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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衣(小说)
三天后,父亲下葬。
父亲的离去对嫣显然是巨大的打击。从来没有下过地的嫣除了给两个孩子做一日三餐,还得亲自下地劳作。需要承担的家庭重任一下子全压到了这个美丽女人的肩头,她再也没有空来消停地打牌,没有精力来打理自己美丽的五官。
此后的嫣,青裙缟袂,衣袖半挽,与昔日的炫服靓装判若两人,她挎着篮子,躬身于田间地头,和村里寻常的村妇一样普通无二。谁会想到,雨歇微凉,十一年间如梦一场!
站在浩瀚绿野的地头,嫣仰着脸,注视着远处一只挥着双翅的孤鸟。她的整张脸荒凉。然后她起身,端起罐子,咕咚咕咚地喝水。撩起袖子擦拭唇角的水渍时,一刹那,她发现自己的悲伤像花瓣一样撒落了一地,如此蚀骨。舞台高亢的板胡耳畔响起,在风里散发着悠扬的秦音。长路漫漫,她的灵魂在对岸,无船泅渡。心有多孤高,人有多沧桑。然后她坐在空旷的地头,在田野泥土的地脉里,流出了温暖的眼泪。
是的,她不甘。她是让男子趋之若鹜的女人,如何受得了这等凄凉?
(五)
对,只有男人才会让她绽放。她的颓废,她的激情在小村里开出腐朽的花。
黑暗中,一个黑影靠近嫣,嫣的衣衫迅速零落,绸缎一样光洁的身体瞬间赤裸。一双有力的大手抚上,不停地揉搓,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交替起伏。绿躲在阴暗的一角,安静的注视,心惊若小鹿,恻然而恐惧。她回头,小心翼翼地溜进自己的被窝。妹妹小墨睡得正香,可是她再也无法合眼。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在爬行,忙碌地准备结网。
自从丈夫离去,嫣的情绪开始失控,如同浑浊的黄河水,汹涌奔腾。她的暴躁狂乱一览无余。可是奇怪,只有见到男人时,她才会平静,然后眉飞色舞。爱情上,绿觉得嫣实在太贱。她生气,生嫣的气。父亲才走不到半年,她就和男人黏乎上了。不同的男人三天两头地朝家里跑,男人一来,刚才粗暴愤怒的嫣就像换了个人,立马变得喜笑颜开。她和他们聊闲话儿、逗趣、打情骂俏的搅作一团,很是亢奋。嫣离不开男人,就连饭也不好好地烧了,绿感觉不满,却无能为力。
一个寡妇,带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何其窘迫?嫣是见过大世面的,她闯过花花世界,她渴望日子好过。然而,这个聪敏美丽的女人,她的命运注定坎坷。那次,为了给小墨落户,好分得一亩三分地,她与村委会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她收了棱角,不顾尊严地跪在村委会外的地面上。来来去去的乡人指指点点,他们的眼神怜悯,然后会明哲保身地一哄而散。土地或庄基是村民的命,流血斗殴是常有的事,所以说,人们的神情冷漠游离,没有人愿被这敏感的话题沾染。整整一天,嫣的哭泣、哀求都无济于事。那年的冬天还未临,可她觉得自己已经枯萎,就像一枚风中飘荡的落叶,无依无傍。冷,她感觉彻骨的寒冷。那是自丈夫走后她最初的疼。后来她拍了拍膝上的土,凛然地站了起来。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梳妆打扮,她说:“村长,我烧了几道好菜,晚上请你听曲儿,好吗?”
“好啊。”村长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除了和男人睡觉,她别无出路。她终于明白,唯有身体才能将她救赎。尊严又不能当饭吃。
自然而然,嫣的目的达到,如愿地给小墨上了户口,而且还分了田。
从此嫣一发不可收拾。她的爱像韭菜一样,隔段日子就会泛滥一茬,然后会被不同的男人收割。她抓住一切机会和村上有权有势的男人频繁来往。她很寂寞,也很无依,她需要男人的支撑。只要男人一来,嫣会很大方地抽出几张纸钞给绿和小墨,打发姐俩去村口的小卖部去买包盐,或者打瓶醋。有时候,还破天荒地的给姐俩放会小假,允许她们和小伙伴们去村里的小河边多玩会儿。
绿冷笑。只有小墨,像一条看见诱饵的鱼,兴奋得欢蹦乱跳。
其实不管是绿儿还是小墨,他们没有朋友。就连小墨,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父亲、母亲或者姐姐也是绝口不提。小小年纪,她学会了回避。这个活泼的女孩,她脸上的笑愈来愈少,眼睛深处也有了阴影,整个人更显孤单。可是,她还是渴望融入人群,她喜欢和小伙伴们呆在一起。
那天是中午一点的样子,正是午休的时候,巷子里少有人迹。只有村子里的那条小河边,人声喧闹。这里,是村子里孩子们嬉戏的乐园。十几个小孩子在河里正打着水仗,玩的不亦乐乎。小墨百无聊赖地蹲在岸边放着纸船。这是她百玩不厌的游戏。小小的纸船承载着女孩儿的梦想,飘着飘着,直至远方。她爱叠一堆堆的纸船,喜欢看纸船顺水而下。
绿拎着打好的醋急急地返回,果然,和往常一样,她发现家里的大门紧紧反锁。
早先,她曾咚咚地擂过大门,门开的时候,她看到嫣绯红着脸恼火地冲她吼道:“死妮子,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么大声,要死人了不成?”绿踏进房间,不是书记正就着桌子剔着牙缝,就是村长正对着镜子理着头发。
冥冥中,绿总感觉哪里不妥。她哼了一声,冷冷地迈进厨房,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她没有回头,可她知道,嫣在背后不满地看着她。
这一次,她打了醋,气喘吁吁地朝家里奔,她的脸上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像一把随时就要出鞘的刀。她的心里潜伏着巨大的折磨,那种痛激烈地扎在她的血管里。她小心翼翼地将醋瓶放在脚下,双手按在门上,轻轻地推了推,果然门又闩上了。
绿怔住了,她感觉心慌,眼泪和着额上的汗水灼热地淌了下来。那一瞬间,她感觉绝望。于是她低着头,一个人朝河边蹭着步子。她的心里咬牙切齿。
嫣一定和男人在做丑事,她必须想办法将她曝光。只有曝光,才能阻止。反正她讨厌家里有不同的男人。对,带上小墨,姐俩一起抓她个现形,让她寒碜,无地自容。她为突然萌生的计而感觉亢奋。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这样想着,她不禁加紧了脚步。很快地,绿在河边寻着了小墨。姐俩极其认真的规划,商讨,叽叽咕咕,就像两国元首在筹谋国家的未来。起初,小墨很不乐意,她丢不下小河里悠悠荡荡的那些纸船,当姐姐向她许诺给她叠一百只纸船作为补偿时,小墨略加犹豫,便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天气晴好,绿和小墨一前一后,她们走得很急。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闪了回来。绿让小墨踩着她的肩,爬上邻家的墙头。绿清楚,自家后院紧挨邻居的这面土墙上,正搭着一条铁梯,顺着铁梯而下,就会溜进自家院子。
小墨爬上墙头的时候,她朝下望了望,两腿不禁一阵哆嗦。
“小墨,不怕,踩着梯子下去,下去。”绿低声地说道。
小墨拱着屁股,小心翼翼地朝下伸出了一只脚。
“姐姐,我还是怕……”小墨的眼里闪过一丝惶恐。
“小墨,乖,不怕,踩着梯子下去,快下去啊。”从另一处爬上墙头的绿大声地指挥。
当坐在墙头的绿听到梯子轰然倒地的巨响时,她像一枚受惊的琥珀,瞬间石化。
沉重的铁梯直直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重重地砸在小墨轻盈的身上,溅出一地的血花。
披头散发的嫣将绿从墙头上拽下,伸出手揪绿的头发,扇她的脸。她哭泣着说:“我知道,是你杀死了小墨,你说,你为什么要杀死小墨……”绿低头,轮着胳膊尖叫,“我没有,没有。”
多年以后她一直记得,嫣和老何衣衫不整地从匆忙打开的房门里冲出,他们的头发凌乱,衣服的扣子都没有扣好,还光着脚。
(六)
小墨走了,瞳仁瞪得大大的,她的容颜像花瓣一样颓败。
终于,在某个不可忍受的夜,嫣的忧郁症爆发,发疯地摔东西,打结绿,朝她的脸上啐。最后,她蹲在地上,放声恸哭。这个女人,她的眼神干涸而麻木,精神状态憔悴颓丧。
她疯了。
戏终于结束。爱去了,情灭了,泪湿衣衫。
邻村的舅舅来了,他将嫣和绿接到外婆家。舅舅将嫣送到西安医治。嫣的病情时好时坏。
三十三岁的嫣心情好时,她会将绿搂在怀里,笑容平和。翻脸的时候,她砸电视,绞窗帘,摔暖水瓶。绿常常觉得嫣神志不清。可是一次,一个孩子和绿斗殴,嫣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她挥着拳头,眼神如兽般狂野。结绿将她连扯带拽地拖回屋子,她没事人一样,倒头睡去。看着这个容颜枯槁的妇人,结绿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嫣睁开眼,捉住绿的手,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她伸手,将绿揽进怀里,吻她的额。
在外婆精心的照顾下,嫣的病情日渐转好。
“回家,我要回家。”嫣心里温暖的想念都在那个亲手垒起的红砖瓦房里。那里有她的丈夫,她的小墨。
那天,嫣推开空了许久的家门,她涂脂抹粉,翻出那件收藏已久的戏衣穿上,在院子里开始婀娜清唱:“鹊儿飞来飞去绕房前,为许郎平地化成一座亭楼院,雕梁画栋百花鲜,清早间巧装又打扮,浑身换了新衣衫……”盛装后的嫣,表情端庄,严肃,幽怨,娇羞,青翠欲滴,十足一个从古画卷里走出的女子。
嫣挪着细碎的步子,长袖轻甩。她唱得风停了,花落了,叶枯了,月隐了,流星碎跌。
绿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整张脸被泪水浸染。
为什么是我杀死了小墨?她感觉内心灼痛。
嫣终于唱累了,有了困意,她靠着墙的身影模糊不清。
睡吧,嫣,如果有来生,好好的做一个青衣吧,只有在台上,你才足够绚丽。
2013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