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和那绝色男子带着他们的女儿小墨，泪别心爱的戏班，开始另讨生活。
　　 小生只会唱戏、赌牌，一点苦也不能吃。看他受苦，嫣会心疼。嫣爱那张俊俏的脸。于是嫣穿着细长的高跟鞋、丝袜裙，穿梭于各大茶楼。大势所趋，她开始变得实际。钱，她只需要钱，这会让她一家三口很体面光鲜地活着。
　　 在她第一次将小生和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堵在床上的时候，她的泪哗地就下来了。床上的女人不妖，可她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她会给小生买suitsupply的品牌男装，买意大利佛罗伦萨的Gucci皮带，还会带小生去新马泰旅游。没费一刀一枪，小生在华贵的妇人面前死心踏地、缴械投降。
　　 但愿得我夫妻天长地久，不羡他富贵人家卿相王侯！许郎的誓言犹若在耳。他的痴情富有戏剧性。
　　 许郎，你害得我好惨，你应知我爱你倾尽了全力。她低下头，抬起脸的时候泪光闪动。
　　 一周后，小生失踪。
　　 又过了一月，警察找上门来，拿了照片让她辨认。那个男子，纵化了灰她也认得。他与那贵妇因为车祸而双双命殒京城。抱着他的骨灰，她放声恸哭。那是她哭得最为惨烈的一次，肝肠寸断。
　　 第二天，她拭了泪，收拾了行李，带着小墨回归家乡。她累了。她想念那个若干年前丢弃的婴孩了。她想起了那个乡村的赤脚医生。
　　 都说戏子的心远在天涯，她发誓，从此再不唱戏。
　　 重新归来的嫣原以为自己是一只飞累了的蝶儿，愿意在这个索然的男人身边停落。她吃透了他。这个男人纯朴，有条不紊，宠溺她。即便她走途无路，也会没有原则地收留她。可是她悲哀地发现，她还是爱不上他。
　　 一个风情的戏子，心在高飞时，是极不安分的，怎么甘心仓促地尘埃落定？她才30出头，正是花朵最是旺盛的季节。静谧的乡村缺少生气，她开始怀念舞台的热闹，怀念围绕过她的那些男人们。她喜欢从男人的身上获得滋养而华丽绽放。没有男人赏慕的目光，她会变成一枚风干的枯叶，会以迅疾的速度萎谢。她需要有情有调的男子随时守在她的身边。
　　 老何就是这样闯入了嫣的生活。
　　 （三）
　　 老何出现的那天，天气很是晴朗。那段日子，阴雨的天气持续好久。可是老何进来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洒满整个院落。这个男人剑眉星目，35岁，标准的美男一个。她是嫣新结识的牌友。
　　 记得那个废旧书店的老何踏进家门的时候，绿和妹妹小墨正伏在简易的桌上写着作业，他抚小墨的头，轻声叫着小墨的名字，“小墨，小墨。”绿记得他的眼晴，温和的，带着沉郁的锐利。
　　 嫣伏在缝纫机上，头也没抬，她专注地转动着缝纫机的轮子，脚一踩，嗒嗒嗒嗒。
　　 “小墨，告诉叔叔，上几年级了？”
　　 “一年级。”
　　 “喜欢读书吗？”
　　 “喜欢。”
　　 “好样的，结绿，以后带妹妹来叔叔的书店尽管看，全免费的。”
　　 就这样，她认识了老何。
　　 自从老何成为家里的常客后，嫣与父亲的关系开始疏远，两个人经常拌嘴，最后闹到分居。盛怒处，他们会彼此推搡，诅咒，桌子、板凳也会连带着遭殃，不是你缺了胳膊，就是我残了腿。绿其实料得到这结局。从第一眼看到嫣，她就觉得父亲和嫣是极不匹配的一对。接纳嫣，是父亲再犯的错。绿由起先的提心吊胆慢慢地变为熟视无睹。她会躲开人群默默垂泪。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因为焦虑，自尊，她变得敏感，孤僻。流露出的，总是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的面无表情。她变了，变得独来独往，比如在学校，她不敢抬头，等所有的同学都离开教室后，她才最后一个离开。其实她极其渴望融入人群，却又总觉得别人都在背地里议论着她，耻笑她。她自觉的把自己从人堆里剥离。一个人时，她开始盼望长大，也幻想恋爱结婚。有时候，她很是着急，未来遥远，离长大还有好多好多年，她感觉急不可耐。
　　 妹妹小墨却和她截然不同，尽管她才五六岁，可是，她有一种突兀的美，不知人间忧欢的活泼，风光占尽。她不像姐姐一样敏感脆弱。这是一个极度率真的女孩。
　　 结绿不得不承认，小墨长得实在好看。她是两个戏子的完美结合。看得出来，嫣更宠爱小墨，她总是给小家伙穿蕾丝花边的公主服。其实她根本就是个公主。小墨的身上有一种气场，随便朝哪一站，万物黯然。不像她，打小就没有漂亮的衣服穿，也没有好看的发卡，头发更是又稀又黄，总是梳两个小辫，用皮筋胡乱地扎住。和小墨比起来，她充其量是公主身边的那个贴身丫鬟。其实，对这些她也不计较，她在意的是父亲的爱。可是，自从这个贱根儿踏进家门，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吸走，仗着嫣的恩宠，便堂皇地成了父亲的新宠，但凡好吃的好穿的，父亲总是说，绿儿，你是姐姐，先尽着妹妹。父亲的偏袒让绿的自尊心快要崩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她发现就连父亲的温存也少了很多。父亲再也不将她往诊所带了，他总是很忙，临走的时候，只会拍拍她的脸，然后淡淡地说，绿儿乖，好好听妈妈的话。说完扭过头就走了。父亲的背影沉默无言，他的衣服下摆在微风里轻轻颤抖。就在这个瞬间，绿感觉心脏破裂般的疼，整个心空落落的，像有无数只虫子在不停地吞噬。
　　 自从父亲和嫣的矛盾愈演愈烈后，父亲干脆搬到诊所住，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所以似乎好久，她都没有和父亲独处了。她怀念和父亲在诊所的日子了，怀念诊所院子前的那些兰花和蝴蝶了。于是一段日子里，她不停地做梦，她梦见一堆一堆的蝴蝶成了精，幻化成一个一个妙曼的女子，她们咯咯咯咯的笑着，在兰花丛中钻来钻去。她还梦见父亲坐进了汽车里，汽车启动了，她焦灼地跟在后面不停地追逐，风将她的头发衣服吹得狂乱，她的心里像失了火，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自己，只是拼命地奔跑，奔跑……
　　 说真的，她讨厌嫣的归来，实在讨厌。嫣的归来将她的快乐时光彻底摧毁。她的神情开始变得阴郁。这个女人，她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她的浑身散发着招摇娇艳的媚，妖精一样，那不是经历一两个男人就会有的。
　　 狐媚样的嫣展颜一笑，小唇轻启，搓牌的那帮男人就开始兴奋，个个像吸了大麻，乐得前仰后合。嫣骨子里的妖魅极具诱惑，散发着甜美的腥味，没有哪个兽类能够抗拒。所以桌子下，绿看到老何胖胖的手指搭在嫣的大腿上来回地揉捻，他的一只脚，缠着嫣白皙的小腿反复摩擦。
　　 这个妖精，五迷三道，她让男人蠢蠢欲动。
　　 然而，她不是一个好的妖精。青衣虽然大胆地追求自由的爱情，可是正派，举止端庄，表情含蓄，袖不露指。显然，嫣不是。嫣很享受老何指尖里传递而来的快感。
　　 成人间不动声色的眉目传情在桌子下演绎得如火如荼，这一切，全被假装做作业的绿尽收眼底，她的眉毛紧皱。看到嫣没事人一样笑得花枝乱颤，她感觉嫣很无耻。
　　 那天她肯定自己怒了，将作业撕了写写了撕，然后她扭头跑出了屋子。
　　 院子里，小墨蹲在地上，将长势正好的板蓝一铲一铲地挖着，说要移到自己才刚新建的“花园”里，结绿肚里的怨气顺着丹田一路向上，她感觉体内的火愈燃愈旺，局面烈到难以控制，终于她忽地冲了过去，甩手就给了妹妹一个巴掌。猝不及防的小墨丢了铲子，咧开嘴，开始嚎哭。结绿怔住了，有点不知所措，冲上去赶紧去捂她的嘴，小家伙拼命抵抗，情急处，逮住绿的手就咬了一口。
　　 “嗷……”绿嚎叫一声，丢了小墨，并顺势回踹了妹妹一脚。
　　 看到坐在地上放声号啕的小墨，这让她感觉非常快意。如果想让一个人割肤的疼，就将他最为钟爱的东西毁坏。最好毁得面目全非。
　　 可怜的小墨。她只是一件做工精美遭人泄愤的道具。
　　 屋子里打牌的大人听到动静，全都奔了出来。小墨扑进嫣的怀里，泪若断线的珠子，抽抽嗒嗒地诉说。
　　 “绿儿，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姐姐么？你看你，怎么老欺负妹妹？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嫣的脸上是平静的表情，唇边褐色的痣在光线下妩媚的闪耀。
　　 结绿安静的听着，不吭声，也不插嘴，只是牙齿将下唇咬得快要出血。是，确实够羞耻的，苦思夜想了十年的母亲，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父亲也真是，耻辱、窝囊，不就是个戏子么？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她是一个让人惧怕的魔鬼。但凡长得好看的，都是害人精，会将人的血喝干榨净，比如聊斋里的狐狸精。再这么下去，会遭报应的，那个英俊的小生就是例子，勾引了别人老婆，最后还不是客死异乡。这样想着，她不禁抬起头，锐利的眼睛挑衅地望着嫣。
　　 “好了好了，绿儿，我知道这十年来你受了委屈，也知道你早就看小墨不顺眼了，但不管怎么说，小墨都是你的妹妹，她是你的亲妹妹啊，我希望你和妹妹好好相处。”嫣说话间，轻抚她的脸。她看到嫣手腕上翠绿的玉镯。这个镯子是昨天打牌散场时，老何最后一个走，趁四下无人偷偷给嫣戴上的。她趴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
　　 绿定定地盯着嫣手腕上的玉镯，当着老何的面，她突然尖叫：“这个镯子丑死了，好难看，我讨厌这个镯子，我讨厌除了父亲之外的任何男人！”
　　 绿说着说着，就哭了。
　　 （四）
　　 老何终于尴尬而去。嫣开始收了牌桌，专心地给两个孩子烧饭。
　　 一段日子，嫣和父亲的关系也缓解了不少，她给父亲煲汤，洗衣服，将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父亲虽然不善风情，可对于嫣的转变，他感觉得到，于是他便像从前一样，脸上现出温和的笑容。绿开始露出牙龈，无所顾忌。那个夏天，嫣穿梭在厨房里，摊煎饼，烙菜盒，撕扯面，熬绿豆汤。窗外七月的太阳，照在她汗流不止的脸上。绿接过嫣递过来的煎饼，瞬间流出了眼泪。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所需要的，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跟嫣讲。然而，短暂的温暖迟而珍贵，没过多久，家里便出事了，出大事了。
　　 那是一个凉爽的初秋。九月的早晨，绿还在沉沉的梦里，“绿儿，绿儿，快，你的父亲马上要不行了。”她被嫣连推带搡地叫醒时，正看到嫣焦灼惊恐的眼。她眼神里的疼痛是前所未有的。
　　 直觉里，她一直觉得嫣不够爱父亲。可是此刻，因为突发性脑溢血，铁塔一样的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他的眼半睁，嘴角在朝外大口大口地溢涌着鲜血。她看到嫣半跪在父亲的身边，出奇地冷静，嫣摩挲着丈夫的手，伏在他的耳畔温柔地说，“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就没事了，你再挺挺，我已托人叫了大夫，他马上就来。”她在细心地擦拭着丈夫嘴角溢流不止的鲜血，极具柔情。那一刻，绿感觉震惊，头一次，她见证了嫣的情，嫣的爱，她感觉诧异。她想如果父亲还有意识，不知会是怎样的欣慰……然而，这个男子，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容乐观，也许再也不能睁开眼。立在炕边的结绿感觉恐惧，她的心一阵绞痛。
　　 父亲的唇角还在汹涌不止的朝外奔涌着鲜血。屋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纸巾一捆一捆，根本无法堵住鲜血的决堤。血是生命的魂脉，见证出生，死亡。父亲的生命终究没有挽留下来。
　　 30来岁的嫣容颜还算美丽，她伏在丈夫的身体上嚎啕痛哭。许多的乡邻围拢上来，“结绿，结绿，搀起你的母亲。”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混杂，结绿侧脸，面无表情地望着哭天抢地的嫣，她感觉陌生。6岁的妹妹小墨显然吓坏了，一脸惊恐，脸上的泪迹清晰可见。“结绿，快带小墨离开。”有人在大声地说。她紧攥妹妹的手，将她从人窝里带离。
　　 父亲衣冠整齐的躺在木板上，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安详。这个唯一给了她爱的男子，她长久地凝视他。现在他准备弃她而去，他将留她在人世继续放逐。她抚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眉，他的唇，他的头发。他的身体透着远离尘世的寒气，渐渐僵硬。
　　 生命令人敬畏，这是人所不能自主的。
　　 神情悲痛的嫣，哭得无力自拔。现在，这个让她不屑的男子去了。吵架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诅咒他为什么不去死，可是当他真的死了时，她没有感觉到解脱，相反，不能呼吸的悲伤让她感觉无助，仿佛茫茫无边的大海突然失去平静，掀起一股措手不及的巨浪。她呆呆地望着这个男人嘴角渐渐凝固的血迹，她的心里突然明白，从此，她将是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再也没有人会为她们娘仨遮风挡雨，再也不会有人疼惜她替代她操持地里的那把庄稼。她的悲恸歇斯底里，她涕泪长流，伏在他的身上捶打他咒骂他，恨他撒手人寰，从此将一切的责任丢弃，一股脑地全抛给了她。
　　 闹哄哄，乱糟糟，结绿和小墨的头上，被人缠上了长长的孝布。姐俩跪在父亲的灵前，闷头，叩首，陪前来化纸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哭。结绿跪了一天，就感觉支撑不住，嗓子嘶哑，两腿发酸。可是她坚持跪拜，她知道，从此，她将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所以尽管眼里流不出眼泪，她依然神情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