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啊，你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头发都白完了呀，我好苦呀，他害得我妻离子散啊……他说。
　　 我自己下不了手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爸啊，我的亲爹啊……他说。
　　 是他教会我写诗的呀……他说。
　　 听了老黄牛的这些话，从这一刻开始，何婷婷对老黄牛已经不再有一丁点儿的崇敬和热爱了，何婷婷已经完全彻底地看透老黄牛，对他的泪水，也无动于衷了。这样，一天一天，老黄牛就恨上了何婷婷，他认为是何婷婷害的他，所以，每天晚上，他都要尽情地折磨何婷婷。他除了狠狠地把何婷婷压身体下之外，还揪扯何婷婷的头发，踢何婷婷的屁股，拿烟头烫何婷婷的背，咬何婷婷的乳房，他竟然把何婷婷的右乳头都给咬了下来。他说，你不要怪我，本来，我是非常爱你的，你也知道，都是因为你不是处女了。不是处女，就是烂货，你懂不懂，烂货，就不值得爱了。他这样对何婷婷说的时候，他还趴在何婷婷的肚子上。他一边朝何婷婷使劲，一边叫何婷婷烂货。烂货，他问，我操你操得好不好？他一定要何婷婷回答好。如果某天晚上，何婷婷拒绝回答，他就要更加残酷地折磨何婷婷。一天晚上，因为何婷婷拒绝回答好，他竟然把一根擀面杖给何婷婷塞了进去。为了把何婷婷折磨出新花样，他买回家很多日本和美国的碟子，他要何婷婷和他一起看碟子，他一边看碟子一边折磨何婷婷。又一天晚上，那是一个北京少有的刮风下雨的晚上，他突发奇想，竟然把他的父亲抱到了自己的房间。老人一被他抱到他的房间，就意识到了他不会做什么好事。
　　 狗！老人骂，挣扎，想逃回到自己的房间。
　　 狗！老人继续骂，继续挣扎，很快，就累得不能动弹了。
　　 狗！老人已经骂不出声音了，但是，还在骂。
　　 狗！老人的嘴骂出了血。
　　 对老人的骂，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一丝不苟地脱何婷婷的衣服，把何婷婷绑在床上，他把他从日本和美国碟子上学来的方法都折磨了一遍何婷婷后，实在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他竟然脱起了老人的衣服，他一边脱老人的衣服，一边嘿嘿嘿笑，说，爹，你说得对，人和狗，本来就没什么两样，人的祖宗是猴子哩。最后，他把他赤裸的父亲抱到了何婷婷身上，他双手摁着他父亲的屁股，一下一下使劲地往下压。就这样，在何婷婷身上，他的父亲，咬断自己的舌头，成了哑巴。
　　 就是从那天开始，老人绝食了。即使在太阳底下，老人也常常泪流满面。一天，在太阳底下，老人拿过何婷婷的左手，在何婷婷的左手心里一笔一笔十分用力地写下了你走吧别管我六个字。何婷婷扑在老人怀里贴着老人的耳朵回答老人我不走，一是我放心不下你，二是我怀孕了。听到何婷婷这样回答，老人摇摇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五天后，老人死了。一滴浑浊的泪，从老人眼睛的一个角挤出来，挂在他的眼睑上。
　　
　　 父亲死了，老黄牛彻底解放了，再也不用花冤枉钱了，精神上，也没压力了，门一关，就是自家天下了，门一关，他就是何婷婷的上帝何婷婷就是他的羔羊了，于是，他就不分白天和黑夜地折磨何婷婷。人就是狗，老东西说得对，我是，你也是，他对何婷婷说，我看，狗，远比人高贵哩。是不是？他问何婷婷，现在，狗吃得比人好，穿得比人好，住得比人好，生病了，医疗条件，也比人好，一个一个都宝贝得不行，而且，人，都愿意和狗睡觉了，你看见没有？渐渐地，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写诗的时候，何婷婷必须光着身体趴在桌子底下舔他的脚趾头，这样，他才有上帝的感觉，才能产生与众不同的天才的灵感。一天，他的诗写得不满意，灵感没来，他认为是何婷婷没好好舔他的脚趾头，于是，气坏了。他把何婷婷从桌子底下抓出来，扔到墙角，然后，一脚一脚，踢何婷婷。何婷婷在地上打滚，双手护住肚子，尽可能只让老黄牛踢屁股，不让老黄牛踢肚子。老黄牛踢一脚。何婷婷就痛得噢地叫喊一声。在一阵接着一阵的痛中，何婷婷真真切切地感到老黄牛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不仅没有爱过自己，而且，还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人。终于，何婷婷含着泪，紧紧地抱住了老黄牛的脚。别，别踢我的肚子，求你。对从来没有反抗过自己的何婷婷，老黄牛觉得奇怪，他停下来，问，为什么不能踢肚子？因为，因为……我，怀孕了。啊，你怀孕了？老黄牛惊讶起来。老黄牛不相信自己天天这么折磨何婷婷，何婷婷竟然会怀孕。谁的种？老黄牛蹲下，伸出左手摁在何婷婷的肚子上，问。老黄牛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成了愤怒，一瞬间，连嘴角的肌肉都跳出了黑色的火花。你，你的。何婷婷急切地回答。这么回答的时候，何婷婷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容，那么热烈的甜蜜，那么由衷的欢喜。
　　 不可能。
　　 真的，是你的，我……我想生一个你的儿子。
　　 为什么想生一个我的儿子？
　　 因为，你……是一个……诗人，你……
　　 屁话，我是诗人？我是狗。
　　 你不是狗。
　　 我是狗，你也是狗。
　　 不。
　　 你敢对我说不？老黄牛跳起身，狠狠一脚，朝何婷婷的肚子踢去。他踢到了何婷婷的手。噢！何婷婷和老黄牛同时痛得叫起来。我们知道，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关系。你嫌我一个儿子罪还受得不够，是不是？还要我再多受一倍的罪？是不是？老黄牛抓起何婷婷护在肚子上的手，然后，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何婷婷的肚子上。他就那么一下一下非常用力地坐何婷婷的肚子。开始，何婷婷痛，还叫喊，慢慢地，就不叫喊了。开始，在何婷婷的脸上还有泪水，慢慢地，那泪水，就干了。
　　 不一会儿，一股殷红而带着浓烈腥气的血，就从何婷婷的裆部，流了出来。
　　 何婷婷发现：她的生命，再也不需要诗了。
　　
　　 天空很蓝，蓝得云都透明了。风很轻柔，轻柔得人都融化了。还有街道，那么直，那么平，那么勇往直前。空气里，有一股花的香味，淡而不薄的，洁白的，是玉兰花的香味。我们知道：长安街上有很多玉兰花，一到春天就开。那时候，虽然已经不是春天了，但是，玉兰花的香味，还留在空气里。夜很明亮，既闪烁，又繁华似锦，宛若一个甜蜜的梦，一首温馨的诗。这才是真正的北京。走到街上，跟着玉兰花的香味，不知不觉地，何婷婷就抱紧了她怀里的那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她本来是要把它烧掉的，因为她的生命，已经不再崇敬和热爱，已经不再需要诗了。结果，她划着火柴，只是一根一根亮着。火柴的亮，虽然不能和灯比，更不能和天空比，然而，也是有光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离不开光。这样一根一根亮着火柴，走着，在玉兰花的香味的指引下，天，麻麻地，就亮了。就在天即将亮的那一瞬间，一点也不惊奇地，我们看见，何婷婷到了天安门广场前。
　　 像一朵花，世界上最大最灿烂最香的，天安门广场，在何婷婷到达的时候，正好开放了。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天安门广场上，就聚集了数不清的人。细看，每一个人的脸，都是一朵花，正在开放。自然而然，何婷婷也挤进了人群中，自然而然，何婷婷的脸，也成了一朵花，在开放。湿漉漉的，亮闪闪的，在何婷婷的脸上，还带着晚夜从天上的星星上落下来的露珠。亲爱的读者朋友，这篇小说读到这里，我们知道，何婷婷看到的是天安门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天安门广场上的升旗仪式，每天举行一次，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光芒万丈的五星红旗，每天，都和太阳一起升起。我们还知道，在北京，每一条街，都可以通向天安门广场，每一个人，只要愿意，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朝着哪个方向，最终，都能走到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对天安门广场，对北京，甚至对北京人来说，都已经习已为常，不觉为奇了，但是，对一个从四川来的有这么多可以算是不幸经历的少女，那就不一样了。所以，请你暂时把小说放到一边，想象一下，雄伟壮观的升旗仪式，对何婷婷的刺激：简直，让她的悲伤，一败涂地。所以，看完升旗仪式后，何婷婷发现：她又崇敬和热爱了，她的生命，又需要诗了。她，哭了。
　　 就这样，跟着人群，在胸口，抱着诗，泪流满面地，何婷婷来到了天安门的城楼前。她，看见了毛主席。站在金水桥上，靠住一根白玉栏干，远远地，身体和头发，都微微颤抖地，仰着头，透过脸上灰蒙蒙的泪水，看毛主席。她不敢走得太近，因为怀着太多的崇敬和热爱。
　　 我是何婷婷，毛主席。她在心里给毛主席说。
　　 我是从四川来的，毛主席。她在心里继续给毛主席说。
　　 我喜欢诗，毛主席。最后，她在心里给毛主席说。
　　 这样在心里，给毛主席说了这些话后，何婷婷就不知道该给毛主席再说什么了，虽然有千言万语，但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母亲、祖父和祖母，还有果果和李根发，还有老师和同学，还有校长，还有其他的许多亲人，还有诗人老黄牛和他的父亲，还有那个在成都，她只见过一面的诗人张新泉，还有她家的稻田，她家的猪和鸡，还有遍地开花的阳光，还有她读过的和她写下的一些诗句。想起这些，她就激动起来，她深深地被震动了，她才知道：原来，生活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原来，人生就是由欢笑和泪水组成的；原来，一直，她都是喜欢着的，她都是爱着的，她从来，就没有恨过。她抿着嘴唇，让牙齿紧紧地咬住，以免自己哭出声来。她认为：在毛主席面前哭，是最丢人的事。所以，很快，她就擦干了泪水。擦干泪水后，她就努力，给毛主席笑。因为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一直，都在给她笑。毛主席的笑，就像阳光一样，照着她。
　　 何婷婷那么笑着，就听到一个苍老但是充满慈爱的声音。这个苍老但是充满慈爱的声音，就在她的身边，说，姑娘，其实，你是想哭的，想哭，你就哭吧，人应该笑，也应该哭，人有笑的权力，也有哭的权力，有时候哭，反过来能给人安慰，并不代表……听到这里，何婷婷一扭头，就看见身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泪流满面的老人。
　　 我也想哭，接着，老人说，趁我还能哭，还有泪水，我想多哭一会儿，我怕有一天，我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姑娘，你陪我哭会儿吧。老人说。
　　 说到这里，老人哭出了声。阳光照在老人的眼睛上，老人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光照在老人的白头发和皱纹上，老人的白头发和皱纹闪闪发亮。阳光照在老人的额头和鼻尖上，老人的额头和鼻尖闪闪发亮。阳光，还照在老人的舌头和牙齿上，老人的舌头和牙齿也闪闪发亮。阳光包围着老人照。阳光把老人照得透明起来。老人哭着，非常尽情，身无旁物。渐渐地，在老人的肩膀上，阳光长出了一对翅膀。老人轻轻地扇动了一下，就飞了起来。老人越飞越高，越飞越透明，不一会儿，就飞到了天上。老人飞到天上后就消失不见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才又从天上飞下来。老人像张开翅膀一样，朝何婷婷张开双手。
　　 一点也没犹豫，何婷婷投进了老人的怀抱，同时，抱住了老人，同时，也哭出了声。他们就那样哭啊哭啊，哭着哭着，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阳光一直照着他们。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看着他们哭，又看着他们笑。
　　 后来，何婷婷回忆，就是在她投进老人怀抱抱住老人的那一刹那，她真正懂了人生，懂了诗。
　　
　　 我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日本，一个在英国，一个在法国，还有一个兄弟，在瑞士，他们都要我去，但是，我不去。开始，他们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是春节的时候，就像我的生活没有其它的日子，只有春节，后来，不知道从哪年起，他们就不回来了，他们在春节给我打电话。我把电话拔了。我不想听电话。我还有一个兄弟，也在北京，有一天，他的儿子特别想去荷兰，荷兰的风车和郁金香，是全世界最好的，那时候，我已经退了，帮不上忙，他的儿子就不高兴了，我的兄弟，就和我断绝了关系。我的家，就再也没有人来了。后来，我的老伴死了，我就一个人过了。一个人……很好。我摔断了腿，也没告诉他们。现在，我已经习惯坐轮椅了。你看，我还可以让轮椅转圈。我转一个给你看。我转得好吗？每天早晨，我都出门，先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就在天安门城楼前晒晒太阳。我觉得在我们中国，这儿的太阳最好，这儿是地球上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还有一股玉兰花的香味。以前，我全世界到处走，差点把中国给忘了。我这样说，你以为我在吹牛，是吧？我不吹牛。我会说三十个国家的语言，我当过十一个国家的大使。我发现最好听的还是我们的汉语，最美的还是我们的中国。现在，我只说汉语了。现在，我哪儿也不去了。现在，我的心，已经像天安门广场一样平了。
　　 你是一个好姑娘，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陪我哭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听我说了这么多话的人，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是哪里的人？啊不，先别告诉我，让我猜。我一定猜得出来。你是一个四川姑娘，你家一定离长江不远。看你充满灵气的样子，我就知道。你的身上除了有一股长江的味道外，还有一股荷花、桃花和桔花的味道，还有一股竹林的味道，是慈竹，慈竹充满母性，天生喜欢生育，正好是四川妇女的象征，而你，正好是我们中国妇女的缩影。你就是一首诗，一首我们中国特有的少女的诗。别告诉我你喜欢诗。我年轻的时候就写诗，我最热爱的诗人是法国的佩斯。当然，我现在不写了。现在，我认为有比诗更好的东西，那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诗。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这个秘密，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告诉过别的人。我得了癌症，肝癌，已经晚期了，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一个月。现在，我给你说这些话，你不知道，我得忍受多大的痛。你看见我额头上和鼻子上的汗珠没有？是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