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声甜甜的“华哥”，喊声虽不大，却能压倒一切的声音清晰地传向我来。我一眼望去，欣喜若狂！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已在灯火阑珊处。
　　 “小菊！”我不顾旁人投来的目光，喊着、叫着、笑着向她奔去。奔到跟前，面对面地站着，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也是，只是望着我，望着我，从她清秀纤丽的脸庞上，流露出清朗透明的笑容。然后她低下头，显出很害羞的样子。
　　 “走呀！”她接过我的拎包，迅速地往肩上一搭，牵着我的手就向前走。
　　 我还从没有被女孩子牵着手走路，一时还不能适应，忙把手缩回来。缩回来的一瞬间，我又后悔了，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真没出息！
　　 “痴货！”她捂着嘴笑起来，自顾自地向前走。我跟在她的后面。
　　 没见到面的时候，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见了面却成了哑巴！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想着她，现在连牵手都有所顾忌。我真是“痴货！”我现在真是后悔及了，别人恋爱的时候,我反而笑他们是“情痴”。这倒好，临到自己成了情痴，却不会恋爱了。
　　 “哦，华哥。”她回过头来问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没想什么。”我鼓了鼓勇气，紧走两步赶上她，牵着她的手，肩并肩地朝前走。
　　 “‘痴货’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问。
　　 “痴货呀……，痴货就是你说的‘三痴两迷’加在一起的和。”
　　 不知不觉到了村口，她把拎包还给我，说是有点事便支开了。我知道，她是怕撞见我的舅舅、舅妈。进了村，到了舅舅家，天已不早了。
　　 “旭华，你给舅舅拜年来啦。”舅舅笑哈哈地迎上来说。舅妈跟在舅舅的身后，乐不可支。我忙喊道：“舅舅新年好，舅妈新年好。”
　　 舅妈给我倒来一杯糖水。这里过年，只要到别人家去玩，都要喝上一杯糖水，说是一年到头都甜甜蜜蜜。
　　 只有在这里才能显出过年的气氛。到了晚上，鞭炮噼噼啪啪响到半夜，烟花五彩缤纷。孩子们手里拿着烟花棒，点燃了跑起来，喊着、笑着。大人们在家里吃着瓜子，剥着花生。舅舅、舅妈被邻居邀去搓麻将，我去小菊家玩。
　　 小菊倒来一杯甜水递给我，笑眯眯地。哑哥进来笑着对我用手比划着，我全然不知他的意思。小菊悄声对我说：“我哥他在恭喜你新年好呢。”哑哥点点头，出去了。这一夜，我们玩了很深。
　　 第二天，小菊说是要带我去她的学校去看看，我欣然同意。
　　 离村头不远的一座小山丘上，坐落着一间旧砖瓦房，那就是学校。小菊向我介绍：这房子原是生产队里的仓库，包产到户后一直被闲置着，后来废物利用，就改成了学校。学校门前的土场中央，是一根木制的旗杆。
　　 她打开教室的门，让我进去，里面是十几张桌子，分三组排列着，墙上是水泥做的黑板。
　　 “三个年级在一个教室怎么上课？”我问。
　　 “你看。”她指着学生的座位对我说：“三组分别是一、二、三年级，当我给一个年级讲课，另外的学生就上自习，后由我的小助手去辅导他们。”
　　 我真没有想到，在城市以外还有这样的学校：一间教室，三个年级，一个教师。可想而知，小菊是多么的辛苦！
　　 “这里孩子上学是多么不容易！”小菊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交学费了，就是书本费也交不起。所以节假日里，我就经常带着孩子们翻山越岭找草药、摘木耳、拾橡栗，采挖黄姜……用这些勤工俭学的微薄收入为孩子们买课本，买作业本。”
　　 到了大年初六，距开学还有四五天，小菊又开始忙着开学前的准备工作。我不忍心打扰她，决定明天就回城。
　　 “华哥，明天我还要到几个学生家里去家访，就不送你了。”
　　 我看着她的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涌到喉管的话，又咽了回去。
　　 “华哥，你是怎么啦？”她低下头，“干吗这样看着我？”
　　 “小菊。”我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苦了。”
　　 “嗯。”她说：“华哥，你放心，为了这些山娃子，我是应该注意身体。”
　　 “不只是为了你的山娃子，也为了我。”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这句话，感到耳根在发烧，幸亏她没有看着我。她仍然低着头，没有说话。我把她的手抓得更紧，更紧。
　　 阳春三月，唤醒了冬睡的城市。
　　 窗外，潇潇的春雨轻洒着，一丝丝，一线线，透明、晶莹，飘得天宇一片迷茫，到处显得湿漉漉的。
　　 屋内，我静静地坐在桌前。所有的大学课程全部学完，明天，明天我就要去实习，我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我给小菊写了一封信。
　　 很快，我收到了小菊的回信。
　　 华哥：
　　 收到你的来信，我非常激动，如果我是一只小鸟，一定会飞到你的身边，分享你的快乐！
　　 置身于如诗如画的季节，谁不怦然心动、激动满怀，筹划着干出一番业绩来呢！
　　 华哥，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县教委、镇政府，打算投资加上“希望工程”款，准备在暑假期间新建一所南岭小学，学校再增加四、五、六年级。另外还有几名青年志愿者来这里支教。我也将在假期被派送学习进修。
　　 华哥，该苏醒的都已苏醒，该萌发的正一个劲儿的萌发。各种生灵都千方百计显示出自己的存在，整个大地都被激荡得微微颤动。连那小小的露珠也晶莹剔透，奋力折射生命的辉煌，更何况人呢？！
　　 日月轮回，寒暑匆匆，花开花落，生生灭灭，只有天地永恒而人生苦短。一个人来到世上走一遭，生命是有限的，凡想到的该做的事必须抓紧去做，如果抓而不紧，就会酿成终身憾事。这正如春色宜人但稍纵即逝一样，只有加倍地珍惜，有效地把握，才能有所得。
　　 华哥，随信寄来的小照，我会好好珍藏，今后无论怎样，我都会记住：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你这样的好哥哥。
　　 小菊：
　　 两个月的实习很快便结束了，同学们都到了学校，我正与同学们交流着实习期间的体会，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打开手机，是我舅舅打来的，说是小菊出事了，让我迅速到乡下去一趟。不等我问明原因，舅舅就挂了电话。我立刻向学校请了假，当天就动身，一路上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着。刚到了村口，舅妈迎了上来，她眼角还挂着泪水，说：“旭华，你可来啦。”
　　 “舅妈，小菊究竟出什么事啦？”我迫不及待地问。
　　 “小菊死了。”
　　 我听了顿觉五雷轰顶，发疯似地拼命问：“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不等舅妈回答，我拼命地向小菊家奔去。
　　 小菊家的门口围满了人，哭声一片。我不顾一切地挤进人堆，小菊穿着整齐的躺在地上的席子上，脸上盖着一张草纸。我蹲在她的身边，抓住她冰凉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揭下盖在她脸上的草纸，她面如纸白，的确是死了。
　　 小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小菊，小菊，你醒醒呀。我哭着、喊着，可是她一动也不动的躺着。突然，从她的鼻孔里流出血来，紫紫的，浓浓的。“小菊，小菊是我呀，我是旭华！”我忙对周围的人大声地喊：“你们快看呀，小菊没有死，她还在流鼻血，快把她送进医院！”哭声都止了，可他们都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无动于衷地站着。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蹲下身来对我说：“孩子啊，小菊走了，她这是见到心上人来了才流出鼻血。孩子，节哀吧。”他说着，重新用草纸盖在了小菊的脸上。舅妈过来拉着我，“旭华，你别伤心了，活人的眼泪是不能落在死人的身上。你就让她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去吧！”
　　 我忍住巨大的悲痛站起来，抹一把眼泪,不忍再看到这令人心痛的场面，钻出人堆，跑进舅舅的家里。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舅舅，眼泪又不住流下来。
　　 “她是为了救她的学生才遭不测的。”舅舅说。
　　 我听了舅舅简单的叙述，大致了解了小菊的死因。
　　 昨天一场暴风雨肆虐着这里，小菊正给孩子们上课，然而这所由二十多年前的仓库改成的学校，终于抵挡不住暴风雨的袭击，在暴风雨中开始颤抖起来。小菊一看不对劲，马上就把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到了操场，小菊让学生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她一点人数还少两个，她赶忙撤身跑进教室。教室开始不断地发出“嘎嘎”的响声，危在旦夕。小菊不顾一切地去找两个学生。教室里后排的两个一年级的学生，被暴风雨吓傻了，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底下，小菊把他们拖出来，一手拉着一个就往教室外面跑。房屋已经倾斜，门变了形，小菊只得把两个学生一个一个往外送，送出两名学生，自己正要往外钻，刚钻出身子，房屋倒了下来，小菊半截身子被压住了……
　　 “华儿，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挽救不了。”舅舅劝着我。然后，他从兜里拿出一根用红线拴着的一块鸡心递给我，说：“小菊死后，她的手里一直攥住这个鸡心。你刘叔剥开她的手，打开鸡心，原来鸡心里面是你的相片，因此你刘叔让我打电话叫你来。华儿，现在把这个鸡心交给你，活人的相片是不能让死人带走的。”
　　 我接过鸡心，哼哼地哭出声来。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突然地死了！
　　 小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你的学生不声不响地走了呢？我知道你无奈，也别无选择，宁可用你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的学生，你走得是多么从容不迫！我想你的生命将在这里得到延续，你的名字将与山山水水永存！
　　 第二天小菊的尸体被火化了，说是在外面死的人的骨灰盒不能捧进家，于是就在门口设了一个灵堂，小菊的骨灰盒放在灵堂的中央。门前的土场上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沟八寨的人也都赶来了。下午两点钟开完追悼会，然后由哑哥捧着骨灰盒，慢慢地向小菊的坟地走去，哭声响成一片。出了村口，村长唱起了送葬歌，人们的哭声渐渐地停止了。村长用颤抖的声音唱着，阴阳顿挫，时粗时细，细时如泣如诉，粗时悲惨之极。
　　 娃儿们噎，莫哭
　　 村民们莫悲痛
　　 让我们唱着歌
　　 送刘老师一程
　　 刘老师噎，你走得悲壮
　　 为了两条生命
　　 你奋不顾身
　　 用你的生命换来了新生
　　 白发人送黑发人噎，肝肠寸断
　　 刘老师，你生为师表
　　 死为师魂
　　 你是我们的好女儿
　　 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刘老师噎，你要一路走好
　　 路上有我们护送
　　 我们护送你到终点
　　 青山绿水与你作伴
　　 你将在这里永存
　　 送葬词是村长现编的，老调新词，唱完一二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跟着唱，由独唱变成了合唱，声音低沉而又悲壮……
　　 一直唱到了坟地，葬歌才停下来，哭声又响成一片。按这里的习俗，坟坑挖得好大，在骨灰盒放下坟坑之前，要让死者的亲人用身体先要量一量坟坑的大小。哑哥刚要准备下去，我抢先一步跳了下去，我躺在坑里，闭上眼睛，万分痛苦……
　　 “孩子，行了，行了，你快上来吧。”上面的人在喊我。
　　 “华儿，你不要这样，快上去吧，啊。”舅舅跳下坑，拉起我，劝着我。我上了坑，骨灰盒放了下去，所有送葬的人都抓一把土，对着坟坑扔下去，扔土完毕，围着坟坑洒泪绕一圈，与小菊告别，紧接着拿锹的人跟着埋土，我趁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把鸡心扔了下去：小菊，就让我陪在你的身边吧，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一人孤孤单单地躺在这里。
　　 送葬的人们，默默地望着筑起的土堆，没有人再哭。刘叔和哑哥，在坟头摆上水果和菜饭，我蹲在一旁给小菊烧着纸钱。
　　 小菊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那活泼泼的影子，在我生命中永远挥之不去。
　　 我要回城了，舅舅不放心，他一直把我送到城里。我去学校，他说他要顺便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爸爸妈妈。
　　 回到学校的当天夜里，我就病倒了。宿舍里的同学把我送进医院，我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的，小菊站在我的跟前晃来晃去，我要下床，可是浑身无力，一睁眼，头就痛得要爆裂似的。我试着用手去抓小菊，抓了几次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小菊，小菊，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拼命地喊，拼命地抓住她的手。她却拼命地剥开我的手，“我不是小菊，快放开我。我不是小菊，我是护士！”瞬间，我有了意识，这的确不是小菊的手，这手没有一点温柔。我是病胡涂了。我开始安静下来，静静地躺在床上，任凭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流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完全清醒过来，满脑子都是活脱脱的，笑容可掬的小菊的影子，她已经存在我脑子里，铸在我心里，无法忘怀。同学们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来了。妈妈坐在床头，抓住我的手，爸爸站在床边看着我。
　　 “爸爸、妈妈。”我喊了一声，泪水又流下来。
　　 “旭华。”爸爸说：“你和小菊的事我们都听你舅舅说了。她已经死了，死得很壮烈！谁听了都会被她的精神所感动。不过，你要振作起来，你的路还很长，我想小菊要是活着的话，她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爸爸”我说：“要是小菊还活着，你和妈妈会同意我娶小菊吗？”
　　 “傻儿子，”爸爸顿了顿，“你想做的事，我和你妈反对过吗？何况你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你有你的思想，你有你的主张，只要你做的对，我和你妈是不会对你强加干涉的。”
　　 我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安慰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泪眼，望着爸爸妈妈说，我要到南岭村小学去任教。
　　 我妈说：“华儿，你放心吧，等你病好了，我和你爸爸会尊重你个人的选择。”
　　 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大病，只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加上伤心过渡而才这样的。我很快就出了院。
　　 回到学校，同学们有的把课本拿出去卖，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则忙着写自荐书，有的拿着留言簿让人签名。我却打不起精神来，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跑出教室，独自站在校园里，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仰望苍天，天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对我却是那么的不公平，它夺走了我爱着的人！
　　 回到家里，爸爸妈妈让我在这段时间里，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什么事情也不要想，好好地调整一下心态，要化悲痛为力量，准备以饱满的热情去工作。我非常感谢爸爸妈妈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八月十六日，我收到了临江教委寄来的“干部行政介绍信”，让我在八月二十日之前，去南岭小学报到任教。尽管那是我的伤心地，但毕竟有我曾经的爱恋，我要把对小菊的爱，倾注在她的学生身上，我要像小菊一样，去热爱她的那些山娃子。
　　 八月二十日，我的爸爸妈妈都陪着我到了南岭小学，校舍是在坍塌的原仓库房基上建起来的，一排崭新的房子里外都用涂料粉刷过，一根不锈钢钢管焊接的旗杆，代替了原来校园中间位置的那根木质旗杆。
　　 在第十八个教师节的这天，我组织学生到野外采摘野花，扎了十八个大花环，代表着十八个教师节。每个花环上有十九朵野菊花，代表着小菊已度过了十九个春秋，然后放在小菊的坟周围。
　　 我站在她的坟前，默默地告慰着小菊，不要再担忧她的那些山娃子。临走时，我忽然看到了“五七”那天，我在小菊坟地周围种的野菊花，现在全都开放了。死者得到了慰藉，活着的我成了昨天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