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赌 吃(小说)
有个老头,叫麻元,今年六十了。别看长得如一只青虾,弯腰驼背,策杖而行时路人往往以为是在拔草寻蛇;人又枯瘦,脸无二两肉,刮下来,不够包个馒头。年轻时却是个人物,很是风流快活。虽然缸中存米,粒粒可数,冷锅灶下,老鼠结窝,穷得前一条棍子,后一个屁股。但这并不妨碍他学毛选是标兵,批资修成先锋。麻元身具二条优势:一是根正苗红,三代赤贫。这在文革中可是金字招牌;二是能说会道,死的能说成活的,河水鬼也能说得上岸。靠着这二杆大旗,他正月里牌打打,六月里鞋拖拖,尽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到也活得有滋有味,精神头十足。
麻元的老婆叫买玉,长有几分姿色,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洋娃娃似的。买这姓好奇怪!做人名尤其不适,与那个字搭配,都有嫌疑。这买玉因家贫,人事早懂,深知男人软肋。自己优势,便充分发挥,极尽利用。常红杏一枝灿烂,与各路精英为伍,练就了一身本领。曾酒后吹嘘说,老娘一身,可挡万夫!这是酒话,当不了真。却也旁证此女不是凡人。后跳脱衣舞,被公安捉住,关了几年。出来后老实了,却因名声欠佳乏人问津。适逢麻元无产无家,不嫌买玉历史,就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说实话,买玉嫁给麻元,确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不过夫妻二人俱是奇葩,物以类聚,也算缘份。只是平常吃食差些,买玉颇不满意,常拳口相向麻元,期冀改善。麻元吃不了狠苦,稼穑之事一窍不通,又乏生意智谋,偶一为之,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无奈之下,只得在月黑风高时干点苟且之事,但这种有借无还的生意做多,自然惹了众怒。好在买玉伶俐,一旦有人打上门来,即口吐莲花,笑脸相迎,另免费赠送蚀骨媚功。所以看似要倒霉的事,常常能化险为夷。这买玉也日渐水灵,丰乳肥臀,走路步步莲花,扭得能刮旋风。见了谁,都咯咯咯笑,老母鸡似的。
日子好过了,麻堂也有气力晚上加班。买玉是见过大场面之人,土地肥沃,三年二胎,一男一女。俗话说,有儿有女合个好。但麻元却傻了眼,心中暗暗叫苦。小孩子不比大人,要吃细食,总不能喂小狗似的,丢条骨头就好打发。麻元吃的虽有鱼肉,但闲钱一个也没。孩子要穿要吃,头痛脑热还得看医生。要命的是卫生院大夫是个女人,买玉所向无敌的母鸡笑在此顿时失灵。愁得一向不知失眠为何物的麻元白了头发。便骂买玉:什么破地儿,老子碰一下就长根萝卜,挨一挨就冒棵苞菜。再这样,老子拿缝针闭了你!买玉也为这捉襟见肘的生活忧闷,一如湿了羽毛的鸡崽,蔫头耷脑,活泼不起来,一听这话,大怒,蹦起三尺高骂麻元:好你个王八羔子,自个没本事,光知道找老娘快活,弄出小崽子又怨天怨地,往后你碰一下老娘试试,我一刀剁了你个乌龟头!
万般无奈的麻元只好上山盗伐林木。被逮个正着,判了有期徒刑。
一去三年。回来时惊见床上多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生子。买玉这无种也可发芽结果的本事令麻元大怒,当下丢了行李,抓了条扁担,欲下狠手。好在村长及时赶到,狠批一通:孩子怎么了?分什么你的我的,都是革命接班人,你屁力不花,现敲花鼓现做爹,还嫌这嫌那,是不是还想回去蹲班房?
说得麻元嗷地一嗓子,蹲在门槛上,泪流满面。
家里陡添几张活口,日子过得如王小二过年,一年难过一年。好在村长还算照顾,时不时送些食物来,即使这样,也是有了上顿,不知下顿在那里。麻元见了那对双胞胎,也如铁梅见了鸠山,常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二个小家伙却蒙在鼓里,缠着麻元叫爸爸。时间一长,麻元也渐渐忘却,视如己出了。
这双胞胎一个叫麻栋,一个叫麻梁,长得一模一样。我小学时同班,常常分不清。
虽然外表一样,但兄弟俩性格迥异,麻栋好学,考试每每第一,麻梁顽皮,经常不及格。
记得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下乡实习。我回来时,顺道去找麻栋玩。适逢农村双抢,兄弟俩帮家里收稻子,一身水一身泥。我坐在树荫下,有些惭愧,便想走了。麻栋跑过来说:“别走,等一下有卖麻糍的来,你吃了,回去不迟。”
麻糍是江浙一带的食物,与朝鲜的打糕异曲同工。不同的是麻糍是切成三角形,上下二块叠加,夹以芝麻红糖,外敷炒熟黄豆磨成的粉,吃来香气扑鼻,甜糯可口。在那物质匮乏年代,可算无上妙品。只是这吃物实肚,几块尚可,吃多了,硬帮帮在肚子里不舒服。
我舌尖上冒上股酸水,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不久,便有个小贩,挑着二个竹篮子,边走边吆喝:麻糍来,香喷喷的麻糍来,要吃的快来吃。边叫边把竹篮子放在樟树下。
这棵樟树很高大,树干粗壮,四五个大人方可环抱。树冠枝繁叶茂,潼潼如华盖,荫庇数亩。树底下就做了临时休息之所,干活累了,小贩卖物,皆在此喘息或者交易。
听到吆喝声,附近干活者,都放下手中活计,渐次汇拢过来,乌鸦鸦站了一地。麻元揭开盖子。我看到一叠叠黄澄澄的麻糍,整整齐齐卧在里面,士兵一样。香香的散发着气味。麻元粗大的喉节上下一滚动,咕咚吞下口水。却对小贩说:
“这么小块,也卖二毛钱,你的心煤做的,好黑。”
小贩说,“这位大哥,我是做常生意,不会小的。”
麻堂撇嘴,“这么小,小孩子都吃得下二十块。”
小贩一听,眼睛玻璃珠样凸出来:“你小孩子要吃得下二十块,我一分钱不收,还输你五块钱。吃不下你输我十块钱,敢不敢赌?”
麻堂说,“赌就赌,怕你个鸟。”拉过麻栋,“看好了,这是我小子,白吃你二十块,还赢你五块钱。”
小贩笑起来,瞥眼麻栋说,“老哥,这么小鬼头,又不是七把叉!能吃得下?别吃坏了。”麻堂说,“你别管,拿麻糍就是。”
旁人发一声喊,“赌吃了!”人群就紧过来,个个兴奋着脸,过年似的。小贩慢慢掏出一盒烟,点燃,腮帮子凹下去,狠吸一口,慢慢喷出烟来,吐一半时加速,噗!爆出一团:“丑话说前面,吃坏了,可别找我麻烦。”
麻堂说,“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别废话,拿麻糍来吃。”
其时正是下午三点,骄阳大放,天上无一丝风云,闷热如蒸笼。知了好似被人钉在树上,没命惨叫。
我看麻栋,小小一个,黑黑站着。上身光着,露出的肋骨,条条分明,搓衣板一样。肚子凹下去,皮皱着,上面溅了一滩泥,炸成一颗多角星。短裤已分不清颜色,皱巴巴,似叶烂咸菜,裤腿却揪上去,露出白白的屁股。腿很细长,枯瘦如二支筷子。脚趾头沾满泥水,灰溜溜的,如烂田中即将哂干的泥鳅。脸有点发白,沾上许多细细点点黑的泥浆,如切开了的火龙果。细密的汗珠,挂在眉毛头发上,蜗牛样慢慢爬动,渗到眼睛间,他抹一把,立时成戏台上的花脸。
麻栋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过篮子,看看手,全是泥,短裤上抹抹,泥巴更多了。有人丢块脚布过去,麻栋接了,抹抹,紧一紧手脸,小心揭开盖子,取了一块。
小贩突然蹲下身,麻利合上盖子,很紧张说:“不赌了,会吃出人命,要坐牢的。”
旁人笑起来,纷纷指责。小贩又掏棵烟出来,手颤抖着,伐了几支火柴都不出火。麻元上前,拍拍小贩肩,说:“放心,他是我小子,我也不会看他撑死,吃不下,给钱你。”
买玉挤过来,刚想开口说什么,被麻元一瞪眼,噎了回去。
小贩盯着麻栋,犹豫片刻,终于打开了盖子,数出十九块,整齐放在盖子上。麻栋手上那块早已吃完,又取一块吃起来。他吃得很快,四五口就咬一块下去,基本不嚼,舌头一打转,嘴就空了。旁边人都默了声,静静看着他吃。香气弥漫开来。
奇怪的是,知了不叫了,似乎中暑,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酷热,火样缠绕。我听得到自个的心跳,咚咚咚响,如在打鼓。
吃到十一块时,麻栋说,“爹,我想去拉屎。”
小贩说,“吃完了去。”
麻堂说,“去拉一泡屎怕什么,很快的,不会耽误赌吃。你不放心,跟去看着。”
小贩擦了把汗,说:“那快去快回,不能拖时间的。”
麻栋一溜烟钻进旁侧桑树地中去,很快飘来一股臭味,麻堂捏住鼻子骂道,“王八羔子,多吃多拉!”
没多久,麻栋就回来了。似乎肚子又空了,捡起麻糍就狼吞虎咽。余下的九块,十几分钟就消灭得干干净净。站起来,拍拍屁股,眼珠子骨碌碌看篮子,似乎意犹未尽。众人喝彩不已,纷纷嚷着小贩付赌资。小贩看似吓到了,忙盖好篮子。头上的汗水,葡萄样沁出来。脱下那件都是破洞子的汗衫,胡乱擦着,那一条条肋骨毕露,蛇样上下滑动,像剔了肉的猪排。在众人哄叫声中,苦着脸,慢慢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是一叠毛票,小心数起钱来。我侧面看小贩,眼眶红红的,眉毛、鼻尖上全是汗珠,骨碌碌流下来。
麻元挡住了小贩递过来的钱,说,“对不住了,吃了的我就不付钱了。这个么,我不好收。你也不容易......”
赌吃的事,一晃,过去多年。麻栋早成了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捐款无算,成一方名人。去年同学会,席间闲聊说起此事。麻栋问我,“你以为,那二十方麻糍,真是我一个人吃下去的么?”我惊奇问,“难道不是?”
麻栋苦笑一下,摇摇头,说:“后九块是麻梁吃的。我借口上厕所,换上他来吃。我们长得像,又一身泥水遮盖,那里认得出。那时太穷,吃不起,也吃不饱。爸心痛我们,又无力改变,只好出此下策。麻梁还为我多吃一块而耿耿于怀呢。”
我看见,同席的麻梁,流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