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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木马】家 事


作者:薛云平 布衣,321.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80发表时间:2013-07-13 05:03:28


   爷爷在晚年请求民政部门给予适当照顾的材料里写着两件事情。第一件事,他原毕业于榆林军官学校。曾任高方成军(国民党二十二军军长,后来这支部队起义,接受了改编)的总司务长。本村仍健在的,当年在延安街头讨饭吃的老汉回忆说:好呀呀,那时候你爷骑着大洋马,腰挎双盒子炮,威风凛凛。爷爷在世时却从没有听他说过这五关斩六将。我见过爷爷打拳,什么小洪拳、猴拳。猴拳爷耍的好漂亮,他曾当过村里的赤卫队队长,上年纪的人都说爷爷刀舞的好,还有红缨枪。爷爷的棍也了得,曾经把一群初出茅庐、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心狠手辣的小伙子打得跪地求饶,抱头鼠窜。
   爷爷送给民政局的材料,源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全国平反。爷爷走进民政局高声喊叫:局长在那里?爷爷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局长急忙忙迎上来,扶爷爷上楼到办公室。局长水平不错,先是一杯热茶递上,原说老先生德高望重,名声之大,如雷贯耳,说局务会上,我们一定认真研究。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问题终不能解决,只在材料的末页,加盖公章一枚,批上:请乡政府、乡民政所妥善照顾。那回爷爷得到生活救济款伍拾元。爷爷把钱拿回家中,许多日子闷闷不乐,爷爷说:”他娘的,真不够跑腿钱。“爷爷在材料里另一件事,说他年轻在国民党军队干过,但利用职务之便,曾经几次抢在上司派员搜查有嫌疑的共产党行动之前,把几位铺盖下有中共油印的刊物等宣传品悄悄取走,暗中保护过地下党员。还有他目睹国军腐败,愤而离队回家后,有一天一位地下游击队员自己把手枪拆了,但怎么也组合不上,晚上又有护送任务,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游击队员的母亲把爷爷叫去,耳语一番,爷爷闭着双眼,一分钟就把枪戴好了。爷爷当时是村中的甲长。爷爷当甲长时期,国共正展开拉锯战,今天是白军,明天来的是红军,不管白军还是红军,都要找寻爷爷负责筹粮备草。红军进村态度和蔼,帮助村民干些活计,国军就大不相同了,总是出言不恭、气势汹汹。有一回国军方面来了一位负责后勤的芝麻官,催粮草,狮子大张口不消说,而且逼的十万火急。村里有几台水磨,多少台旱磨,昼夜不停连轴转,爷爷心里有本账,怎么也推不出横夺数字的几十分之一。
   爷爷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被逼无奈只有伸长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说:杀头吧!头杀了也没办法弄到。头是不可能被杀的,那芝麻官自觉太过份,忙找借口寻退路。爷爷怒发冲冠,扎着马步。绵里藏针的架势,那家伙眼明,觉察出对手是条汉子,确实不好惹。爷爷说:前方饿肚子打什么鬼仗,你们当兵的知不知道,老百姓揭开锅没米下,吃了上顿没下顿,衣食父母的老百姓的日子实实不好过啊!
   邻居山叔说,你爷人心好。心好是心好,好心往往得不到好报。那些年光景难过。有一年春天,闹春荒。我父亲托熟人,在山里高价买了十斤玉米。为了米面皆无,歇锅断顿熬煎红了一双眼窝的婆,急忙用石窝子捣捣,捣了又捣,得用箩子过面粉,爷爷出去连跑了几家,没有借到箩子,感觉同上吊差不多。爷爷气愤与伤心不言而喻。爷爷走在石头铺成的坑坑凹凹的巷道,一沟两岸的家户都听到爷爷声震屋瓦的吆喝,”谁家有箩子喽,用一次掏三块钱,我娃娃等面吃馍哩。“借到箩子没有,我不知道,反正落了话柄。我们家当年的穷困,借此可见一斑。
   做人的可怜与恓惶,叫人看不起已经沦落到了何种地步。
   我们居住的那条沟,远近人都叫它东沟,又名穷人沟。沟的东西两面,是依地形地势打出一排窑洞的住户。临解放前时,大部分住家都有房子,房子都显得破旧低矮。我们家老屋,一院三面是房,紧临沟边。我们家的祖上也居住在正村庄的南面,有一院,当然是砖砌的四合院。我老爷手还是响当当的油坊水磨,七骡子八马。老爷越过不惑之年,事遇不顺,加之自己气喘的厉害。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闹了一场官司。官司打了几年,一份殷实的家当除油坊和水磨,其余都是空架子。正所谓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不要进来。老爷事后常对亲属叮咛,有理有钱也不敢跳进那鬼门关。爷爷其时正在陕北军中供职,我老爷的信传到爷爷手中,模糊的纸面上泪痕斑斑,隐隐约约只留有速归字样。
   爷爷从军中回来,看到他病中的父亲,犹如一架破旧风箱,呼喇呼啦 地气喘不平,依旧咬紧牙关,强支硬撑,家道衰落已不堪收拾,牲畜圈里七骡八马,只有我父亲的生母,一个非常贤慧能干的女人,曾经一抱又一抱的棉花柴秆或者玉米秆被她塞进马房里早都吃光了。她一定是一边流泪,一边尽心照顾这些牲灵。爷爷回到家中的那个黄昏,乌鸦在家的上空高旋。爷爷的五官灵敏,嗅到一股股死亡的气息,逼人泪下,爷爷看到一条条牲畜饿的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数,触目惊心的是骡子把骡子的脊梁啃破,鲜血淋淋,马把马的尾巴嚼了。这并非危言耸听,或者故弄玄虚。
   爷爷看到嗷嗷待哺的三个儿子,一低一高喉咙里痰鸣如笛的他的父亲几乎卧炕难起。家运衰落凄凄惨惨,令爷爷雪上加霜的是自己老婆也病倒不起。在不到两个月的日子,爷爷争强好胜的父亲病故,接下来爷爷又遭中年丧妻的打击。爷爷在他父亲咽气前夜,背着家人,忍痛割爱卖掉一份祖业水磨。葬埋他父亲,丧事办的庄重体面。响器班是远近百十里地闻名的两路人马,在村中老戏台前对台子唢呐吹得围观者耳朵许多天后仍声声喧响。我爷埋葬自己的妻子,真可谓简单之至。我们那儿不成文的规矩,有钱埋钱,没钱埋人。家里困难重重,只能顾活不顾死了。那年真是家中大不幸之年。不幸还不以此为大,等到第二年春天,爷爷又赊欠邻村一家棉花店的所有存棉,正好十五驮,爷爷仿佛一个赌徒,再做最后一次拼搏。棉花店老板不要出门都知道爷爷的赌资尚能足够抵债的是,家里尚有一座油坊日夜开转着。
   爷爷追随着县南的做生意人,伙同一路西行,然后南下去陕南。时值抗战中期,一大队骡马,铜铃叮当,不紧不慢地走着。处处可见逃辟战乱的山东、河南难民,成群结队。日寇的铁蹄因为花园口堤坝炸开受阻,变得穷凶极恶。利用空军优势,蝗虫一般遮天蔽日地狂轰乱炸黄河以西大片土地上的村庄、城市。爷爷的七骡八马大半路途走了,尚算顺风。可恶的日军飞机群轰炸宝鸡城,采取惯用伎俩、闪电式的,当时城市防空的警报未及放声长鸣,便遭到彻底破坏。爷爷的七骡八马因为炸弹遍地开花的巨响惊吓,一头头挣脱缰绳,蜂蜇了一般没命似地在城东一片开阔地上团团打转。日军燕尾式轰炸大队,鸭子下蛋一样地把宝鸡偌大的山城,只一根烟功夫变得满目疮痍,调转机头向东面撤退。飞在最后面的督战机,一定看清楚了地面十几条满载的骡马,以为是供应前方抗战的运输物资或者纯属存心导演一场血肉要横飞的血雨腥风画面,机尾一古脑倾泄了一排炸弹。爷爷眼睁睁地目睹着自己苦心积虑,力图重振家威的破斧沉舟之举,眨眼间化作一团团火势汹涌。爷爷站在宝鸡城墙上看到这一切毁于一旦,心如刀绞。同路的人纷纷安慰,说是财去人安,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大家伙一同出门,路上就是一家子,一人有难,大家共担!……说到最后,都觉得空洞,都不说了。同行最具威望的”南北通“,最后拍拍多毛的胸脯:球,没什么,看淡些、想开些,你只管往前走,只要有人在不愁没办法。泰山压顶似的灾难飞来,换个人没准跳了崖。爷爷木偶似地呆了一个时辰。”南北通“来了个激将法,总不至于要命吧,你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是死是活,全靠你拉扯。爷爷移动脚步向前几步,倒了,然而他拒绝人扶,自己站了起来,狠狠地吐出一口血痰。他还牢牢记着陕南之行,仍有一个美丽的梦想。爷爷冷静下来,思考着前途未卜,爷爷想起塞翁失马,想到了汉中后,或许苦尽甘来,时来运转,柳暗花明找个好女人再成个家。
   爷爷从汉中返回,领着我记忆中的婆婆。”南北通“果然办法稠,他把自己卖棉花变换过来的钱,借给爷爷足够的开销,而且通过多年生意来往的熟人朋友,给我爷爷物色了我婆婆这个适合的好对象。
   往回走的路途相当遥远,大家伙归心似箭却感觉越来越近。都觉得这一来一往最倒霉又最走运的都是我爷爷。也算苍天有眼,都说着祝福的话,酸话、怪话,爷爷也随声附合,推波助澜。爷爷跟在婆婆骑的黑驴后面,正是陕北老乡生活画面中最令人心潮澎湃,激情昂扬的一幕:骑驴的婆姨赶脚的汉。爷爷又回想起他在陕北军旅中的生活,一股股豪情与喜悦的奔放,令他当年一路触景生情地唱了个不停,他唱了《蓝花花》。他唱黄梅戏《夫妻双方把家还》,他唱:”只要和妹妹搭对对,铡刀剁头也不悔。“众人叫着跳着拍手。一队人马在太阳下赶路,路面坑坑凹凹,尘土很厚,行人大多畅露胸怀。天上有一朵朵流动的白云。爷爷举目远眺,没入云端的秦岭山系,南坡绿茵茵的地面上,有白的绵羊和黑的山羊在吃草。”绵羊山羊分开走,自己的对象自己瞅。“大家伙争先恐后地说:”我们都是好参谋,两条儿身子一条心。“众人说:”一条心才能把光景过好。“又说:当新娘的,别只顾骑驴了,掉不了的!也唱唱吧,给大家解解乏闷。”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众人听了都吐舌头,以为瞒哄着她怎么知道我爷爷的窘迫苦焦了,不过算好,人家不嫌弃嘛。其中有人扯着嗓子唱:”三十里名山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一回你。“一行人马,正涉水走过一条河流上的木桥,摇摇晃晃的,人和畜牲都小心翼翼地走。”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婆唱:”白格生生的脸脸太阳晒,苗格条条的手手拔苦莱。“婆想到今后的日月长,苦日子要节节俭俭地过。爷爷听得心里滋润。映入眼帘的是山顶上有个庙院。”山顶上盖庙还嫌低,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生身的娘忘不了,老子去年冬里病亡,情景历历在目更忘不了。”泪蛋蛋本是心头油,谁不伤心谁不流。“爷爷唱完,泪水挂在眼边,”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小妹妹想你由不得哭。“婆婆声泪俱下惹得大伙眼睛都红了。山路弯弯,回头平坦处走过的路边有口老井,井上有架轳辘。吱吜吜地有人猫腰打水。”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妹妹心事我知道。“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照得满世界亮堂。”
   南北通“催促,脚步子放快些!人欢马叫驴跑的更欢,尘土随风四处飘散。
   晚上歇宿在一家小客栈。这个季节客户人满为患。”南北通“进了院子大声喊叫,握着黄铜水烟袋的老板,抬头见是老熟人,急忙高喉咙大嗓子叫上茶备饭。众人汗涔涔的吃喝完毕,一个劲地都叫嚷,我们有一对新人,再困难,也要个单间房。老板知道出门人的难处,不帮助人情世理都不容许。
   老板让自己的老婆摸夜路回村庄娘家住了。自己当然好办,挤着睡通铺。爷爷和婆婆住在一起,那晚月光照得满世界明亮。能听见村里的狗叫山间的狼嚎。”骑上毛驴狗咬腿,半夜里来了你这个鬼,搂住亲人亲上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想你想你实想你,三天没吃一颗米。“没吃米饭,吃干粮,为省几个钱。婆上路之前就知道钱全是借的。”山羊绵羊一搭里走,我和妹子手拖手。“”一碗谷子两碗米,面对面睡觉还想你!“爷爷和婆婆那时都年轻。两人路上唱过,夜里同床共枕。上面写来的只是部分,还有许多温情脉脉的,从心窝窝蹦跳出来的歌谣,贴着耳朵、唱说个没完。事实上,可能没有这么浪漫,也许比这个还热烈浓郁。我长到三十岁以后,咀嚼着祖辈的苦与乐,追问父亲,汉中婆是汉中人,怎么会唱陕北民歌。父亲说,你汉中婆的父亲是在陕北开几家染坊,胡宗南攻占延安前夕,被逼迫才举家南迁回老家。
   南行路上,因为战事,拦路土匪出没,走走停停,一行人马到了汉中城里,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北归家园,路途平安,赶擦黑到家。三七二十一天。爷爷背着我婆婆走过村子南面的小河,摇摇晃晃。”南北通“笑了几声,说不要回到家门口了,把女人掉在河里了。婆就嘻嘻地笑,汉江水那么宽的大河,小时候常去逮鱼哩!意思是落在这北方小河又有什么要紧,正巧洗洗风尘。爷爷故意邪乎,踩着列石的脚直往下打滑,婆双脚落水,流水只淹没了小腿肚。这条河叫芝水,除了阴雨天,一年四季清流通澈见底,望着见一群群鱼和虾,游来游去。婆没顾裤管湿了,一出手,摸出一条梭子般大的鲤鱼。众人乐了,都眼红,馋涎欲滴。说迟点回,让牲畜吃些青草喝些水,咱大伙也洗洗脸和脚,让人家尽兴地逮鱼吧。婆婆真是好手艺,一锅烟功夫,那鱼儿等不及似地一条又一条上手。”南北通“说见了面,分一半,一人一条。爷爷摇头表示不同意,他噌噌噌上了河岸旁一棵歪脖子大柳树,折了几枝扬花的柳条,把鱼串成几串。说仰仗各位乡党照顾,咱大事办了,有劳各位乡亲,过两天,炖成鱼汤泡馍也算招待了大家。众人觉得如此甚好,又说这回生意路上日子推得太长,盘缠重,除了本,都没挣什么钱,都骂小日本可恶。都说年年问百姓要粮,养几百万军队弄球什么,打不过一个小小日本国,主要是心不齐,内坏啦,把汉奸驴日的杂种一夜死完,用不了几十天,日本鬼子就得乖乖地滚回老家……众说纷纭,爷爷一句不喘。爷爷有他的想法,爷想叫大儿子从军,打捞起自己保家卫国、叱咤风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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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西山一部队招待所的最后面,有排二层楼上住下。全国各地,除了西藏和台湾,都有文学爱好者乘兴而来参加这次活动。筹委会邀请了当代诗坛的顶尖人物,笔会第一天,各路神仙都露了脸,一个个沉重的样子,仰天发问:中国是不是发展到今天不需要诗了,神态里仿佛有屈原的影子,我们都乱激动了好一阵子,大有匹夫之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情萦怀。但后来,我们中间的一位小弟弟嘴一咧嚎啕大哭。短短的几天,彼此之间有了感情,都显得急切,七嘴八舌地问,是不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怕不得回去,他当即没了哭声,说是咱们大家被狗日的骗了!说的自觉失口,忙用一双粗糙的手遮掩没有合拢的嘴巴,听的以为耳朵出了毛病。那次学习的不论自费,还是公费,衣衫都显得破旧,但我们确定都是精神贵族。谈论泰戈尔和徐志摩,谈美国新诗潮……古今中外,谈天说地,简直是无所不谈。活动费收不算低,伙食却极差。我觉得活脱脱地象一队队盲流汇成的乞丐群。大约乞丐是自由的,所以能玲珑八面,四方来风,听到诸如“长城,你它妈的真长!”“祖国啊,母亲/我是你肠道里的一条虫子……”。”这就是北京笔会的真面目!“那回去北京,是我生平第二次去。比起第一次对北京的印象,简直是一落千丈,我说难怪文学事业近于荒芜。有那么一些精于设置圈套的家伙,准确地说是流氓,表面是救世主模样,其实骨子里坏透了。我不知为什么感觉如吃了绿头苍蝇厌恶许多人。在这一点上,我永远学不了祖父,那样能宽容一切,他总说:无一般不成世事,三教九流,还有不入流的,地球上什么人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爷爷边说话,边抽着旱烟锅,烟锅一闪一闪的红,烟雾一阵阵地白。”用对笔会的厌恶引出了爷爷“宽容一切”的形象!然后再叙述“爷爷追随着县南的做生意人,伙同一路西行,然后南下去陕南”等等事迹。最后激励作家薛云平“在行医之余,尽心尽力地习作笔耕,为父老乡亲树碑立传”!【编辑:吉春】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72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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