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是不是春天里生出来的梦？飞燕说，春梦就是春天里生出来的梦。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飞燕十六时稚气而漂亮的脸。十六岁的心里是不应该有春梦这个词存在的。十六岁的心里应是与课本，孝试，唱歌，自行车，还有每个星期一的升国旗仪式。我拉着旗绳总是不能按照音乐拉到终点。以至于现在我很讨厌看到学校操场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因为红旗上的颜色与我体内血液的颜色是同一种颜色，我讨厌那些与我拥有相同的东西。
　　 比如巧珍总是爱穿跟我一样的衣服，爱扎跟我一样的辫子，唯一能让我感到幸庆的就是她的脸上多了两个迷人的酒窝，而我没有。我们总是聚在一起谈论春梦这个词。
　　 春梦是什么呢？两个人平躺在一起就会有小孩了，要吃退热散才行的。昨天你和他拉手了，会不会有小孩啊。那怎么办呢？吃退热散吧。
　　
　　 所有思绪在二十世纪里飘上了天空，聚成了一朵云，穿越时空飘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浮燥的社会里，然后在我的心里泛滥成河。布满细碎花朵的麻布上衣和黑色的麻丝直筒裤成了少年时代的一个个梦想。我缠着父亲，要父亲给我买，父亲是俭朴的人，他总是说，丫丫，你不是还有好多衣服吗？怎么还要买啊！我以不上学逼着父亲给我买。要知道我的那些所谓的很多衣服都是嫁到城市姑姑家的表姐穿剩的，没有一件是属于我的。父亲拧不过我，最后还是给我买了。我穿着它，在学校里招摇过市。飞燕说，宁历樱，你的新衣服上是桃花还是梅花啊!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桃花还是梅花，总之是细碎得像桃花或是梅花的花朵图案，就像我们十六岁时的一个个稚气的梦。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才知道春梦就是与性有关的梦。今天上网的时候，有一个聊了很久的网友，他跟我说，昨晚他做了两个春梦。我问是什么样的春梦，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我，醒来的时候湿了内裤。很多时候这些梦是耻齿的，不可用语言来表达出来的，我们只能在书上才可以看到有关这些方面的文字。
　　 第二天我就看到珍珍穿着跟我一样的新衣服，扎着跟我一样的辫子，像蜗牛一样地往教室走。我心里恶狠狠地想，这娘们速度还真他妈的快。那时候我不知道珍珍为什么做一些跟我一样的事情。我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叫嫉妒。我扎辫子的时候男同学说，历樱，你扎着这个辫子真像小芳。因为当时正流行那首《小芳》，然后他们就吊儿郞当地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大又长。再然后他们就嘻嘻哈哈地笑着，再然后巧珍就又扎了这样的辫子。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一起上学，吃饭，偶尔也逃逃学。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停北倚栏杆。
　　 十六的飞燕美得只得让我想起这样一首诗。所有的情书信件都以她为中心，校外以我们学校为中心，校内以我们班为中心，班内以她为中心，络绎不断地往她的书柜上塞，很大一部份是通过我和巧珍的手来回不断的穿梭。飞燕就像是一国家主席一样忙得不可交加，我们两很幸运地成了她的秘书。我们做她的秘书很大一部份是因为我们也能借此见见校内校外的帅哥。当然，我们都会信誓旦旦地说，朋友嘛，就得两肋插刀。
　　 巧珍的妒忌其实是因飞燕而起，但她不能跟美得像牡丹一样的飞燕相比，只退而求次，想至少也能把我给比下去。飞燕的美在方圆百里以内成为青少年茶余饭后的一大重要话题，整得飞燕每天都乐滋滋，笑嘻嘻地傻混日子。老师学校给的知识与教育都通通他妈的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天都忙着挤眉弄眼地迷惑国家栋梁。因为常常帮忙写情书，很多时候我都是从书上的著名诗歌里抄写下来的，又加上本人热爱文学，常常看各类文学书籍，所以我的作文水平得到了突飞猛进，乐得班主任黄老师还大张旗鼓地在课堂上表扬了我。还让我参加全省的作文比赛，最终我还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愿望只拿了个全省第三名回来。但也能乐得让他翻了天，手里捧着沉淀淀的证书和奖金。一下子我就成了班里校里甚至校外的重点名人，县里的电台还来采访了我。什么镇长，教育局局长，校长和班主任都他妈的统统上了电视，说什么某某镇某某学校出了一位才女，名字叫什么什么某某的。我趁班主任和领导不注意和飞燕巧珍一溜烟跑出了学校，避免我其貌不扬的外表近距离的接触镜头。我慷慨地拿出奖金请她们吃冰淇淋。飞燕手里拿着冰激淋气喘吁吁地说，跑个鸟啊，我长这么大还没上过镜呢？巧珍也说，就是啊，我还想沾下你光让外面的人也看看我们学校的美女呢？我一听差点把嘴里的冰淇淋喷在她俩的脸上。最后我把证书往她俩手上一塞，我说，快去，还来得及。她俩白了我一眼，吐出了可怜兮兮的两个字，没劲。最后就没人在叫我的外号假几樱了，女同学见了我都叫我宁同学好，男同学见了我就叫我宁才女好，整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唯有他，却还叫我小樱子。他说这是日本一本叫什么的漫画书上的一个主人公的名字。我对漫画不感冒所以我不记得当初他说的到底是叫什么书。他是刚转学来到我们学校的被安排和我同桌的名叫柳安的男生。长得还蛮帅，就是不怎么爱说话。飞燕说，凌乱的头发，这叫酷。
　　 这件事轰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本地电视新闻也不断地在播。走在街上很多都在说，可惜没见她长成啥样。因我当时采访的时候我逃跑了。也难怪，这个小镇近几十年来还没有人能从省城拿回得奖的证书呢？我帮他们破了个例。班主任因过度兴奋组织了一次旅游，地点还由我来定。同学们都拿来水果和饼干来贿赂我，要我说去什么北海海边，什么省城动物园，什么山瀑布等等。飞燕和巧珍就坐在一旁帮着把饼干和水果往袋子里装。最后我说，统统都不要，去爬山，爬最高的山。气得同学们有的把饼干拿走，有的转身就走，走时还不忘从嘴里拨了我一脸的冷水。你宁历樱牛B什么啊，赶明儿我弄个第一回来，我让你牛B。飞燕和巧珍只忙着往嘴里塞饼干和水果，还不忘了也回敬他们说，去吧，去吧，去弄个第一回来也牛B牛B给我们看，然后又乐呵呵地吃她们的东西。完了还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貌不美而能扬名兮，貌虽美却不能拥爱也。兮兮……
　　 春梦，是青春期的肉体和梦想里生出的一朵桃花，粉丽而易碎。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飞燕与巧珍了。对于巧珍这一生在也不能见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二十岁那一年我还在大学的校院里咬文弄字的和男生嘻嘻哈哈的时候，巧珍却在广东的一个城市里出了车祸英年早亡了。当我接到飞燕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大爱饭堂跟站在我后面帅帅的男生吵得不可开交。现在我已经忘记我们那时候到底是因为什么吵了，总之当我卷起袖子随手拿起一只鞋正要往他脸上扔的时候，我的手机轰隆响了起来。我放下鞋嘴里还恶狠狠地说，你小子幸运，下次你给我小心，姑娘我可是学过空手道的。可是下一秒我接了电话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站在我后面差点就和我打起来的男生看见这阵势也慌了起来，把他帅气的脸往我脸上靠了过来，很小心地说，历樱你怎么了，历樱你怎么了。再然后就饭堂的同学都来问我，历樱，你怎么了，历樱，发生了什么事。历樱，你说出来吧，或许我们可以帮你，历樱，历樱……
　　 飞燕说，厉樱，我们以后在也不能见到巧珍了。我说，你神经啊，巧珍就是远嫁到太平洋的对面去我们也还可见面啊，怎么说再也见不到巧珍了呢？只不过是不能常见而已，你笨啊。飞燕说，历樱，昨晚我见到了巧珍的最后一面，是在医院里。飞燕，你说巧珍怎么了。巧珍在昨夜凌晨二点多出了车祸，抢救无效，死了。她离开我们了，历樱，她离开我们了，历樱。然后我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是的，我再也不能见到巧珍了，在也不能见到她那可爱迷人的酒窝了。哦，对了，忘了说，其实，我是很喜欢巧珍那一双可爱又迷人的酒窝的。而我，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最后一次见到巧珍是在中学毕业的欢聚会上。巧珍唱了一首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最动人的歌。歌名叫《永远是朋友》。她说，愿我们永远是朋友。然后我们就干杯。那一晚我们醉了，醉在我们当时最纯真的友谊里。巧珍十六岁时稚气天真的笑容和两个迷人酒窝的脸永远就活在了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随着我们的苍老的脸孔和鱼尾纹而老去，感觉真好，真的很好。
　　 有些好的东西有时候也会让你莫名的流泪，在你的心底深处盛开一朵诡异而美丽的桃花。风轻轻地一吹，花瓣就会吹落一片，一片，又一片，直到烟灰烟灭，缘起缘落，走向一片灰的尽头。
　　 直至现在，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初中的母校执教，每个星期一的早上升旗仪式里，听着国歌看着缓缓升起的五星红旗，看着这些与我的血液相同颜色的东西，我就会想起巧珍挂着两个酒窝青春少年的脸孔，和我们扎的两条小辫子以及麻布碎花上衣和黑色的麻布直筒裤。它妖媚的站在我们十六岁的门口里，蓦然回首，张扬地向我们挥挥手，微微笑，然后轻轻地转身离开。就如李清照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嗅。
　　 再见飞燕，是在十年后的一个中午，阳光明媚地普照着万物。她给我打电话，她说，历樱，我回来了，想见你一面在走。我们约好在镇上的露天茶座里见面。她在门口等我，徘徊着，张望着，午后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屋金色的光环。已经没有年少时的高傲与张狂。岁月让我们抛弃了年少时的嘻嘻哈哈，演变成了一场长长的沉默。然后我们拥抱，她说，历樱，十年了，我们终于可以相见了。你还是老样子，而我，她说你看，指着露天茶座里一张靠墙的坐位，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那是我的丈夫与女儿。男人和我握手，她是广东某城的。飞燕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就到了那个城市工作，然后就远嫁他方。我说，飞燕，我们能去看望巧珍的坟墓吗？她说，没有坟墓，她的骨灰洒在了大江上。
　　 人非草木，却木似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