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旋转木马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木马】家 事

精品 【木马】家 事


作者:薛云平 布衣,321.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50发表时间:2013-07-13 05:03:28


   在我的求学生涯中,爷爷无疑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刚上小学三年级时,我汉中婆撒手尘寰。她与我爷组成一个家庭,只生了大姑、小姑。汉中婆确定是个贤妻良母的典范,这一点村中年纪大的人,有口皆碑。汉中婆待我父亲和我的叔父如同己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计所迫,我父亲十三四岁,就独自去距村十里外的链褡沟种庄稼。农闲时间,在集会上跑动找寻挣钱的门路,父亲十七八岁时,开始贩牲畜。邻居说:”老婶子,你快瞅南面坡上,你娃牵回一头牛。“婆婆手搭凉篷,站在老屋门口的小土坪望望,就急忙回屋准备饭菜,饭和菜端上小饭桌,父亲就口喊着”妈“进了家门。要是碰到父亲赶集未归,婆一定先在饭锅里,舀出两碗饭留着。我父亲现在还经常心怀感激地说起许多往事。说是我婆只有一次发火破口骂我叔父,起因是婆省吃俭用,掏三块钱在集会上买回一头小猪,吃饭时,小猪跑来跑去,绕着饭桌乱转。叔父急躁一脚踢去,不料踢折了猪腰骨。小猪尖叫着,一双后腿在地上拖来磨去,没几天蹬腿了。
   我大伯从军走时,爷爷正愁着缺钱还账。爷爷知道养儿当兵,种地纳粮,乃天经地义,雷打不动。爷爷有三个儿子,都是能干的前妻所生。妻子早逝,他肝胆俱裂。对待三个儿子心头肉一样看重。但国家连年战事,不支兵役是不行的。乱世出英雄,爷爷送大伯随队伍走时,爷与子相视良久,泪流满面。我父当时尚小,叔父更小,抱着一只吹饱了气的猪尿泡,跑来跑去。父亲自小就看重大哥学业出众,聪颖过人。当大哥的也痛惜为了苦难的家庭,大弟弟从未踏入学门。大伯临走时,对父亲说过不愿回来。大伯嫌父亲把自己卖了,替富人家当兵,大伯父气盛,一时还转不过弯儿,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牵起马绳,上面坐着团长,头也没回抹着泪走了。父亲多年后总说:你伯聪明精干,团长一眼瞅上的,要他牵马。
   汉中婆根本不同意让大儿子走。但她知道三个儿子,躲过今年逃不了明年,家家都要出人的。她泪眼莹莹地目送大儿子走远,全家老小哭得谁也没心思吃饭,那一夜全家人失眠。只有叔父年幼不解愁滋味,尽说些笑话,大话,无非是长大了也要当兵当大官之类的话。那时节大姑刚出世不久,饿得哇哇直哭。大伯后来病死在榆林军中,本村当时任部队文书一位年长者捎回一封信,措词相当委婉,书信末尾处只挂了一句,好人不长命,家人便知伯父已经不在尘世了。现在弄不清当年爷爷究竟是没收到这封信,还是又一次强吞苦果。在爷爷晚年,我不止一次寻问过大伯的情况。等到报纸、电台上有大陆台湾方面通信寻根自由,再后来有台胞寻根探亲的报道接二连三。我们都希望大伯父某一日从天而降。但我真的希望我们家人不象莫泊桑的名篇《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小主人公菲利普家人那样虚伪地对待伯父。一九九0年春天,邻村有个阔别五十年的游子回归故里。第二天就直奔我村寻找舅家源头人,舅舅早死了,独独一个舅母八十岁了,既瞎又瘫在炕上已经几年了,幸亏小儿子儿媳孝顺。外甥要从台湾回来的消息,她早已听说,天天盼望,担心见不了。夜夜梦见外甥小时候的嘎像。外甥年越六旬,两鬓染霜,进门就跪,说是不孝的娃娃终于回家了,老舅母伸出双手,摸摸索索,一句句我也想见这源头人,啊呀呀呀……声泪俱下。我和叔母闻讯赶去,偏偏碰见这场面,陪着流了许多泪。外甥告别时说明年还想回来,留在舅母手中是贰臂元人民币。打问起我大伯的着落。老汉先问近几年有没有通信,没有就怕难找了,几十年了,兵荒马乱,能活过来的人就不多了,就是活着的也怕年龄大了,九死一生。又说回来两天,走到那儿都有打问亲人消息的。末了只是仰天长叹一声声:唉!怎么是唉!就是唉了,再加重重的一跺脚。未了再说的是:要记住叫娃娃们好好读书。
   回忆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开始知道用心学习,成绩提高得很快。还当了班上的劳动干事,负责大扫除,检查清洁卫生。课堂上我思维活跃,勇于举手发言。班主任老师上课采取群言堂而非一言堂教学方式。上一、二年级,老师讲课听不进去,满脑子就是一个玩字。作业不会作,老师讽剌挖苦甚至打骂,弄得人头疼,实在不愿上学去,经常逃学。我一下子长大懂事了。一方面受益于父亲得知我逃学,狠狠地一顿鞭打,伤痛时时提示我再不敢逃学了;另一方面得益于爷爷讲述唐朝大诗人李白幼时在湖边还是河边记不清了,将一根铁棒磨来磨去,是位老妇人,问干什么用,回答磨成锈花针用。只要功夫深,铁棒都能磨成锈花针。关于逃学,我记忆中那是一个最憋闷倒霉的秋天的早晨,我蹲在饲养室前院的厕所里,一蹲三、四个小时。“南北通”老汉撒尿,颤颤巍巍的,却红光满面,银须冉冉,柱着拐杖。第一次没问我,第二次问我是不是肚子疼,见我屁股下面屎尿皆无,他明白我是干什么的,嘿嘿一笑。父亲早饭时,追赶着用皮鞭子抽打我,没人能拦挡他鞭打棍敲的两只手,八成是这老家伙告的密。
   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夏天父亲大病一场,拉肚子,没钱治,越拖越重。父亲享受大队照顾在河滩林场,父亲还私养一头瘦牛,每天从林场回来,总要背一捆青草。有一天父亲走到桥上时,忽然晕倒了。叔父听说,急忙将我父背回东岸场家中。爷爷一天三趟地跑来瞧,看来看去,病却一日比一日重了,喝口水下去,立即就从屁股眼流出。中、西药用了不济事。“单方气死名医,大烟是好东西”,叔父听人说,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大烟土,羊屎蛋一般,分成麦粒大小,一粒吃下去,疼止拉停,就是不解决根本,药停照拉不休。人瘦得倒了形样,眼窝塌陷,双脚发肿,说话都没劲。爷爷哭腔死板地催促叫准备寿衣,寿衣缝好了,试穿也合身,人却不造死,亏得本村一位赤脚医生在县医院进修实习,联系住院打吊针,半个月竟治好了。父亲在医院住着,我上学,照顾父亲两不耽误,穿梭似地两头跑,衣衫褴褛,坐火车逃车票,总是跟在人家后面就出了站。其中有回出站检查很严,我急忙拽着一位老头的大衣后面,女工作员厉声责问,孙子这么大了咋不买票,在老人转身寻找之际,我早已跑的没了踪影。爷爷事后逢人夸我有办法,太机灵。“腿不好,脑瓜倒灵醒,我家出了人才!”
   进入中学,还在本村。那时是七年制教育。学费低廉。不象现在村里只保留个完小,上中学要到乡办中学去。那时老师也负责任、态度端正。记忆中有个民办教师,教化学的,死了妻子,有儿有女,当爸又当妈的,常常急忙忙给我们上课,踮起脚跟板书,方块字,前排的学生能看清他指甲上的干面痂。这老师二十年后终于考成了公办牌子硬了,调到县城一所中学管理学生食堂,前妻的兄长还是教育局局长。这人不知怎么活不下去,上吊死了。他一直是公认的模范教师。不象现在村里人反映,村村教书的老师夜夜打麻将。
   我们村子大,两千多口人。我们那一级五六十个同学,村里考上高中的只有八个。我上高中,住校开始很不习惯,每星期六都急着往回去。二十里川路,一步一步地走,我的右下肢不好,父亲差不多每星期都叫我骑驴去,不是他送,就是大弟送我。那时大路还在川道,至今有川道里的人碰见我就说,咳呀,你不是那几年骑驴上高中的那个?上中学还是高中,我记不清了。我的记性到底是好还是坏我很漠然,许多往事记忆模糊,这真糟糕,也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没办法的事情太多,大约在我读中学时爷爷把比较系统的知识一点一滴地传授给我,但是对这些生活情景却一点也没有忘。
   爷爷说我的珠算能凑合着出手,亏得爷爷手把手地教我。什么“归法”、敬德一条扁,狮子滚绣球啦,都学会了。那时村里没通电,油灯如豆,爷爷喜欢把灯芯挑出一些,灯焰大得直冒黑溜溜的烟。有时他讲古今传奇、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史记》也讲。乡贤之类,村野趣闻,医学知识等等。他说有个掌柜的,准备招收伙计娃,告示贴出,来了两个,他给了一人一个银元,说要买东西。什么东西呢?要能满满一房子。一个出去很急,一趟趟背回来的是白草芽,另一个不慌不忙,只拿回一只蜡烛。买蜡烛的伙计娃真聪明,烛一点,满屋子亮亮的,都照到了。又笑背白草芽的那个,勤恳有余,动脑不足了。末了爷爷问我,掌柜的该要那个,要是我当掌柜,两个娃都要。爷爷说掌柜的留了买回蜡烛的那个。我为掌柜的感到遗憾。
   爷爷能观察星象,一九七六年那年初,爷爷预言说今年国家要死几个大人物。我悄悄地问是谁,爷爷说周朱毛。果然后来是年天塌地陷,连顺序都排了队。爷爷还说他也逃不了十年后的年关。我表示不信。爷爷死去那年是一九八六年,麦收时节,在地里还帮我父亲抬麦驮子往驴身上搭。秋季收玉米,还能柱着木棍掰玉米捧子,拿镰放倒玉米秆。爷爷嫌父亲叫身小力薄的我们下地干活摸黑,吵闹父亲:明天的日头爷叫狗吃了吗是?小心把娃娃挣的屙血。我们兄弟仨个表示不累,因为父亲腰腿有病更累。爷爷说:只要庄稼好,爷就不得死,老天爷还给口粮哩。那年我悄悄地捏把汗,因为我大了,懂人事了,知道能养起老不起的实质了。眼看快过八月十五了,爷爷病倒了,先是拉肚子,稀水放箭,吃药打针不济事,爷爷照例谈笑风生,说话声大气旺,人却一天天地瘦。开始还能人扶着落地走动,后来脚肿脸肿就起不来了。他对看望他的亲戚邻人说:人老了,五脏六腑都坏了,我照镜子,脸肿得很厉害,鼻子越发大而且红,内外不是人了。爷爷知道自己是酒糟鼻,肺热所致。中医说里热,西医叫发炎、炎症。爷爷读过几本医学书,《马经》也读过。
   爷爷卧病在炕,我那时在五十里外县北一所中学当代理教师,我找到村里电管员门上,还好,第二天就给爷爷拉上了电灯。通电那晚明晃晃地照眼。我把炕烧的很热,我和爷爷一人一个被筒睡着都高兴。我父亲烧的炕更热,把爷爷的脚后跟都烙伤了,我从学校医务室拿回红霉素软膏、烫伤膏,给爷爷用盐水清毒包扎,那伤面却不怎么见好。爷爷叹息着说:毕咧,要带入墓坑。爷爷入殓时,我检查了伤面,奇迹般的完全好了,我竟得到一丝安慰。
   我爷大约知道来日不多,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的学问,一古脑全倾泄给我。我当时一一笔录着,记了密密麻麻,厚厚的好几大本。爷爷说:红军初到陕北只是三千人马,长征路是一条血路。老毛人精,知道人想什么说什么,革命成了功,一人一个洋学生。老蒋后来说国民党败给了国民党。共产党宣传工作做得特好,抗战中共产党发展壮大得快。爷爷说:中国出了个蒋介石,出了个毛泽东,把中国人死扎咧。抗美援朝救了台湾。国共两党仇大哩,台湾问题怕是到底都要一打下场。文化大革命文攻武卫死人也不少。“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写《松树风格》的陶铸,贺龙……陈毅是个好同志。好娃哩,伴君如伴虎。君子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安乐,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天下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享太平”。邓小平不简单,三起三落不消说,薄膜、化肥、农药、科学种田。但象我们黄土高原,种地几千年过去仍少不了老黄牛慢慢走。农业太落后,中国人口多,谁能叫百姓吃饱肚子,谁就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颤颤的。夸邓小平,爷爷患帕金森氏综合症,一激动,头摇得厉害。老毛沾了老邓的光,老邓继续了毛泽东的大业。他咳嗽了几声,痰吐不出。抽了锅旱烟,又一阵痉咳,痰出了口。我怪爷不该抽烟,爷说:“你不懂,这叫掏气控嗓子。中国人有个通病,吃谁饭砸谁锅,老邓身后,骂娘的人肯定不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十个指头举起哪能一般齐。林彪在战争年代功绩赫赫,坐三叉戟出逃,书报上讲飞机燃油不足,碰在山顶上燃火爆炸,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爷爷说其实是老毛点头让炮打落的。庐山会议彭德怀下台,倒霉,其实是报杀子之仇,岸英死在朝鲜嘛!老毛一死,中共高层就要大变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大人物口气大,老毛”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蹩“,”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战地黄花 分外香“。毛泽东曾说,”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曾文正就是曾国藩,曾国藩镇压了太平军。他在家教方面卓有建树。曾国藩家书有:”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身体虽弱,处多难之世,若能风霜磨炼,苦心劳神,亦自足坚筋骨而长见识。“”择交是第一要事,须择志趣远大者。“”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唯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南宋着名文学家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放翁家训》是他晚年之作。”人生才固有限,然世人多不能克尽其实,至老必抱遗恨。吾虽不才,然亦一人也。人未四十,未可着书。过四十又精力日衰,忽便衰老,子孙以吾为戒,可也。“”吾居贫不喜为人言,故知者少。今启手足之后,乃至不能办棺殓,度不免以累亲故。然当痛节所费,但获入土则已矣。更不可借口于人,以资他用。“”子孙才分有限,无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读书。贫则教训童稚,以给衣食,但书种不绝足矣。“”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子,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啊者游处。如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吾此言,后人之药石也。各须谨之,毋贻后悔……”

共 35648 字 8 页 首页上一页123456...8
转到
【编者按】“在西山一部队招待所的最后面,有排二层楼上住下。全国各地,除了西藏和台湾,都有文学爱好者乘兴而来参加这次活动。筹委会邀请了当代诗坛的顶尖人物,笔会第一天,各路神仙都露了脸,一个个沉重的样子,仰天发问:中国是不是发展到今天不需要诗了,神态里仿佛有屈原的影子,我们都乱激动了好一阵子,大有匹夫之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情萦怀。但后来,我们中间的一位小弟弟嘴一咧嚎啕大哭。短短的几天,彼此之间有了感情,都显得急切,七嘴八舌地问,是不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怕不得回去,他当即没了哭声,说是咱们大家被狗日的骗了!说的自觉失口,忙用一双粗糙的手遮掩没有合拢的嘴巴,听的以为耳朵出了毛病。那次学习的不论自费,还是公费,衣衫都显得破旧,但我们确定都是精神贵族。谈论泰戈尔和徐志摩,谈美国新诗潮……古今中外,谈天说地,简直是无所不谈。活动费收不算低,伙食却极差。我觉得活脱脱地象一队队盲流汇成的乞丐群。大约乞丐是自由的,所以能玲珑八面,四方来风,听到诸如“长城,你它妈的真长!”“祖国啊,母亲/我是你肠道里的一条虫子……”。”这就是北京笔会的真面目!“那回去北京,是我生平第二次去。比起第一次对北京的印象,简直是一落千丈,我说难怪文学事业近于荒芜。有那么一些精于设置圈套的家伙,准确地说是流氓,表面是救世主模样,其实骨子里坏透了。我不知为什么感觉如吃了绿头苍蝇厌恶许多人。在这一点上,我永远学不了祖父,那样能宽容一切,他总说:无一般不成世事,三教九流,还有不入流的,地球上什么人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爷爷边说话,边抽着旱烟锅,烟锅一闪一闪的红,烟雾一阵阵地白。”用对笔会的厌恶引出了爷爷“宽容一切”的形象!然后再叙述“爷爷追随着县南的做生意人,伙同一路西行,然后南下去陕南”等等事迹。最后激励作家薛云平“在行医之余,尽心尽力地习作笔耕,为父老乡亲树碑立传”!【编辑:吉春】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7200002】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共 0 条 0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