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流泪的红蜡烛(小说)
她揉了把眼睛,终于认出了我。然后推开矮搭门,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堆上了一丝笑,招呼我进屋坐。
我知道哑婶小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脚短了一截,成了瘸子。后来破船配缺橹,也算门当户对,嫁给了哑巴黄金龙,像模像样地搭起了一个家。育有一男一女,女的叫黄洋,已出嫁。男的叫黄成。
三间屋里搭满了三层蚕架子,蚕台上发出沙沙沙的响音,像细雨淅淅沥沥的响,我知道那是蚕儿在吃叶。后墙角甪靠着一捆桑叶,叶子还没有采下来。旁边地上摊着一张篇,篇上圈着竹领条,领条里堆满桑叶。灶边放着一捆拆开的麦柴,一只八仙桌子上用竹罩子罩着一碗咸菜,一碗炖鸡蛋,桌面上的油漆已经脱落,斑斑驳驳。地上蚕沙铺得满地都是,像是螺丝壳里做道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哑婶拖过一条长凳,用袖子擦了擦,喊我坐。我嘴里应着,心里想走。
忽然,我抬头看见北面墙上挂着一只用黑色镶着边的镜框,镜框里是一位穿着军装的小伙子的黑白照片,小伙子一本正经,神情严肃。“这不是黄牛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黄牛已经“鞠躬尽瘁”了。
我问哑婶这是那年的事,她哽咽着说,儿子以前脾气蛮好,可退伍回来后没几年,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喝闷酒抽闷烟,脾气变得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打人。她用手捋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天下刮着风下着雨,他喝了好多酒,说是去上班,可是去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她伤心地大哭起来。就是村子后面那座小石桥上出的事。呜呜呜……她哭成个泪人儿。我极力地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点,她哽咽着,双手拍打着桌子,伤心到了极点。头无力地靠在了八仙桌上,久久抬不起来。
我望着哑婶悲痛欲绝的样子,又望着黄牛没有笑影的遗像,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黄牛啊黄牛,你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却屈死在落魄中,你怎么这么自私,丢下老的小的不说,可你不能丢下中间的那个啊。我忽然感到了内心深处前所未有的自卑与自责。假如我趁早就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她,她会有这样的悲惨结局吗?为了自己的前途却葬送了别人一辈子的幸福,我无地自容。今天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见红梅,还有什么资格来安慰她的家人。想到这,我立起身子,想一走了之。
一阵沙沙沙的声响从水泥场上传进屋里,是桑叶拖着水泥地发出的声响,一垛绿色的桑叶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那绿色跌跌撞撞冲到了北墙,然后从绿色中走出个绿色的人来。我第二次见到了红梅。
哑婶此时也停止了哭泣,站起身,走到北墙边,拎起草部绳往肩上挂,高一脚低一脚朝外走,到了门口,停住脚,转过头,喊了声:“红梅。饭,热在镬子里,菜,凉在桌子上,你快吃吧。羊草没了,我去割点草。”她似乎忘记了我还在,没有与我打招呼。
“嗯,知道了。”红梅疲惫的声音从后北墙传过来。
红梅放下桑叶后,朝我走来。“你来了。”她疲倦的脸上早已浮上了甜蜜蜜的笑影,眼神里那种怨恨与委曲,荡然无存,与上午相比,判若两人。
“你还没吃饭?”我明知故问。
“嗯。”她应了声,“蚕宝宝已大眠开桑,食量大。今天天气又闷热,傍晚可能要下雨,我想多剪点叶存着。”她解释着,走到灶边。从水缸里舀了二瓢水倒进脸盆。毛毛糙糙脱下外套。上身只剩一条贴身的毛白薄型圆领衫,圆领衫被汗水浸湿后变成了肉色紧贴在高高隆起的胸脯上,衣衫薄如蝉衣,两粒黑枣似的奶头贴着衣衫突出来,如裸体一般。她顺手拉了条毛巾,弯着腰把脸放进盆里。胸脯与圆领衫之间露出一道空隙,二只馒头似的奶子挣脱了紧贴的衣衫垂下来,雪白雪白,粉嫩粉嫩。我闭了眼,脑子一片混沌。
红梅洗好脸,擦干手臂,随后又大大咧咧地从下面撩起圆领衫,把毛巾塞进胸口,胡乱地擦拭着。等到她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些事后,才盛了一碗饭,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这几年你吃苦了,我本想给你写信,可一直没有写,真对不起。”见到她家这副模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拣些安慰的话,表示对她的同情。
我又从袋里摸出二百元钱,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的稿费,你拿着。”
“无所谓,习惯了,什么苦啊累啊,一忙起来都忘了。”她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全然没有吃过一点苦似的。
我盯着她看。她的脸上分明写着岁月的沧桑与生活的磨难。嘴上却极力掩饰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她瞅着桌子上的钱,流露一丝轻蔑与不屑一顾。
稍顷,她眼睛一眨,鼻子一耸,小嘴一扁,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只是…只是…”她想要说什么,涨红了脸,却说不出来,脸上堆起一种难于理解的表情。
她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嚼着,侧过身,用年轻寡妇特有的目光瞅着我,这目光似乎比她姑娘时的目光来得更加强烈,冷不丁朝我刺过来。
她嘴里的话已有些含糊不清。“只是,只是觉得晚上特别…清静,闲着让人…难受。你知道我才…三十五。”说完,她搁了碗筷,拿起桌上那二百块钱往我手里塞。
“。”她似乎在乞求。又似乎在责怪。
你……
我被她你知道这钱是买不来开心的的眼光逼得走投无路。我竭力推辞,相持着,她突然甩开双手,把我紧紧地抱住。
“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苦累我都能忍受,可是你知道不,独守空房是什么滋味。你要是可怜我……就……”
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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