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忘记思思。人生中那些最宝贵的记忆又怎会忘记呢？
　　 但那记忆毕竟是记忆。
　　 多少次，他想写信给思思，但都没有写成。他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似乎发现了一个当时忽略了的秘密：她爱上了他！是的，一定是的！但是，“是”又怎么样呢？
　　 他认为那一切都是美好、纯真的。也许太美好太纯真了，如果对它产生种种欲念岂不是背叛吗？
　　 他小心谨慎地把它当作翡翠碧玉珍藏在心里。爱也只能如此了。
　　 是啊，遥远，遥远。
　　 风儿拂动着薄纱，它忽翠忽绿，忽明忽暗，忽近忽远……
　　 象朦胧诗。
　　 八
　　 ……飞吧，寄给蓝晶的信。
　　 有多少衷情要倾吐呢？——
　　 带去他对红山寨的问候。
　　 带去他对红山寨亲吻。……
　　 也许蓝晶没有想到——是什么激起了诗人的这般情愫，使他的回信这般深情厚意，字里句里流动着真挚的情感，如一觉泻不可阴止的飞瀑，硬往你心里倾注他对大山的爱。……
　　 他却一字未提他的朦胧诗。他的信热情洋溢。好象一切都是明朗的。情可捉，可捕。笑可掬，可吻。是啊，何必要抹上朦朦胧胧呢？
　　 不，他的诗的确很美。那朦朦胧胧的爱，那朦朦胧胧的情，那朦朦胧胧的理想，那朦朦胧胧的追求……
　　 他却又觉得世界是明朗的。他一真在寻找的那一片明朗很近了。他已走完了很大一片的雾。他的生命不该属于雾的。象世界不该属于朦胧。
　　 哦，沉思。……
　　 九
　　 啊，你真的认不出我吗？难道我的笔迹你已经不认识了？当然，认不得了。那时我的笔划还象孩子爬，现在却能站起来了。
　　 ——记得吗？你上大学，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信里还夹着我学写的第一首诗，可是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信都没有寄。你一定还记得我最喜爱的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想把这首诗抄给你，我一笔一划地抄在洁白的纸上，后来又连同那封信一起压在枕头下了。
　　 等了这么久，我又给你去信，你能理解我这样做是为什么吗？
　　 你一定还在想，我仍是那个天真、幼稚、贪玩的小女孩吧。可是我已经当妈妈了。就因为我当妈妈了才敢于给你去信了。
　　 红山寨有了自己的小学，而我和孩子的爸爸都是教师。但是，播种理想的却不知去向了。
　　 是的，断了音讯，我真难寻找你了。要不是读了你的诗，我会认为这地球上找不到你了。……
　　 喂！你真的没想起来……大风车，老水牛，泥泞的小路，那一片重叠的大山啊！……
　　 啊，我是思思呀。
　　 他眼睛潮润了。惊呀！但眼前毕竟是现实。她化名蓝晶，她第一封信为什么不直说：我是思思呀？！
　　 她是思思。
　　 她是思思。
　　 十
　　 望着窗外蒙蒙细雨……他滞停了几天的灵感，又象小草儿萌萌欲动……
　　 居高临下—悠长悠长的雨巷。雨披，伞，五颜六色的伞。仿佛每一个流过眼前的景物都能化作一首小诗。
　　 一首含满情和爱的诗。
　　 透过这雨帘去寻觅那些潮湿的诗意吧。那青翠嫩绿的长青藤缠绕地爬上小木楼，几朵粉红的小花在雨中颇显得妖娇、妩媚。是的，这一切景物由不得他，都在引动他蹦蹦跳跳的灵感啊。但他幻想那小雨总有落脚点吧？何必这般惆怅地飘来飘去？那远远的地方有一架美丽的彩虹，从蓝蓝的大海上升起，小雨注定会奔向那儿吧？……
　　 他眼前明朗了。
　　 他离她很远，又很近。
　　 他和她很陌生，又很亲切了。
　　 他想说什么，说什么呢？……
　　 ——象雾散尽了，原先就很美呀！象知道那湖水是湛蓝的，它本来就是湛蓝的。象应该朝那美好追寻去，就应该坚信不移地追寻去呀。但这种感知还有些朦朦胧胧。欲要道破又难道破，欲要追求又忽隐忽现。咋会弄得心绪不定呢？可是分明—那绿的就是大山，那白的就是云，那戏的就是霞，那奔流的就是亮晃晃的小河。
　　 他想他要写首诗给思思。忽然，他想起顾诚的《小巷》。他最爱这首诗。他觉得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一个历史时期一层人的真实心理。这首诗高度凝炼而又富有魅力，正道出他欲道又未道出的衷肠。他竟把这首诗抄给思思。
　　 小巷
　　 又弯又长
　　 我用一把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他从蒙蒙细雨里收回目光。……
　　 他微妙地笑了。虽然那笑又苦又涩又甜。
　　 他笑过之后，竟然暗暗发誓：从此和朦胧诗告别吧。不是认为它不美。他认定诗的任何形式都能创造出美，无论刚健、缠绵，还是朦胧、明朗。他也认定作者无论用什么样的表现手法去追求美，都属于作者创作的权力，因而就应该认真地肯定作者和他的作品存在的价值，肯定他的艺术追求。只是他认定自己不再属于朦胧了。
　　 ——不再属于朦胧了。
　　 追求应是明朗的，渴望应是明朗的，爱也应是明朗的。
　　 他应该用明朗对自己已经过去的那一切做个结束语。不该再拿着钥匙敲厚厚的墙了。是的，应该结束那朦胧的过去了。
　　 他想。笔和纸沙沙地说话呢。
　　 ——喂！思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红山寨……
　　 窗外蒙蒙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