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几个人，碰头时朝老六打个招呼，就匆匆各奔东西了。大鸣也没告诉他在哪里等，老六有些埋怨，这孩子书是咋念的，做事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毛毛躁躁。
　　 村口有棵合抱粗的大柳树，几只喜鹊停在上面，叽叽喳喳的开会，立春了，今年节气早，昨天下了一场薄薄地雪。不大，稀稀拉拉的覆盖在地上，那些鸭子鸡狗的脚印，看上去像盛开的一朵朵花的图案。老六站在柳树下，仰脖儿朝那条通向山外的土路张望，才刚在家喝了一碗苞米粥，出了门经过风一吹，身上就凉飕飕的冷。老六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从兜里掏出老旱烟，卷了一支，抽起来，又卷了一支抽。直到看见两个人，慢慢地走过来，他才分辨清楚，是儿子大鸣。穿着灰色的羽绒服，胳膊上吊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冰天雪地的，老六被这一抹红刺得眼疼。他们有说有笑的，没有注意老柳树下的老六，快走近了，大鸣才发现像根树桩子伫立在那里的爹，“爹！你咋在这里？！”那女孩急忙松开大鸣得手，甜甜地叫了声：“叔，您好。”老六搓了搓手，应声附和道：“好好，好，大鸣啊，这就是你说的女……同学吧？”
　　 对女孩子伸过来的手，老六没有去握，一大把年纪了，他从来没和谁握过手。他将黑黢黢得手，在棉袄上擦了又擦，嘿嘿笑着：“我……我，你看看我的手不干净，就别握了吧。”
　　 “爹，你也真是的，小丽是向你表示礼节的。”大鸣慎怪道。
　　 “哦，叔，没事，没事。大鸣就别为难叔了。”小丽打圆场道。
　　 老六接过儿子肩上的挎包，头前走了，大鸣的脸有点挂不住了，还好小丽挺懂事。摇了大鸣得手小声说：“别这样，大鸣。叔一辈子没出过大山，你就别计较这些了。"
　　 大鸣吁了口气，笑着说：“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谢谢你宝贝。”说着，朝小丽的额头巴巴的亲了几口，老六耳朵也不背，他们的举动和对话听得真切看得明白，心就像被打翻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这八字还没一撇，儿子大鸣就和媳妇热成那样，一点不顾及老子的感受。老六暗自嘀咕着，这养儿防老，我怎么养了只白眼狼。
　　 路过小卖店，进去打酱油。大鸣和小丽紧紧相位相依，在炉子旁烤火的乡人，就像锅里的水沸腾了，“喂，喂，老六，你家大鸣真有本事，那女的是他媳妇吧？！”
　　 “哎呦，老六想不到你家招来城里的金凤凰，来来来，你这是双喜临门呢，请客！”
　　 老六只要买了一盒红塔山，一一的撒将下去，这也是咬咬牙，拗不过他们的软磨硬泡。最后，剩的几只揣进了自己的腰包。那些人冲出小店，对着大鸣俩个人指指点点了很久，才蛰回屋。
　　 老六呢，喜忧参半。喜的是穷山沟沟，自己一贫如洗的家，招来了城市的金丝鸟。尽管大鸣没说女同学就是他未来的媳妇子，从他的语气里，老六已经判断的差不多了。如果女同学没有那个意思，一个大城市的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乖乖女，哪里会千里迢迢，搭乘几天几夜的火车陪大鸣回家过年。
　　 忧的是，老六和女人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根本不了解城里女生喜欢什么，都有什么生活习惯。而且这一见面，因为没和女生握手，儿子就给了他脸色看，这多少让老六迷茫。怎么着，大鸣也算为他争了光，添了彩。偌大个村子，上百户人家。有几个出去闯的后生或者读书人，把这么漂亮的媳妇带回来？老六不免哑然失笑，身上升起一丝暖意。
　　 中午这顿饭，老六吃的不开心。山里人心粗，女人把饺子端上桌子，就没问小丽吃不吃白蒜。大鸣也是的，忙乎忘了。女人把蒜酱放在小丽眼皮底下时，由于小丽一闻蒜味，就恶心。这下子，她捂着嘴离开桌子奔到院子里，一阵大吐，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大鸣摔了筷子，随着出去，小心翼翼地拍着小丽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小丽，我妈她老糊涂了，她不是故意的，都怨我没对妈说，我该死！该死！”大鸣边说边扬手打自己的嘴巴子。
　　 “干嘛呀，大鸣，我不许你这样对自己。我没事的，婶子也不知道这些。”小丽呕吐的小脸煞白，女人和老六也出来了，女人急的嘴直哆嗦：“小丽啊，婶子不……不知道你不吃白蒜，你说这事闹的……大鸣，不是当妈的说你，这小丽第一次来咱家我也不知她这些毛病，哎！”
　　 “呸，呸，你个糟老婆子，就是不会说话，小丽，你别往心里去哈，你婶子没读过书，上了两天学，还赶上星期天。”老六这么说就是为了不惹小丽生气，青天白日的，一家子在院子里舞舞扎扎，邻居们出出进进置办年货，贴彩，树鞭架子，劈柴禾。大鸣赶紧拽起小丽回了屋。经过母亲身边时，不满的剜了她一眼，“啥好事都让您给搞坏了！”
　　 老六和女人对望了一下，相互的叹了口气，“明天就大年三十了，都忍一忍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六说，没有进屋，去喊人树鞭架子了。他不想叫儿子干，大鸣上了大学后变化太大了。但就这个小丽，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够似的，令老六心里寒冷。辛辛苦苦供他读书，却是这么个结果吗？老六心里堵着气，但人家城里女娃子没错啊！即使有意见也不能露在脸上，老六不像自己的女人，肚里藏不住事都挂在脸上。刚才明显是对小丽和儿子不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大过年的能乐呵乐呵，老六虽然是火爆脾气，也学的能忍耐了。家和万事兴，何况这是些针鼻大的小事。老六走路时，无意间碰到了别在腰里，女人从她弟弟那里借来的八百元钱。是留给小丽的见面钱。今天不给小丽，要等到除夕之夜，吃年午饭时再给。圈里还有十几只羊，老六看了，还有几只母羊，他准备春天时，再去别的乡镇找个大煽子羊，如果行的话，他的羊群很快会发展起来。到时候亏欠别人的钱，就会一点一点换上。突然地响起几声爆竹，老六知道这是谁家在试试鞭炮的好坏。老六只买了一串大鞭，留着明晚放的。为了让儿子在城里女生面前抬得起头，老六买了很多青菜大虾还有火锅。他听人说城里人喜欢吃火锅，所以就买了一个火锅，吃火锅的调味品什么的。女人没说其他，心疼了很久。
　　 鞭架子竖起来，天也黑了。小丽坐在炕上一劲向大鸣使眼色，大鸣下了地，对在厨房洗碗的母亲说：“妈，小丽晚上睡觉听不得呼噜声，你看，我爹呼噜打得山响，小丽受不了的……”
　　 女人再糊涂，也清楚儿子的意思。现在的年轻人……嗨！女人麻利的拾掇了里间屋子，把壁橱里那两床新被褥放在炕上。就退了出去，小丽真就踏拉着鞋，很开心的进了那屋。老六大张着嘴巴，能塞进一只笨鸡蛋。感情儿子与小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躺在炕上，老六用胳膊碰了一下女人，压低嗓音说：“喂！这是好事呢，老婆子，没准儿咱娶媳妇不用花一分钱，还会捡个大胖孙子哩！”
　　 “老六啊！这不让人嚼舌头根子吗？你往村子那条街一走，别人不戳你的脊梁骨？可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又不是偷人，嘿嘿……老头子快睡吧，明天早起，炖一条大鲳鱼！”女人转过身，打起了均匀的呼噜声，窗外朦朦胧胧的月色，显得格外的凄冷。老六也觉一阵困意袭来，歪在枕套上也高一声低一声地打起了旱天雷。
　　 过年这一天，贴彩点灯笼，扫院子，包饺子。所有的杂事忙碌完，老六才直直腰，歇了口气。儿子领着小丽出去走走了。家里的事物他不会粘手的。老六没有怨气，看着他们没羞没臊的从一张床上起来，洗脸吃饭，老六真是有很多感慨。过去哪里有这样的事，如今的年轻人也太开放了！饭桌上儿子不断地为小丽夹菜夹肉，这大鸣从没给爹娘夹一会菜呢！老六的不舒服就像一千只虫子在心里爬。喝了几杯闷酒，又见了几级小风，居然有些飘飘醉了。他生气，生儿子的气，又无法说。晚上放鞭时，老六的大鞭有很多哑了，这不吉利！回屋从兜里摸出那八百元钱，递给小丽：“哪，小丽这是我和你婶子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小丽推辞道：“不不，叔婶我怎能要你们的钱？来这里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这钱我真的不能要！”小丽说完进了里屋。弄得老六很尴尬，把大鸣拽到外面，“小丽是不是嫌钱少？大鸣，咱的家境你也清楚，要多的爹实在拿不出啊！”
　　 一股酒气呛得大鸣，想吐。但此刻大鸣忍住了，村子里还有烟花爆竹在燃放，大鸣咕咚吞了下唾沫，迟疑了半天才说：“爹，你知道吗？小丽根本不会要咱的钱，也不能嫌弃咱这个穷家。我读大学这一年，要不是小丽隔三差五的给我私房钱，我早就读不下去了！您从家里打过去的钱，哪里够在大学的花销啊！”
　　 起风了，圈里的羊发出了几声闷闷的叫声，老六明白这几只母羊思春了。这个夜晚灯火阑珊，老六倒在炕上，第一回睡了个踏实觉,一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