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刘清扬压住了张世方的手：“世方，别这样嘛！都快到六十年代了，祸不及妻儿，又不是古时候，还来个满门抄斩不成！”见刘清扬这么说，工作组的人也站出来：“张世方，你说邱……力……偷走了一百多斤……大米？他怎么……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偷走那么……多的大米？这……是你……失察……失职！邱力……坠河而亡，你也……难辞其咎！刚才……你自己……也说了偷米的……仅邱力一人，那……为什么还要……捆邱桂珍？如果你……觉得她……该捆着游街，凭什么……你认为……你自己……可以幸免于难？如果……要捆，就……连你一起，这样……才能够服众！”
　　 张世方一边作揖一边退着走了，工作组的人去了招待所，粮站的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邱桂珍抱着邱力跳河的那棵树想要往上爬，刘清扬拉住她：“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邱桂珍的身子就像沾了水的卫生纸一样，贴在树上溶作一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下去找我爸爸！”刘清扬把她扶下来：“傻丫头，你总不能用你爸爸的方式跳下去找他吧！从我宿舍的后面下去，有一条小路，我陪你去找找。”
　　 刘清扬与邱桂珍在河边守来了几轮朝阳又守去了几抹夕阳，他们的鞋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看着邱桂珍望着河水出神，刘清扬心里发怵，不能再让她这么找下去了，得想法叫她离开。他慢慢地走过去：“我想，你爸爸一定没有死。如果死了的话，尸体早应该浮上来了。桂珍，你爸爸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很感激他对我的信任。可是，我女人这几天就要生孩子了，我得回老家去看看。她还一直叫我找一个帮忙带小孩的姑娘，我很没用，留心了这么久，也没找到……”
　　 邱桂珍回头看着刘清扬：“刘大哥是想让我去帮你家带孩子吗？”被她这样直接地问，刘清扬有点手足无措：“我……我承认……我确实有这个想法。”邱桂珍凄凄地笑了一下：“我也希望我爸爸还在这个世上。就像刘大哥说的，他对你是信任的。所以我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会与你联系。我心里清楚，刘大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好。我不用再担心张世方想法子陷害我，还解决了生计问题。我愿意去给你们家带孩子，只要刘大哥跟刘大嫂不嫌弃。”
　　 4.
　　 刘清扬的老家在一个小镇上，他的女人陈嘉华是那个镇最边远的一所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们在那个地方有着让人艳羡的小四间砖木结构的房子。刘清扬带着邱桂珍到他家的时候，他家的一间卧室被几个女人围住了，里面传来陈嘉华阵痛的哭声。刘清扬和几个女人点头致意后急切地钻进屋里，邱桂珍站在屋外，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
　　 一阵婴儿的啼哭打断了邱桂珍的犹豫，她走了进去。一个女人把婴儿抱到床上：“嘉华，是个女儿诶！”刘清扬一只手握着陈嘉华，另一只手帮她擦着脸上的汗：“女儿很好，我喜欢女儿！”刘清扬对陈嘉华的体贴以及对女儿流淌出来的爱，被站在那里的邱桂珍看在眼里，让她又想起了她爸爸邱力对她也是那样的疼爱。那些不争气的泪水，就那样盈满了邱桂珍的眼眶。
　　 刚产下女儿的陈嘉华虽然虚弱，却对邱桂珍的到来关怀备至。刘清扬迎着她询问的目光，用手招了一下邱桂珍：“桂珍你过来，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嘉华姐，我因为工作常常不在家，今后嘉华和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听到刘清扬的话，邱桂珍赶忙把眼里的泪擦掉，人家喜添千金，自己怎么能在这时候哭呢？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嘉华姐，我可以抱抱你女儿吗？”陈嘉华释然，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邱桂珍抱起孩子，看着孩子粉嫩嫩的小脸，她露出了难得的一笑：“好可爱啊！刘大哥，你们帮她想好名字了吗？”陈嘉华接话：“清扬，我想叫女儿玲玲，刘玲玲，好吗？”
　　 刘清扬在家里呆了一周，就回他的城关粮站上班去了。邱桂珍悉心地照顾着陈嘉华和刘玲玲，还把房屋周边的一些空地种上了菜。这让原本对她有着戒备之心的陈嘉华，也欣然地接受了她，放心地把玲玲交给邱桂珍带。
　　 两月后，陈嘉华到偏远的乡村上课去了，照顾玲玲的事就落在了邱桂珍一人的身上。唯有周末的时候，陈嘉华回来她才稍微轻松一点。这期间刘清扬偶尔也会回来，可他的到来并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使桂珍多煮一个人的饭，多洗一个人的衣。这让刘清扬很过意不去，他想要帮忙，却总是越帮越忙。于是，他不再抢着做事，就抱着玲玲，一边逗她，一边欣赏着邱桂珍做事。他喜欢看她在灶边做饭时贴在后背上的那条独辫子；他喜欢看她晾晒尿布时十指牵伸尿布的细心；他喜欢看她因为自己逗笑了玲玲时回眸的柔美……
　　 刘清扬回家的次数比以前勤了，他对自己说，是因为想玲玲了！周二才回去过，刚到周四，他就觉得离开家好像很久很久了。恰逢一辆货车要运粮去老家镇上的粮站，他便搭了顺风车，又回家去了。刚打开门，里屋传来玲玲的哭声，他把玲玲抱起，用舌头在嘴里弹出啵啵的响声逗她：“我的玲玲怎么哭了，你的桂珍姨跑哪去了？哟哟，看不见桂珍姨就哭啊！”刘清扬抱着玲玲推开了桂珍房间的门：“桂珍，玲玲哭了，是不是饿了……”桂珍的一声尖叫，让刘清扬像触电了一样，他看着赤身在大木盆里洗澡的桂珍，那瀑布一样散在身上的黑发，那雪一样的肌肤……他杵在那里，奔腾的血液堵住了他的呼吸……
　　 邱桂珍迅疾穿上一件衣服：“碗柜里有捣好的米浆，你去灶上热一下，看她是不是要吃。她应该不是饿了，我才喂过她。”刘清扬仿佛从梦中醒来，他神不守舍地抱着玲玲去了厨房，把碗柜里的米浆倒进奶锅里，然后放到灶上。他用勺子搅拌着，脑海里一直闪着桂珍沐浴时的模样。一股黑烟从锅里冒了出来，他浑然不觉，直到邱桂珍跑来把锅端起，他才惊觉。他冲着桂珍傻笑：“玲玲她，又不哭了！”邱桂珍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是我为玲玲准备的晚饭，全被你弄糊了！”刘清扬看了一下玲玲：“她睡着了，我罚我自己捣米浆！”
　　 刘清扬觉得自己笨死了，平常桂珍干得如此轻松的活，他却弄得自己脸上身上都是米浆。邱桂珍把他的洗脸帕递给他，他不接帕子，却一把将桂珍抱到胸前：“对不起，桂珍！我无法做到不去想你！”邱桂珍很想回绝他的拥抱，可她却觉得那个拥抱像一个大磁场，她黏在上面不舍出来。是的，从邱力在她面前提到刘清扬这个人的时候；从邱力危难之际把自己托付给刘清扬的时候；从刘清扬陪她在河边守候邱力的时候；从刘清扬在陈嘉华生产时贴体入微的时候……她对这个人早就芳心暗许了。她任由着刘清扬从她的头发吻到她的脖子再到她的嘴唇，任由他把她抱到床上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与他……
　　 夕阳含羞而逃，星星们像顽皮的孩子你追我赶地窜了出来，玲玲的哭声像吹响的小号，叫醒了沉睡中的他们。刘清扬抱着玲玲让邱桂珍给她喂食，他的眼睛一瞬一瞬地落在桂珍的身上：“跟我去城里好吗？我想我一刻也离不开你了！”邱桂珍手里的碗一顿，她幽幽地回答：“能这样吗？”刘清扬叹了一口气：“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果，唯独如果最苦涩！”他们还在一起就陷入了分别的相思里。邱桂珍岔开话题：“那个张世方，还在做保管吗？”刘清扬笑了笑：“他那么会来事，能不在吗？打那次事后，他托人介绍了一门亲事，女的虽然有点跛脚，可工作单位好，在县供销社上班呢！”提到张世方，邱桂珍又回到对爸爸邱力的思念中来，都这么久了，还没有爸爸的消息。邱桂珍心里难过地想着：“爸爸呀！你究竟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四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陈嘉华的眼睛像毒蜂一样地盯着邱桂珍。邱桂珍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想借故去做别的事情，却被陈嘉华拉住了胳膊，用硬得可以杀人的声音问：“有了？谁的？”邱桂珍捂住肚子：“没……没有谁……”陈嘉华掐住她的脖子：“你以为别人的眼睛都瞎了是不是？你居然敢若无其事地呆在这里？你想让人抓住他作风不正的把柄，好害死他是不是？”邱桂珍脸上的肉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她拉住陈嘉华：“嘉华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要害他……”
　　 陈嘉华冷冷一笑，她用手在邱桂珍的肚子上摸了一圈：“没有最好，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得给我把你身上的这块肉弄下来！”邱桂珍拉着她惊惶地跪在地上：“嘉华姐，求你不要这样狠心！”陈嘉华甩开邱桂珍，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居然说我狠心，你走出这道门去问问，除了我陈嘉华，还有哪个女人能容得下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厮混？我狠心，我狠心我就该在大门口吆喝一声，让人们把你这个见不得人的女人乱棍打死！我告诉你，我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那个不争气的男人不受牵连。你以为你一个未结婚的大姑娘，挺着个大肚子很好看是不是？”邱桂珍咬咬牙，她毅然决然地：“嘉华姐，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未婚先孕是多么丢脸的事情！不管挺着个肚子好不好看，我都要定了这个孩子，我的肚子我做主！”
　　 5.
　　 小凉村陈嘉华的娘家，是在方圆二百米都没有人家的半山腰上。那个只有横梁与柱子结实一点的房子，房间都用竹席隔着。邱桂珍被刘清扬与陈嘉华送到了这个地方，与陈嘉华的娘住在一块。刘清扬把弄来的油盐米菜放好，又看了一下用几捆柴来挡住风的灶房，刘清扬眉头紧蹙，他找到陈嘉华：“我看这里住着一点也不安全，咱们重新给娘和桂珍找一个地方吧！”听到这话，陈嘉华心里就觉得窝火：“怎么不安全了？我跟我娘在这里住了二三十年，不照样是好好的！再说了，咱们是来避嫌的，难不成你想把桂珍弄到闹市，以便更多的人知道你们的事情？”
　　 陈嘉华与刘清扬要回去了，玲玲在陈嘉华的背上哭个不停，邱桂珍拍着背袋对玲玲低语，不一会玲玲就停止了啼哭。邱桂珍低声对陈嘉华说：“嘉华姐，要不，把玲玲留下来吧？”陈嘉华握住邱桂珍的手腕，用嘴对着她的耳朵：“我再不会给了你丈夫又给你女儿！”
　　 出门的时候，刘清扬对丈母娘拜托了又拜托方才与邱桂珍挥别。陈嘉华看不惯刘清扬的磨蹭，背着玲玲先下了山。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邱桂珍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地说：“嘉华姐，对不起，以后我只要这个孩子就够了，我把清扬还给你！”
　　 山上的树木挡住了酷暑，让人觉得夏天好像就没有来过，而秋竟是那样迫不及待地追来。每一阵晚风吹过，那些钉在柱子上的竹席便哔哔啵啵地响，邱桂珍捂住双臂瑟缩在床头，她不敢想象入冬后会是什么情形？这临盆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得趁着勉强能动，赶明儿多砍些柴火来，万一冷得不行了，也好用来取暖。
　　 第二天清早，屋子里只有一些模糊的光线，邱桂珍起床准备去灶屋弄点吃的。谁知陈大娘比她更早，已经在灶门口添柴烧水了。邱桂珍正打算过去帮忙，却无意中发现陈大娘身边的柴堆里躲着一条蛇，邱桂珍一声惊呼，那蛇一下子从柴堆里窜出来，就像一个被人突然揭穿了事情的阴谋家，愠怒地朝邱桂珍吐着信子。邱桂珍浑身发麻，两腿在不听使唤地抖动，她急得想哭，却又不敢再发生一点声响，她就像一个等着执行的死囚犯，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这时，一根犹如武林高手掷出的棍子打在蛇身上，那蛇唧一声叫，反而更加凶狠地朝邱桂珍的方向攻击。邱桂珍束手无策，哭着喊叫：“娘！娘……”第二根、第三根……木棍又掷了过来，一些落在蛇身上，有一根落在邱桂珍的脚边。邱桂珍犹如一个根本没有身孕的人一样，灵巧地拾起棍子，朝着蛇身一顿猛抽。
　　 蛇被打死了，邱桂珍刚觉松了一口气，她的肚子却又不依不饶地疼痛起来。邱桂珍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蛇，迷信的观念超越了她被蛇攻击时的恐惧。她想着一般蛇不是什么神灵就是什么妖魔，还有就是过世的老人。莫非是爸爸吗？难道他真的死了？不会的，这一定不是爸爸，爸爸那么疼我，又怎么会那么凶狠地想要害我呢？对了，一定是嘉华姐的爸爸，他肯定恨死了我怀了清扬的孩子，让嘉华姐伤心……
　　 邱桂珍想得越多，肚子就越痛，她觉得自己的神经有些错乱了。唯一能听清楚的，就是陈大娘叫她“坚持住！”坚持，邱桂珍想起自己曾经的豪言壮语“我的肚皮我做主”，那个时候，她何尝不是一种坚持？可今天，这分娩的痛苦，却让她对自己的肚皮爱莫能助，丝毫也做不得主。她哀嚎着，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刘清扬能够在她身边。可是她清楚，刘清扬今天一定是来不了的，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也是粮站最忙碌的季节，他们正急着收公粮呢。
　　 刘清扬没来，陈嘉华却来了。邱桂珍起初像看到亲人来临一样，渴求抚慰地把她的痛都淋漓地表现出来。当她看到陈嘉华的目光并没有一丝的同情，而是深深地鄙夷时，她咬住了自己的痛，用尽她所有的力气，产下了她的女儿。
　　 杏红的煤油灯下，照着陈嘉华蜡人一般的脸，她抱着邱桂珍初生的婴儿，把她的整只右手蒙在了婴儿的脸上。婴儿哭了，邱桂珍从虚脱中醒来，她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已是油尽灯枯。她看着陈嘉华抱着自己孩子的神情不由大惊失色：“嘉华姐，你想做什么？”陈嘉华冷冷地：“现在粮食这么紧缺，每一户只供应那么一点点，又多了一口人，还是个没有户口的黑人，拿什么来养？”邱桂珍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起不来。她哀求着：“嘉华姐，求你看在清扬的面子上别这样！”陈嘉华把罩在婴儿脸上的那只手移过去掐在邱桂珍的脖子上：“你别提那个负心汉我还不会觉得火，你知不知道我听你叫着‘清扬’有多恶心？清扬也是你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