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得罪了爸爸应该是这个下场的，没有一个得罪了爸爸的人日子过得怎么样。
　　 你爸爸真厉害。
　　 南姐笑了。南姐学会了用沉默代替一切回答。南姐后来太多的沉默让我有点承受不了。所以我告诉南姐，南姐你喜欢我哥哥。
　　 小孩子不要胡说，传到别人耳朵不好。
　　 那南姐你喜欢我哥哥什么呢？
　　 南姐说她只是喜欢站在一边看我哥哥，看到我哥哥笑了他也开心。
　　 我说南姐，你爱上我哥哥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个夏天。那个夏天我十六，南姐十七。
　　 一转眼我和南姐相识相知十年了，十年，我们谁也离不了谁，互相关心互相鼓励。十年，南姐一直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个男孩，为这个男孩祈祷和祝福。十年，她只对这个男孩说过一句真心的话，那时她要结婚了，她写信告诉我说，我要嫁给别人了，看到你哥哥我很难受。我真想哭。静。姐好想你。可是现在，我没有告诉南姐我要走的事情，我要去咸阳外公那儿。妈妈要送我去那儿学习，妈妈说家里活太多没时间照顾我。其实我知道，妈妈怕别人说。村里有人看到我和两个妹妹就笑话说妈妈连个儿子也生不了。眼不见心不乱，所以妈妈决定送我走，没这么多女孩在跟前晃来晃去当然闲言碎语也就应该少多了。直到离开那天南她来找我，哥哥也来了。那是上高中第二年，高一下半学期。三月。柳树刚刚发了芽，新出的叶子鲜黄而有生气。下着毛毛细雨。我正从家里搬行李出来。
　　 我转过自己的身体，我看见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孩。
　　 我永远无法忘记。雨到我上车那会儿也没有停。有燕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空气雾朦朦的，没有行人，只听到鸟儿在叫。南姐在我家对面的空地上站了好久。定定地，她看着我，我知道她没有话想说。她的眼睛说明了她的一切。后来她走了过来，而哥哥却站在一个土墙的转弯处。他探出头对我笑了一下就彻底消失不见。她怕我妈妈看见又高声大骂。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南她交给我一封信，其实我也有封信要交给南。我们彼此交换了手中的信，松开手，我上了车。
　　 我到咸阳以后雨还是没有停，我回头看的时候天亮了一些。
　　 四
　　 我始终毫不动摇地确信，那个叫琨的女孩，我曾经喜欢过，爱过，而且将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天使，她从此就像我小时候坐在深夜家门口的麦田里仰望星空时见过的那一颗颗流星。记得，却并不清晰，怀念，却永久消逝。
　　 南告诉我说，鹏，你是一个忧伤的人。你太自卑，所以显得残忍。你太激烈，所以过于旺盛。那是我十七岁时，一个女孩坐在我的怀里，她拉过了我的头。将我放在她的掌心。十年。当水库里的水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当柿子的味道再也难以填补我的味觉。我告诉南说，南，我要上大学。一次就考上，最好的，我要去城里，赚很多很多的钱，过富裕和充足的日子。
　　 我要过不再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我要让所有的人羡慕我，我要他们臣服于我。
　　 南，你相信我吗？
　　 南没有说话。太多的时候南只是沉默。南是一个命很不好的女孩。我上高中二年级时南就嫁人了。那时南19岁。比我大一年。上高三。后来南生下两个小孩。两个女孩。我考上军校那一年，南的大孩子已经会在南的教导下叫我叔叔。当南的小孩对我微笑的时候，南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对我伸出一个手指。还是当初的那只。当我正看着南的手指时。南突然告诉我说，鹏，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
　　 你相信我什么呢？南。
　　 南走了。南把话说完就走了。南没有回头。南从来就不会回头。当南生下第四个女孩时南她告诉我说，鹏，这就是生活，有些事情是你自己永远也不能选择和决定的。比如，她虽然是增民的小孩，却有着和她弟弟完全相反的命运。比如，他想要个男孩，可是我们一连生了五个全是丫头。她还说，鹏，你和我不一样。一定要相信，一切都是命。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背。
　　 转眼将近十一年。这个时刻，当我想起南给我的那个手指时，我哭了。那个晚上，我紧紧地靠在南的怀里。她的身体温暖而有弹性。舍不得，却必须离开。必须。不知道用了多久我和南相互安慰和对视。南用她温暖的手指抚摸我的耳朵，脖子，胸，及更深一些的地方。我乖乖地躺在南的怀里，一动不动。后来南告诉我说，鹏，你如果敢在五秒钟内拉住我的手，我就做出一个相反的决定。南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的手在犹豫。几阵风吹过，几个人走过，几个星星沉没，几户灯光淹灭。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后来过了很久南站了起来。她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南告诉我说，鹏，我该走了。
　　 是时候了。任何事情最后都要一个结果。我们的结果。南忧伤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南消失在一个遥远的夜幕。而我，我就坐在那儿。这样的一切，从此不再倒流。只留下记忆或者影像。是在那个晚上，天上有星星，有月亮。半月。这个晚上，仍是一个半月，它又一次爬上山来。却没有星星。天是暗淡的，云太过松散。我听见心突然断裂了，那种纠缠的声音。遥远的，或是眼前的。轻的，或是沉重的。我仿佛又一个人躺在家门口的麦堆里。我睡着了。并将永远不再醒来。像沉睡多年的，那个手指。
　　 这时我在小时候。我梦见了琨。
　　 五
　　 如果你醒来
　　 有一阵风吹过山脉
　　 竟然是你的眼睛
　　 它欺骗了
　　 山顶的尘埃
　　
　　 沉睡的山坳
　　 有一阵风吹过你的眼睛
　　 如果你醒来
　　 你是否还会欺骗
　　 尘埃的视线
　　
　　 六
　　 我清楚地知道，爱已经远走，痛也远去。可是我来，我来这里，守候一个久违的地方。我是否在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一种可能。我并不傻，因为我确信，爱并没有死，它还在我心里，它还没有完全离开。
　　 南。她只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她和另一个人发生。
　　 七
　　 想起南的时候我正站在六年之后的千里之外。地图上的一指，人间的千里万里。如果是以前，十一年前，我极尽自己的想象也不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当兵，并且来到这距离边境线仅仅只有30公里的地方。而十一年后对我来说，南的出现是很突然的事情。而南，她显然已是一个太过陌生的人。就像马路上的过客，她经过，只不过因为我们彼此来过这个世界。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彼此消失。而这之间存在的，只是一个很简单就能穿越的河。在这条河里，瞬间太多。忘记南太简单。所以有太重太多的遗憾。
　　 一个陌生的人我和她会有什么关系？而此时，站在我面前的，已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条漫长而寂静的街。
　　 我在黑暗中前行，我跌绊、摔倒
　　 又站起。我茫然前行，我的脚
　　 踩上寂寞的石块，还有枯干的落叶：
　　 在我身后，另一个人也踩上石块、落叶。
　　 当我缓行，他也慢行，
　　 但我疾跑，他也飞跑。我转身望去：却空无一人。
　　 一切都是黑漆漆的，连门也没有，
　　 唯有我的足声才让我意识到自身的存在，
　　 我转过重重叠叠的拐角，
　　 可这个拐角总把我引向这条街，
　　 这里没有人等我，也没有人跟随我，
　　 这里我跟随一人，他跌倒
　　 又站起，看见我时说道：空无一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
　　 无数次背过人我拨这个已经很久没有消息的号码。这个号码，无数次我在心里默念又遗忘。无数次保存又删掉。是在今年五月，她说她会来看我。于是我想起她的样子，她的眼神，和她淡淡的笑容。想起因为她而喜欢上的那首歌。我高兴，无论她是一个人还是和很多人一起，只要能见到她，那是大于幸福和奢侈的事情。可是我仍然害怕，有时候，害怕就像一条蝇。
　　 所有的过程，难道都注定了一个相同的结局？
　　 之后，之后的之后又遇见了那么多。我碰见了三个我爱上的女孩。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我来。和其中的一个故事作一最终的告别。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也许故事早已经结束，只是在我这里，还是经常会有一些莫名的冲动。常常会在一个死胡同里将自己陷入快要发疯的境地，于是想要散发，而散发，首先必须要做的，却是绝望。
　　 一个人如何才会绝望呢？
　　 我对嫂子说，嫂子，我可不可以去敲一个门？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低着头，我只有感伤。我们并排走在嫂子喜欢的这个城市的马路上，心里却想起她。这个城市和这条马路的味道，我曾经也是那么迷恋。像嫂子一样，我极切地等待一个回答。我希望她能给我一些勇气，或者只是一点安慰。可嫂子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怪她，她不知道然，也不知道所以然。所以她只是对我轻微笑了一下。继续谈说着她的老公，我的同学。
　　 我老公……
　　 我老公……
　　 我老公……
　　 我老公……
　　 实在话，嫂子是个好女人。她的美丽和大方是在我们见面前我所难想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太多的时间，我却对她感到厌倦。她的喋喋不休让我烦燥和不安。她幸福和快乐的眼神让我确信自己的痛苦和悲伤。和她在一起，我最多的是在幻想。我更想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她就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街道。想到这儿的时候我更觉得自己的无耻和可笑。假以看朋友之名来做一些毫无可能和虚幻的事。看她？和她再一次爱抚？回到过去？有时候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人，尤其像我这一种，真是荒唐和可笑。
　　 但为什么又要来呢？既然已经过去，并将不再可能。
　　 八
　　 我已不再归去
　　 晴朗的夜晚温凉悄然
　　 凄凉的明月清辉下
　　 世界早已入睡
　　
　　 我的躯体已不在那里
　　 而清凉的微风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探问我的魂魄何在
　　
　　 我久已不在此地
　　 不知是否还会有人把我记起
　　 也许在一片柔情和泪水中
　　 有人会亲切地回想起我的过去
　　
　　 但是还会有鲜花和星光
　　 叹息和希望，
　　 和大街上
　　 浓密的树下情人的笑语
　　
　　 还会响起钢琴的声音
　　 就像这寂静夜晚常有的情景
　　 可在我住过的窗口，
　　 不会再有人默默地倾听
　　
　　 九
　　 朋友不在。他在远处的一个高山上放哨。边防连。几个月下不来一次。所以和他相比，我严重地感到了自己的幸运。可以随意地休假，可以随意地吃烤肉哨子面，可以随意地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去逛街，也可以随意地想骂人就骂人，想喝酒就喝酒。高兴了和人多说两句话，不高兴了谁也不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抽烟看碟子。可人就是这么不知足，他想要的他没有，我想要的我没有，或者说，他想要的我正好有，而我想要的，正好存在于他的世界。
　　 黄昏的时候我从嫂子家出来。嫂子的再三叮嘱于我，不过耳边风罢了。我就那么一点点出息，除了她，好像一切于我并不重要。嫂子告诉我说，鹏，早些回来，晚上几个朋友一起聚聚，吃个饭。其实我想说的是，那是你的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但从我嘴里出来的却是，好的。硬是压抑着自己并不情愿的心情应声了下来。这时我想起南的话。想起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可是当两只耳朵戴上耳机，当第一只脚真正地脱离静静的家门，一个人走在这似识非识似熟非熟的街道上时我才知道。我的思念和寂寞由此开始。
　　 十
　　 再一次走在这熟悉的路上时却分明已经感到的分外陌生。分明就是这条路，分明就是这个时候，却没有勇气再继续，朝前走。一切都已经发生改变。街的一头原是空地的一块小角地多了许多卖陶瓷制品的小商贩。旁边的旧楼已经拆掉重新装修。路宽敞了许多，在离我五米远处的一个叉路口处还是那个亭子。不能确认，只能辨认。那时我在一边等人。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等待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我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我在期待。太阳刚刚升起来。没有风。第五首我喜欢的歌正好接近尾声。当我抬头，当我抬头，我没有看见什么女孩，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孩微笑着向我走来。他说你好，请问是不是？我说是的，然后我就跟着他走。
　　 太阳就要落下去。隐约就有黑暗撒下来。原本该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有女孩看着我笑，我也对她们笑。嫂子说她没有想象我长得这么好的话让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后望着眼前的大楼。她就住在这座楼里，二单元六楼右手。替身里唱，我总是希望有一个时间她会来偷偷敲敲我的房门。于是想起一个月前她的声音。幻想着有一天她能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敲开我的房门。她说她会来看我，可是五一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而现在，她的电话已关机在每个瞬间。一次。两次。三次。N次。希望不要打通希望突然打通的奇怪心理支配着我的所有行动。也许。也许。也许。也许什么也没有。没有也许也没有绝对。我站在那儿，这堵墙以前分明是通着的，为什么堵上了？这个盐厂还在，那个细长的巷子却再也不能引我通向我要去的方向。我停下来。
　　 下雨了。
　　 十一
　　 夜，始终是黑的，就像她在电话里说的，她结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我看她家窗户玻璃上方方正正的喜字。我看了又看，疑是自己看错了。我站在那儿。我一动不动。我想尽办法说明那些喜字并没有贴在她家的玻璃上，或者那些贴了喜字的窗户根本就不是她家的。也许她已经搬走了，也许是她姐姐结婚了，也许，也许，太多的也许最终也没能抵挡住我如泉水样涌出的泪水。
　　 我哭了。一年以后的今天，我再次流下泪水。
　　 曾经伸出右手食指企图按动她的门铃那是无知。最贴近的距离并没有让一个人感觉一个人的存在。无知者无罪。倘若那天晚上我趁着酒兴居然按了那个红色的按钮，倘若开门的就是她。也许，也许，太多的假设我已经感到厌倦。
　　 我转过身去。我抬起头。只有雨。
　　 我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早上，我站在一个墙角，我看见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向我走来，走来，却经过我的身旁。
　　 她叫南。
　　 她到底叫什么？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