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何守玉的乡代课老师的职，就被撤了。
　　
　　 一段时间，张桂花死的念头都有了。私下里，她不止一次埋怨何守玉不该多管闲事，但是嘴里，一次也没有说。眼睁睁看着一下子白完了头发整夜整夜不睡觉坐在桌前写呀写呀偶尔即使躺下了也翻江倒海般地睡不着并且连她的手指头都不再碰一碰的何守玉，她的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她仍旧忙忙碌碌地做着。她的脸上少了笑容，她的腿脚慢了下来，手里做的活也笨起来，总是丢东西，总是忘这忘那，总是出神，出错。一天中午，做饭的时候，她竟然忘了往锅里添水。后果，可想而知，她把锅烧炸了。她坐在灶前，埋着头，揪扯着头发，想呀想呀，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张桂花到了村长家。她对李根发说，让我做果果（那傻孩子的名字）的妈吧。
　　 李根发看着张桂花，脸上做出了笑的表情，他那么笑着看着张桂花，过了很久，说，你，太老了，也不好看了。
　　 我不老，张桂花连忙说，我比你还小两岁哩，而且，我还好看。
　　 你比我小两岁也太老了也不好看了。
　　 我不老，真的，我还好看，真的，张桂花说，脸上木木地呆呆地做出讨好的笑模样，我给你看我的奶奶，还是鼓的和翘的。说着，张桂花开始解衣服的扣子。她的两只手哆嗦过不停，十个手指头都颤得厉害。太阳照在她的胸口上，阳光像一些毛毛虫，一耸一耸，爬，张着大大的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阳光的毛毛虫咬她的手指，不一会儿，就把它们都咬流血了。张桂花解开了衣服的扣子，露出了她的一个肩膀和一个乳房。你看，她说，还有另一个哩，是鼓的和翘的吧。看见张桂花果真解开了自己，李根发和围观的村民，他们的眼睛，全都瞪大了。还有奶哩。张桂花说。她的声音喃喃的，呢呢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睛微微地闭着，眼皮轻轻地跳着，两股细细的泪水从眼皮下缓缓地流出来，整个情形，仿佛在梦里，就像是她被什么东西给催眠了似的。不一会儿，她就把上半身全裸了出来。她捏乳房。两只手分别捏着两个乳房。她用很大的力捏。她想捏出奶来。她想给村长的儿子和所有的村民证明：她做果果的母亲是对的。她就看见她真的捏出了奶。两个乳房都捏出奶了。两股奶，在阳光下，形成两股长长的粗粗的抛物线，又白又亮，闪烁过不停，直射到了李根发的脸上，突然的浓烈的奶腥味，呛得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都泪流满面了。傻孩子哭出了声，妈妈妈妈地叫喊着，扑进她的怀里，一口，狠狠地，就咬住了她的乳房。傻孩子也许是饿得太久了，饿急了，嘴张得太大，一下子，把她的两个乳房都咬在了嘴里。她痛得浑身乱动，仿佛一棵风暴中心、火焰中心和大海中心的树，但是，在脸上，她却努力要做笑的表情来。她的样子就非常的怪。没有忍住，实在是忍不住，噢，她喊了一声。实际上，她没有捏出奶。她的两个乳房，都是瘪的。她把她的两个乳房都捏红了，都捏出血了，仍然没有捏出一滴奶。现在，没有奶，奶，不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必须是生了娃才……她说，她的声音更加喃喃，呢呢，她的眼睛更加微微地闭着的，眼皮，也更加轻轻地跳着，那两股细细的泪水呢，瀑布一般，山洪一般，也更加从眼皮下缓缓地流出来。自始至终，太阳，都在照着她，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感觉得身体暖暖的，融融的，心里亮堂堂的，就如同早晨醒来后不知不觉间又做了一个梦。我还能生娃哩，不信，你看，我的屁股，还是圆的，等我生了娃，就有奶了。说到这里，她开始解裤子，很快，她就把裤子解开了。她的裤子上系的是一根金黄色的稻草绳。现在，她把自己从上到下全裸了出来。
　　 来吧，你来吧，她对李根发说，你要我吧，我保证再给你生个儿子，一个不傻的儿子，我保证不让他被车子撞……真的，我保证……我保证……菩萨给我作证……菩萨已经答应了我的……轻轻地，她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裆部，然后，就像一片带着果实的花瓣一样，她躺在了地上。立刻，大地在她的身体底下一望无际地展开，立刻，大地就拿出了自己全部的春天。来吧，你来吧……她说。她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绽开了，都是红的，红得都快接近无限的透明了。无限透明的红。就宛如那天的太阳，把所有的阳光全都照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看到这里，围观的村民才知道张桂花已经疯了。李根发说，你疯了。说完，李根发进屋，关上了门。一个男人，随即就扑到张桂花身上，是村里的一个光棍。
　　 村里，一共，有十三个光棍。
　　 那天夜里，张桂花死在了村后的小河里。那天夜里，就在张桂花投河自尽的时候，在她的家里，她养的那头母猪也死了。没有人能够说清，她养的母猪是怎么死的。后来，外村来的杀猪匠，剖开母猪，在母猪的肚子里找到了九头已经成型的小猪崽。杀猪匠说，最多还有五六天，猪就生崽了。在张桂花死后的第二天，何婷婷的祖父和祖母，也双双死在那条小河里，没有人知道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其中一个已经瘫了五年，是如何走到小河边的。两个老人死后，尸体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由于分不开，只好把他们装进一口棺材，埋成一个坟。
　　
　　 半个月后，何婷婷读书的中学发生了一起偷盗事件，校长的手机被偷了。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还是高贵身份的象征。整个学校只有校长才有。校长立刻报了警，并且关了学校的大门。收查结果，手机在何婷婷的书包里。无论何婷婷怎么哭，怎么说我没偷，当天，就被开除了。何婷婷一气之下，决定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来到长江边，在一块石头上坐到天黑，站起身，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红色封面的硬皮笔记本，把书包扔进长江，说，我不读书了，然后，双手在胸口紧紧抱着笔记本走上回家的路。
　　 在通向村庄的山路上，第一个迎接到何婷婷的是三岁的果果。在这山路上，果果迎接何婷婷已经很多天了。每天，果果的手里都拿着一朵父亲李根发刚从水塘里摘来的粉红的莲花。每天早上，李根发都给果果说果果快去吧，看见一个比你手里的花还好看的人向你走来，那个人就是你的妈妈，你就上前去，把花给她，叫她妈妈。一天又一天，从果果身边走过的人都有十几二十个，果果认为他们都很难看，没有一个好看，更没有一个比他手里的花好看，但是果果从来没有动摇过，果果相信父亲说的话。果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块李根发给他搬来的青石板上，看着山下一个又一个走上来的人。渴了，有水，饿了，有馒头，家里还有圆圆的红红的苹果等着，李根发说你把妈妈接回家了，就给你吃苹果。果果想吃苹果，苹果圆圆的红红的，是最好吃的东西，果果吃过。果果想要妈妈，果果不相信妈妈死了，妈妈是不会死的。只要果果活着，妈妈就不会死。只要果果在，妈妈也应该在。果果和父亲一样，认为妈妈比花好看，除了妈妈，谁也不好看。果果坐在路边的石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看着远处的公路，看着一个一个从公路上走来的人。不好看。果果对一个一个走来的人说。一个男人，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没有认出果果是村长的孙子，听见果果说他不好看，竟然狠狠踢了果果一脚。果果飞起最少有三丈高，落下来，正好砸在一块石头上，额头上撞起一个包，又大又圆，又红又紫，但是果果硬是没叫一声，没流一滴泪。终于，有一天，走来了一个好看的人。那是谁家的新媳妇，穿得很花，红红绿绿的。果果没看见过。果果差点儿就把新媳妇当作妈妈了。好看好看。果果对自己说。果果双手捧着那朵粉红的莲花，把新媳妇和莲花做比较。好看好看，果果说，真的比花好看。果果刚要叫新媳妇妈妈，手里的花就不翼而飞，到了新媳妇的手上，并且，立刻，就上了新媳妇的头。新媳妇戴上花后，更加地好看了。妈妈。没忍住，果果就喊了一声。小傻瓜！新媳妇瞪圆眼睛，说，哪个是你妈？新媳妇戴着花走了。看着新媳妇扭着屁股越走越远，没忍住，果果哭出了声。就在这个时候，何婷婷走了上来。
　　 何婷婷蹲在果果身边，问小朋友，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果果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忙抬起头，看到一张好看的脸，一张真的比花还好看的脸，泪水就凝固住了。何婷婷和果果同时认出了对方。自己和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何婷婷了解得还不是太清楚。那时候，何婷婷还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男孩就是村长的孙子。何婷婷只是认出这个男孩是村庄里的一个孩子。
　　 妈妈。果果叫。听到果果叫自己妈妈，何婷婷的心，突然很痛地颤起来，经过被冤屈为小偷——自己决定以死证明清白——又没死的事件后，何婷婷理解了很多东西，所以，在果果叫何婷婷妈妈的那一瞬间，何婷婷就懂了果果，她知道这个小男孩定然和自己一样，藏着天大的苦，所以，她一点也没犹豫，就抱住了果果，并且右手，轻轻地抚在果果额头上的那个包上。她张开嘴，哈出一口热乎乎的气，吹，企图把那个包吹散。那个包又大又圆，又红又紫，顶上凝着一滴血珠。
　　 很疼吧？何婷婷问。何婷婷的心颤得更加厉害，声音是抖的，眼睛里，噙上的亮晶晶的泪花，也是一抖一抖的，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了。
　　 果果仰起脸，把脸拱进何婷婷的怀里。
　　 妈妈。妈妈。果果叫。果果的脸上绽出了一朵笑容。
　　 何婷婷把果果背在了背上。
　　
　　 快到村口的时候，何守玉接住了何婷婷。何守玉看见何婷婷背上背着果果，十分震惊，他像一只狼一样扑到何婷婷身边，一把扯下果果，扔到地上，随即给了何婷婷一个耳光。你咋回事儿？你也疯了？何守玉骂，你嫌这个小傻瓜害得我们还害得不够啊？何婷婷被突如其来的事吓得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认出眼前的这个半疯的白头发老头儿原来竟然是自己的父亲。爸啊你咋的啦呀？何婷婷扑到何守玉怀里，哭出了声。就这样，父女两个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地上的果果，爬起身，钻进何守玉和何婷婷中间，也哭着。妈妈妈妈。果果一边哭一边喊，声音比何守玉和何婷婷的都大，还尖，如同一把大刀的刃，嚓嚓嚓，刺破何守玉和何婷婷的耳朵，直扎他们的心脏。何守玉把果果从何婷婷身边扯开，又一用力，把果果推到身后的一条沟里。沟里亮汪汪的，积了半沟水，正淹到果果的下巴。哇妈妈哇妈妈。果果的哭声和叫喊声，更大，更尖，更刺耳朵，也更扎心脏。何守玉和何婷婷都被果果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何婷婷忙扑进沟里，抱住果果。何婷婷想把果果抱到沟上，但是，力气不够，也许是被吓得没力气了，怎么使劲，也不能把果果抱到沟上。水不深，只淹到她的大腿。她抱了几次，身子一软，竟然跪了下去，这样，水，也正淹到她的下巴。何婷婷和果果，一个跪在水里，一个站在水里，正好一样高，水，正好，都淹到他们的下巴。他们相互抱着，紧紧地。他们的身体，都颤抖过不停。大地很大。天空很高。太阳很圆。没有云。没有风。树和草都站着，一动不动。何守玉半跪半坐在沟边，仰着头，脸上纵横驰骋，满是泪水，他的手举起，一下一下，十分用力地拍打着。
　　 爸啊，究竟是咋回事儿呀？何婷婷一边哭一边问。爸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淹死吧？何婷婷问。何婷婷哭得更加伤心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后来，当何守玉把何婷婷领到她的母亲、祖父和祖母的坟前，给她说看吧，这就是你妈你公和你婆的时候，何婷婷果真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见何婷婷跪在了地上，紧挨着何婷婷，果果也跪在了地上。妈妈妈妈，埋的是谁呀？果果问。何守玉站在旁边，听到果果的话，认为果果害了他一家还假装不知道，突然，怒从心生，一双大手，就掐住了果果的脖子。果果的嘴大张着，舌头伸出来，脸，当即就紫了。
　　 爸！爸呀！你松手呀！何婷婷叫喊着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在何守玉头上。何守玉轻轻哼一声，松开了手。何婷婷抱起果果，一路哭着，跑进了村子。
　　 何婷婷这一跑，就要多年以后，才能再看见自己的父亲了。
　　
　　 那天晚上，上半夜，何婷婷是和果果一起过的。何婷婷把果果抱到了自己家里。何婷婷把果果抱到自己家里后，心，就更伤更痛了。任何婷婷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从自己离开家去城里上学，才短短的十来天，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何婷婷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只是抱着果果和果果一起一个劲儿地哭。他们哭呀哭呀，天就黑了，夜就深了，哭着哭着，不知不觉，何婷婷抱着果果，两个人，就睡着了，都做起了幸福的梦。下半夜，李根发来，一手牵着何婷婷一手抱着果果的时候，两个人，都还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等何婷婷完全醒过来，已经在李根发家里了。李根发，何婷婷是认识的，并且，也知道李根发是村长的儿子。何婷婷醒来，一下子，就认出了李根发。她想起了李根发的笑模样。李根发喜欢给她笑。只要她出门，在任何一条路上，在任何一个时候，都能碰到李根发。每一次碰上，李根发都给她笑。
　　 大叔，我，怎么在这儿？何婷婷问李根发。这儿是你的家呀。李根发回答，同时，给何婷婷笑。我的家？不对，这儿不是我的家，这儿是你的家。何婷婷说。从今天起，也是你的家了。李根发说，他还在笑。他想笑得好看一些。他的笑没有任何特色，是随便一个农民都可以笑出来的笑，既不优裕，也不寒伧，既不洋溢，也不脆弱，如果硬要形容一番的话，只能说是一种充满动物本能的笑。为什么？何婷婷扭开脸，不看李根发的笑。因为你是果果的妈，果果是我的儿子，既然你是果果的妈，你就是我的媳妇了。李根发说。终于，李根发把自认为好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自从妻子死后，李根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和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对着镜子练习笑。有时候，他一边哭着一边笑，或者，一边笑着一边哭，下巴的泪水还悬挂着眼睛就眯开了，或者，眼睛已经眯开了下巴上的泪水还悬挂着。那天晚上，李根发的笑，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