桊,它就乖乖地听话。据说牛鼻子里的肉最容易痛,它就好像杨七郎的颈项孙悟空的紧箍咒妲己那个妖精的狐狸尾巴(这些故事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几个人很快把牛团团围住并不断缩小包围圈。但就在他们准备伸出手去的时候,蓦然发现牛鼻子里并没有桊头。他们呐喊一声,齐步上前把牛抱住,扳角的扳角,拉尾的拉尾,搂颈的搂颈,骑背的骑背,但牛毫不费力地动了动身子,他们就像吸饱了血的苍蝇一样从它身上滚下来了。有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奋勇地伸出手指去抠牛的鼻子,差点被咬了一口,于是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牛掸了掸尾巴,从容不迫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这绝对是一个疑点,我们不知道穿在牛鼻子里的木桊头怎么没有了。我们打量着它,感到害怕,以为它不是牛而是一个人。我们村的屠户细卡有一天清早起来杀猪,忽然看到一个人蹲在猪栏里,细卡揉了揉眼睛,见那人又变成了一头猪,细卡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从此不再做屠户了。还有一个人,半夜听到敲门声,他不敢开门,从窗子里朝外望,见院子里立着条一人多高的蛇……牛的鼻桊,是装上去就弄不下来的,可这头牛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它是一头神牛吗?队长曾代表全队的社员跟它说,以后你一定要努力协助我们搞好生产,让我们多打粮食,过上幸福生活啊,它都答应了。队长说一句,它就点一点头。它的身子是那么稳重,那么大,它的点头也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可现在它怎么反悔了呢?我们不禁疑惑起来,难道它对自己是一头牛深感不满么?难道它想不受约束无法无天么?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它忽然像人一样站起来,背上的牛皮往下滑落……
   它的鼻子上没有桊,我们再着急也没用。队长说,先别管它,看它有多大胆,我不相信它能这样游荡下去。队长的话很多人都相信,但我们小孩子表示怀疑。队长的话是建立在它是一头牛的基础上的,自古以来,只有野牛变家牛,没有家牛变野牛的。这跟老师给我们讲的,人类社会在不断前进,人只会越变越文明是一个道理。可我们都怀疑它不是牛,如果它不是牛,那队长的话真的是叫做对牛弹琴了。鼻子上没栓绳子的牛,开始吃庄稼。它在田野上昂首跨步,跟它的体形对比强烈的小尾巴,似乎也越来越小了。这时田野一片翠绿,水稻正在灌浆吐穗,棉花也即将开花结桃,山坡上的红薯藤茁壮地乱窜一气。牛喘着粗气,似乎对它们窥伺已久。要知道,它干活时总是套着嘴笼,它无数次地把嘴凑向那些灌满了汁水的植物,它已经闻到了它们散发出的特别的香味,可是它和它们隔着篾笼,它的嘴动了动,却没法张开。它恨死了那只嘴笼,当人没提防把它放在一旁时,它就要上去猛踩几脚,把它踩坏。就是人松开嘴笼让它吃草时,也是牢牢地抓着绳子,让它沿着田埂一直往前,不准向两边看。不然他们就要行使他们的权力:用力一拽鼻桊。一阵剧痛像闪电那样几乎把它的身体撕裂,它哎哟一声差点失了前蹄。现在好了,它愿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吃饱喝足了,可以在那块绿毯子上打滚。它才不理人们的叫唤。没有桊头,它什么也不怕。早该把它弄掉啊。只不过出于某种策略,它在利用另一头牛帮它弄掉桊头的关键部位(具体方法为一级机密,不宜公开)后,还让它保留了一段时间的伪装。现在,它就是这片田野上的大王,老虎离这儿很远,个别坏蛋(比如野狗和狼)也动摇不了它的地位。这一大片田野和庄稼都归它而不是人所有。它继续撒腿狂奔,在把水稻、棉花、豌豆和红薯践踏得一片狼藉之后,它开始别出心裁地对我们的田野做修整的工作。这也是符合它的脾气的。土地不是须经重新翻耕后才能播种和长出新的庄稼来么?这样说来,它的乱吃乱踩也是有道理的。反正是要重新耕种的。它最爱吃的是草,各种新鲜的、饱含汁液的草,因此它要让广大的田野只长草而不长其他的东西。树能吃么?它踱步过去,毫不犹豫地把大树拔掉,把那些树苗都踩死。你放心,树苗会变成草的,这乃是它们的新生。它们应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才对啊。
   不知怎么回事,它和我们人的矛盾越来越深了。它不再是我们村里的牛了。我们甚至怀疑它要把我们当做牛。是不是有一天它路也不愿走了而要我们抬着它那庞大的身躯呢?谁都知道,它是很会游泳的,曾经横渡过一次长江。那时候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有些动物生下来就会游泳,比如水牛,鸭子,某些蛇。我曾做过一个试验,偷偷把家里由鸡孵出不久的鸭子往屋后的水池里一丢,没想到它无师自通地划动双脚,真的不沉了。而我学游泳学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多宽的水面,牛都可以游过去。有一年发大水,我们就是坐在牛背上,才逃到了一个山包上。可现在这头牛,不但见死不救,还把人踢进水里去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当它吃到腊贵家的豌豆苗时,腊贵急了。大概是豌豆苗特别的香甜,牛吃得特别猛烈。腊贵大声叫骂着,不顾队长和其他许多人的反对,铤而走险直奔而去。他像是要跟牛讲理又讲不出个道理来,结结巴巴的。腊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背后说话一套一套的,当面却是茶壶里煮饺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家都笑他是和尚的鸡巴背后硬。把一个人和鸡巴作比较,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每逢这时,腊贵便脸红脖子粗的。现在,腊贵瞪着眼,和牛面对面站着,像要跟它比谁的眼睛大。可腊贵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即将被打败的公鸡。他冲着它可笑地跳了几下,牛置之不理。仿佛他又振翅跳起来要去啄它,牛便恼了,用那只有力的角一顶,只见腊贵被丢盔卸甲地扔进了水塘,羽毛也被扯落许多,纷纷扬扬的。鸡怎么会划水呢,腊贵也不会划水。他在水里折腾了几下,就开始下沉。别人要去救他,但迫于牛的淫威,却又不敢上前。大家只好远远地望着,腊贵的爹和婆娘都已经跪下去了,求它让人把他救上来。它才懒得理他们。不一会儿,腊贵就完全沉下去了。他被当着我们的面活活淹死了。寅茂队长很伤心。他说,它和我们以前的关系是多么亲密无间,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可是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寅茂大哭起来,像吃了鸦片的人,眼泪鼻涕一齐淌了下来。
   牛见不得红色,我们以前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但那天,我们还真的见识了一回。水初的婆娘灯草跟大家一起出工,到棉花地里打懒枝(即不会开花结桃的棉枝)。队长说,虽然跑了牛,可农业生产还得照常进行,不能给耽误了。灯草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圆圆的脸,黑漆漆的眼珠,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扑闪着翅膀。很多人说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因此每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就嘬起鼻子,用力地吸着。一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我们小小的身体也要蠢蠢欲动。那天,她穿了一件桃红单褂,里面的小背心像桃花的粉萼,把花的朵面顶了出来。下面是黑色灯笼裤,两瓣屁股被包得紧紧的,一走腰一扭。我们曾好奇地研究女人的屁股和腰肢的互动关系,那里好像有什么机关,随便一拧,她们的背影便要美不胜收。灯草的红褂黑裤是那么的耀眼,我们看得发呆。忽然,我们听到了非凡的动静,它类似于暴雨前的大风,带着湿润和尘土的气息。不知那头牛忽然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直扑灯草。灯草叫了一声妈呀掉头就跑,但那头牛三下五除二就赶上了她,把它按在快一人高的棉花地里。我们只有干着急。我们蹲下来捂着耳朵,可还是听到了棉花秆折断的叭叭声响,以及灯草一声接一声的尖叫。末了牛扬长而去,灯草还在那里哭着,我们仍然低着头,谁也不知道怎么站起来。后来我们可耻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撒手就跑,此后不管谁来询问,我们都摇了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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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好一个精雕细琢的牛魔王,不知该叫牛的童话还是该叫牛的神话,实际上作者写的是牛的人格化。从全村人伺候着、供奉着、自豪着的牛,到全村人敬畏,怨恨、诱骗、谋害它,一直到它既祸害庄稼又祸害人命走上全村人的死敌的地步,所有的人才恍然大悟----牛可以是人类的朋友,可以是人的工具,但绝不能当作祖宗一般的供奉起来,那样他只有一个秉性畜生!看到这里人们是不是想到了李天一了呢?倘若作者真有这样的旨归,那对这篇短篇的评价只有一个字:牛!【编辑:浪里飞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29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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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芈蜜        2013-06-28 23:13:54
  问好老师,,欢迎赐稿江南烟雨,祝您创作愉快,,江南期待您的精彩。。
2 楼        文友:浪里飞梭        2013-06-28 23:14:09
  作者以全知的视角叙述,娓娓道来;又带有第二人称的感情,赋予的情感滔滔汩汩;精雕细刻几乎成了一幅工笔画,但又留给人们很大的思考空间。倾情推荐
无欲则刚,无心则静,无求则富,无为则成。一叶浪尖过,心平路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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