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世界
6
我是今天早上才来的。不,不是,准确一点地说,我昨天晚上就已经来了。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来过,可是我又一次来了,因为我不知足,因为我只是消融了自己的身体,而我的灵肉却一直停留这个世界,停留在冬季,停留在你的怀里,停留在一望无际的白。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很少人理解。我的到来是一种自然,所以所有的人都习以为常。
我只是从另一个遥远的角落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我经过几千几万米的距离和无数肮脏不堪的尘埃。我穿越寒冷和黑夜,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来了。
于是地上慢慢地白了,于是草坪上慢慢地白了,于是树上、花上、墙上慢慢地白了,于是屋顶、田野、山顶和整个世界也都白了。
我来的时候一切还都在沉寂之中,我来的时候陪伴我左右的只是零下和空气。因为时间尚早,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就在一个营院的一个温暖的角落停住脚步。那时,并没有一个人从睡梦中醒来,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日子过早地苏醒。可是我的身体的留驻却着实花了一段时间,我最终在自己的沉淀之下为自己撑开了一片天。
我所待的那个地方是个锅炉房,在新疆这个地方,在冬天这个时候,怕是没有比锅炉房再温暖的地方了。你看那锅炉里,火苗一串一串,不,不是一串一串,是一股一股地直往上冒,直往上窜,就像一种生命,就像一种热情,奔放且不失稳重。就像在那个夜里那个叫做闫岩的村子里被那个男孩拦住去路的那个男孩一样,你一定不知道那个男孩最后怎么样了,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雪地里走过去之后竟然没有一点点痕迹。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两声的鸟叫,我不认识那是什么鸟。在下雪之前,在春天夏天秋天那一个个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并没有雪,可是那些鸟,它们在,不下雪它们居然也在。所以伊宁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所以我喜欢好地方,所以我愿意永久地停留这里。可是那些鸟,它们叫了一会儿就走了。它们是不怕人的,因为它们曾经就坐在一个男孩的办公桌上。所以一定有事情发生了。
我喜欢那个男孩。他和我一样,他也喜欢雪喜欢大自然,喜欢感伤喜欢留恋,喜欢胡言乱语,喜欢彻底反抗。可是他有一个让人讨厌的缺点,他到现在还没有醒来。他没有起床,他还在做梦,做他自己的那些白日梦。
锅炉工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和那个男孩一样年纪。他已经醒来,进入了新的一天新的旅程。我不知道为了持续给大家供上暖气,他这一晚上到底起来了多少回,但我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且人本来也有好的习惯,所以我看他的眼神是一种敬佩和羡慕。如果都像他这样,哪怕是在生活的压迫之下,哪怕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好,至少有。那么现在一定不会是这样,一定不会。
他是那样的瘦,几乎整整一个皮包骨头,而且个子又矮,脸上的颜色也没有显示出他是一个能够干活而且把活儿能够干得很好的人。一副营养不良之相,想来他也没有多少力气,一个人顶多不过一百斤罢了。可是他却能将一车又一车的煤灰从锅炉房里掏出来,再掏出来,继续掏出来。经过一个很大的坡推上来,再推上来,继续推上来。不休息不停顿不埋怨,不骂爸不骂妈不骂三大姑八大姨。
这样的一个人干完这样的一个活,不过只用了仅仅二十分钟而已。所以我开始表示惊讶。一切的结论都显得过于早了。而这时,天已经有些亮了,宿舍楼里渐次就有了灯光。先不管亮着灯的那个房间里人有没有真正地起来,总之我听见了脚步声。当目光完全脱离那个锅炉工之后,一切才昭然若示。
在这个院子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起床的人,应该是我们的炊事员,因为那个锅炉工一晚上都在起床,所以他不在之列。他的生活和工作没有任何界限,辛苦自不待言。可是……
这个第一年兵,他今年才刚刚十八岁,一脸的青春和活力,一身的阳光和朝气,就像我当初刚刚考到军校时一模一样。在匆匆洗漱完毕之后,他就从温暖的寝室走向冰冷的工作间。
离开房间的一刹那,他先是看了看桌子上一个女孩的相片,然后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笑了。那女孩真他妈漂亮呀!可惜他不是新疆的,所以我不会喜欢她。他说他之所以来当兵都是因为她,我不知道他说这话具体是何意。是因为当初和她谈恋爱耽误学业而没有考上大学,还是高考落榜之后无处可去被她鼓励来当了兵?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有一点是确确实实的,他们互相爱和被爱着。
真怀疑他们的路能走多远。我当然希望能够越远越好,最好是永恒。
可是他们太年轻了,年轻就很容易做出傻事,很容易轻率和愚鲁,就像这个男孩。他说话就像我一个堂弟在吹牛皮,他说,郑会计,我们村有一个人资产过几亿。他说扁桃体发炎得看医生,他说辽宁在沈阳那儿,他说月底了是什么意思。以至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这个女朋友是真是假,是存在或者不存在。
反正有一张女孩的相片放在他的房间,反正有个女孩一直在和他通电话。
反正后来食堂里就亮起了灯,烟囱上也冒起了烟,再后来他像刚刚离开宿舍一样离开了食堂。一站在营院中间他就大声喊道:
开饭了!
开饭了!
那一条连在宿舍和食堂之间的印子呀!那一条穿越营院从旁侧小门走出去的两行脚印呀!那个不知道从哪儿走来的车子印呀!它们一直就朝前走了,它们要去哪儿你知道吗?它们刚开始还都是那么明显,可是后来就被我彻底覆盖了。
被我覆没的同时又有人走了出来,又有车子走了出来。
这些直到我说出来以后你才知道的吧!呵呵!
7
我从天上下来,经过很长的时间和距离,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苍茫无际的蓝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巍巍群山的峰巅。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峡谷的烂漫色彩。我将那众多的星球尽收眼底,我是至上的主宰。
我不再兴趣索然,冷若冰霜,却激起新颖的幻想。我时刻徜徉于新的意境,永远歌唱。
8
就像我从来不会想到一件事情的发生。从来也不会有人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件事情发生。即使你是天生的小说家,即使你有超凡的想象。因为那是诡秘的逻辑所产生的现实,因为不符合大多数和正常,所以奇怪,所以你猜不到。你推测不到。你的意料总是和事实差了一点或者正好相反。
从出租车里下来的那一刻,我差点就晕倒在地。陌生而熟悉的一切在我眼前跳跃。自从离开这个地方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到这儿来过。我穷尽所有的想象也不会想到,这儿竟然会有一个房间。而这个房间就是我在乌鲁木齐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而这个房间,它的位置居然就在那个音像店的旁边。
那个还没有完全黑透的黄昏,我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就离家几千公里,第一次被分配就来到乌鲁木齐这个陌生的城市,第一个晚上就在这条街道上度过。在这个被叫做新民路的一个角落,我找到一家名叫博海的音像店。这个音像店不大,是大街小巷里那种很寻常的货色,没有多少书,没有多少人,也没有多少温暖。可是我还是一头钻进去就好几个钟头,我看各种各样的书,听各种各样的唱片,和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我对他们微笑。
我在这儿呀,你看不见吗?你怎么会看不见呢?
而就在这个音像店的旁边,那是一个律师事务所。就在这个律师事务所的二楼靠马路的窗户上,有一个女孩经常在那里站着。她一直就那么看着窗外,看春天的绿夏天的热秋天的温馨冬天的飘雪。我以为,我原以为她是在等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是在等另外一个人。
她在我的怀里时,她说她看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所以她的话一定是真的,即使不是真的我也愿意以为是真的。我问她看见了什么。她说,我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孩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走来,他下了一辆出租车,他站在马路中央四处张望,然后他走进一家叫做博海的音像店,然后我看不到他了。可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那里还没待多久好像就要走了。
他要走了吗?他要去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也许他只有走吧。有的事情并不是一个人自己就完全能够决定的,就如你,就如他,就如一个人努力到最后却还是必须得走。
我从来也不会知道律师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这里竟然会成为我一生最快乐也最伤痛之处。而且也就是这里,后来我和它再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和律师最终也没有产生什么关系。
天上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这是我来新疆以来下的第一场雪,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个冬天在异地他乡所见到的雪。它和西安的雪一点点也不一样,白净而且会说话有温度。它就是这样,即使到现在也让人难以释怀。
新疆的雪来得好早呀,新疆的雪好白啊!新疆的雪花好大呀!新疆的女孩啊,真他妈漂亮呀!以至后来我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是先喜欢上新疆的雪还是先喜欢上新疆的女孩的。
我是先喜欢上她的吗?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时她就倒在我的怀里,紧紧地和我依偎在一起,生怕我丢掉一样,害怕的同时是我要离开。因为要离开,所以我来看她,尽管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来这儿,最后一次和她对视说话,最后一次抚摸她亲吻她和她融化在一起。可是我就坐在她房间的一个椅子上,斜躺着。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因为要离开,所以开始沉默,所以开始失去本来的颜色。
房间里的暖气呀让我差点就以为这并不是冬天,这是春天,因为是春天,所以我要去吻她的嘴。
第一次,一个男孩今生今世的第一次,一个军人这一辈子的第一次。第一次,我把她的身子抱在自己的怀里。第一次,我在一个女孩的身体上流动和游回。第一次,我和她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抚摸然后做爱。
你知道吗?有一天晚上我在那个音像店里看见了一个男孩。他穿着一身军装,一身橄榄绿,他长得好帅,我虽然并不认识他。可是,可以断定的是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我知道他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找的,他就是我的一个浩劫。我也知道他终究是要走的,后来他果真就走了。
你没有叫住他吗?
叫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笑了笑却还是走了。他说再见吧朋友,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而如今,我又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所以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
这时,我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这长发我曾经梳过也曾经亲吻过,可是它却变得苦涩,它变黄了,变得我不认识了。这眼前站着的人她就站在那儿,她一句话也不说。看来来往往行人从身边走过停留,停留走过。这个车站的一个台阶上站着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孩,这个车站的另一个台阶上,站着一个穿着军装却已经显然力不从心的男孩。
她在送一个刚刚深爱上却又要离开的人,他在等着一条印子的离开。
于是我什么也管不了了,我冲上去就抱住她大声咆哮起来,我吻她,我抱她,我咬她,我爱她。
我爱她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不爱她。
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以这样亲昵的身份见面,绝对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可是事情并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待在屋里睡什么觉。要不然我也不会在失去她之后又一次尝到完全相同的苦果。
9
被一阵阵急凑的哨音声吵醒的时候我正在和她说话。我抱着她,她流着眼泪,我还没有上车,她还没有转身远去。还不待我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有人在楼道里大声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操!我的裤头居然粘乎乎的。
不管。赶快。
于是我急忙找背包绳,于是我急忙把被子褥子打开又折叠,于是我打背包。摸黑整整齐齐完完整整美美好好干干净净地做好一切已经变成小儿科。不用十五秒钟我就跳下床找水壶等其他一系列战备物资!还好他们都很听话,一个个站得整整齐齐的,我一伸手就够到了,我一伸手就连鞋也穿在了脚上……
一切就都结束了。结束了。
操!都跑到哪儿去了!这是紧急集合,这是紧急集合。紧急集合是一个军人军校生活所必须要上而且要上好的课。它的意义其实并不亚于文化课。可是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都快给我滚出来。没长耳朵吗?要的时候不出来,不要的时候一个个愣是往外跳。
操他妈的,都快给我滚出来。
可是我不害怕,我什么都不会害怕。一个人如果认真努力地去做每一件事情,那么他就什么也不会害怕。即使他可能做得并不是很好。呵呵!就让那一个个埋怨胡乱说话吧!就让这些平时不注意小节的家伙骂人或被人骂吧!如果有用的话,就让那一个个一阵阵脚步声急匆匆地下楼吧,就让他们先走,让他们争第一去吧!
反正我已经站在楼下。
外面下雪了。下雪了,西安居然……刚才不还下的是雨吗?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雪呢?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啊!现在才什么时候?十一月吧,不,可能是我记错了,也许已经三九了亦未可知。这么冷怎么会是十一月呢,不可能。你没看见一个个都被冻得直打哆嗦吗?你没看见他们一个个正迈着轻快的步伐朝操场那边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