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妞刚才被钱老爷的举动给吓着了。站在边上一动也没敢动。来钱家的路上，她就知道钱老爷要发脾气。准备好了听钱老爷发落，现在听了钱老爷这番话，也不回应，抱紧了孩子就往回转身。徐大妞刚迈出大门槛，就听钱老爷背后一声喊：“大妞，你慢着，我还有话说。”
　　 “钱老爷，你还有什么吩咐？”徐大妞低着眉问。
　　 “大妞，刚才我说的不算，等、等如玉回来，我再问问她。”
　　 这会儿是徐大妞声气壮了：“钱老爷，我来时，我爹吩咐了。让我告诉钱老爷：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由着小孩子使性子乱来。不管我弟弟怎么个说法，咱都按照两家当家的主意办。”
　　 “你弟弟如今是国军的军官了，他能听你爹的吗？”
　　 “这我也说不准。”
　　 “那，钱老爷，你说怎么办？”徐大妞问。
　　 “好，好。大妞你告诉你爹，要是我家如玉没什么说的，咱就在月圆夜，把事给办了。”
　　 徐大妞抱着孩子走了。
　　
　　 【三】
　　 正当全镇的人都议论钱、徐两家的婚事要黄了的时候。如玉和徐刚坐在湖塘边上，悄悄地谈心。
　　 “徐刚哥哥，你忘了自己在西子湖畔的承诺了吗？你说过的，等军校毕业了，就回来娶我。”
　　 “如玉妹妹，我爱你，永远都是爱你的哥哥。但是，我现在是个军人，这次回去，我们部队就有可能开上前线。我要是战死了，你怎么办？”
　　 “哥哥，我被你抱过了、搂过了、爱过了。如玉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活着我为你生儿育女，你要是死了，我会拿起你的枪，继续去跟日本鬼子拼命！”
　　 “如玉妹妹，你看见我姐姐了吗？整天抱着个孩子。结婚才一年，我姐夫就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忍心你再过她那样的日子。”
　　 “徐刚哥哥，不要胡说，你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一天，给我摊上了。我也绝不后悔。”
　　 “如玉妹妹。我是下定了决心要上战场杀鬼子的。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是个好妹子，别耽误了自己。我走了，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哥哥，你不怕死，我如玉就怕死吗？既然你不要我，那我活着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省得你上了战场还牵挂我！”
　　 “如玉，你胡说什么呢？我家三兄弟，有一个上战场打鬼子，那是为国家尽义务。可你爹那么大的家当，总得有人帮他打理、继承吧？你为啥要铁了心，跟我受罪。”
　　 “徐刚哥哥，你别说了。我要嫁给你，是看重你一颗爱国心，你有男子汉的志气。如今你这样儿女情长，我料定你也没多大出息。就算上了战场也会时时牵挂婆娘，不能全心全意地杀敌。”
　　 “哥哥，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还爱不爱如玉？你要爱我，现在就娶我为妻。你要不爱我了，我现在就死！”
　　 如玉说罢，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双泪眼直直地盯着徐刚的眼睛。眼里喷射着火焰。
　　 “如玉，我爱你。可是，我……”徐刚避开了如玉火辣辣的眼睛。
　　 “好，我明白了。徐刚哥哥。”不等徐刚反应过来，如玉一个转身跳上了湖塘岸边的一块独石。一瞬间就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裙。她抹了一把脸上横淌的泪水：“哥哥，如玉来到这个世界上，长大成人，第一次把自己清白的身体示人。哥哥，你就看我最后一眼吧，妹妹去了。”
　　 徐刚“呼”的一声从地上跃起。他被如玉姑娘洁白如玉的胴体惊呆了。晚霞照在姑娘的玉体上，镶上了一道金边。
　　 如玉对着徐刚深情地一望，“噗嗵”一声跃进了水里。湖塘里晚霞灿烂的倒影被拍碎了，碎成了万朵金花。
　　 “如玉——”徐刚高喊着，用尽全力跳进水里。他奋力地向前扑去，扑向他的爱人。他看见如玉的身体，正向下沉去。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从如玉的身下，用肩膀把如玉的身体顶起，然后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把她的头托出水面，奋力向着岸边游过去。
　　 他筋疲力尽地把如玉拖上岸边，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吹过几次后，他把双手叠压了，压向如玉的左乳，透过姑娘柔软的乳房，他似乎感觉到了姑娘的心跳。他停下来，跪在如玉的身旁，俯下头，把耳朵贴紧姑娘的乳房，分明地听见了砰砰的心跳声。“如玉——如玉——”他激动地大声喊着，泪水洒满了他痛苦的脸庞。
　　 “如玉……”他又喊了一声，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完全忘了自己的军人身份，忘记了男子汉的矜持。不顾一切地嚎哭起来，徐刚真是急糊涂了，水乡的女儿怎么会是旱鸭子？
　　
　　 他哭累了，就俯在了如玉的身上。许久，他想抬起头来，却抬不起来。像是被什么勾住了。他用手去摸，这才发现是如玉的两只光滑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想拿下如玉的胳膊，两只胳膊却搂得更紧了，而且两个人的身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就纠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一起，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一起。忽然，徐刚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有只小虫子在爬，朦朦胧胧间他觉得有只小手褪去了他的衣裳。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身下如玉的胴体变得滚烫。他的身体开始膨胀，血脉喷张。如玉用她的小嘴含住了他的耳朵，他听到了她细小却清晰的声音：“哥哥，让我现在就做你的妻子。”
　　 太阳落下山了，他们在最后的夕阳下融成了一体……
　　
　　 【四】
　　 原定在八月十五举办的婚礼，徐刚和如玉在八月十四日就入了洞房。这不能怪两个年轻人猴急，这是小鬼子给逼的。日本鬼子自从占领东北，挑起卢沟桥事变，威逼平津，在中国的国土上，到处杀人放火，作恶多端。最近又不断在上海、杭州湾一线滋事，寻找侵略我华东的借口。
　　 那日黄昏，两个年轻人结下秦晋之好，手拉手走回小镇。
　　 钱老爷看了这般光景，立马就消了气。徐铁匠也央人写了帖子，定下了两家办喜事的日子。
　　 钱、徐两家各自忙活起来，为的是八月十五那大喜的日子。铁匠铺里的叮当声停了，徐铁匠带领两个儿子，把去年新盖的两间青砖瓦房又粉刷了一遍。盖这两间房子徐铁匠向钱老板借了八十块大洋，现在两家成了亲家，钱老板主动把这笔债给免了。徐大妈和徐大妞找几个巧手的女人在家里剪窗花，有并蒂莲儿、鸳鸯戏水、大胖小子骑鲤鱼，还有那大大小小的囍字儿。剪好了窗花，女人们又张罗着贴窗纸儿，那窗纸是浙西有名的竹篾纸，洁白、挺括、透亮。徐铁匠刷完了墙，又领了两个儿子摆放家具，布置客堂。别看一家人具是铁匠粗手大脚的，这样的细活一样做得停停当当，弄得洞房上上下下一尘不染。
　　 一家子都在忙，惟有徐刚像是个没事人一般，每天戎装整齐地坐在窗前读他总不释手的《孙子兵法》。他的心早已飞出了小镇。他爱如玉，发自内心的爱，却不想跟她成亲。他明白作为一个军人，他没有办法给她温馨、安稳的日子，但湖塘上的一幕，让他认识了另一个刚烈的如玉，这门亲事是推不掉了。
　　 要说钱家也没闲着。二小姐如玉是钱老爷的掌上明珠，要不是女儿自己坚持，钱老爷是怎么都不会让她下嫁给铁匠家的。所以，如玉出嫁的条件，钱老爷跟徐铁匠也都摊明白了，婚后，住在娘家还是婆家由如玉定，但每天要回到西街上当铺里帮他料理生意。吃的用的徐家用不着客气，这些都由钱家供应。徐铁匠对钱老板说，媳妇娶进门，就是我们徐家的人，钱老爷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怕委屈了你家闺女？闺女帮你料理生意，这个应该。可既然是我们徐家的媳妇，当然就得住在老徐家，我徐铁匠可不想让镇上的人笑话。钱老板听徐铁匠说得有理，也就答应了。钱老板这里就把嫁妆准备下了，据懂行的人说，那些细的软的起码能值个三千大洋。
　　 如玉看着爹娘忙活，自己却啥也不管。她的一颗心早就跑到了徐家。还没出嫁，她就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了，清早儿上午帮爹爹写帐料理生意，下午晚间回婆家帮公婆打铁、做些家务。等徐刚在军队里的生活安顿了，自己就跟了去。如玉虽说是个有钱人家的闺女，但从小就不喜欢女红，喜欢跟街上的男孩子混在一起厮闹，她爹娇宠她也不大去管她。后来慢慢大了，娘就教导她，一个女孩儿家，要文静有型儿，不能老是疯疯癫癫了。如玉真就不再跟男孩子们满街疯跑，文文静静地背了书报去读书，回到家跟娘学着做些针线活儿。每当她坐在夕阳下，挨窗坐着绣花儿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少年，挑了一副水桶晃晃悠悠地从她窗前走过，这个少年清清秀秀、高大挺拔的影子不断在她心里重叠，她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他。这个少年就是徐刚，南街上徐铁匠的儿子。
　　 自从那天跟徐刚手拉着手，回到小镇上，如玉就把自己看成了徐家的媳妇。爹娘对她说，你就要做新娘了，要懂得礼法，不许再到街上乱跑了，也不许再疯疯癫癫地跑到徐家铁匠铺去，要安安稳稳等到八月十五徐家的轿子来抬。如玉答应了，却等得度日如年。每天都差了当铺里的伙计到南街上去看徐家的动静。伙计回来告诉她，徐家的新房粉刷好了；徐家的新房窗户上贴了红色、粉色的窗花儿；徐家的新房门前挂起了一排红灯笼……如玉听了心花怒放，她等着自己的好日子。
　　 八月十三日午夜，如玉的大姐从省城逃回小镇，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人打上海了。“八一三”淞沪会战由此开始。
　　 十四日拂晓，满天满地狂风暴雨。日本人的飞机借着风雨的掩护飞到省城，企图偷袭觅桥机场，遭到中国空军迎头痛击。四架八八式双翼轰炸机先后在中国空军霍克式驱逐机的炮口下，凌空爆炸，栽落下地。天空中隆隆的炮声也隐隐地传到小镇。
　　 清晨，徐刚穿上一身整洁的戎装，提了手提箱来找如玉道别，他已经接到了上峰的命令要立刻归队。他的部队已经在数天前跟随张治中将军秘密潜入淞沪前线。好像知道徐刚要走，如玉一早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装扮，她穿了原本要在婚礼上才穿的红色提花缎面旗袍，头上斜插了一只野菊花。站在粉墙黛瓦的黑漆门前，显得无比妩媚娇艳。
　　 “如玉，我接到命令，要马上奔赴淞沪前线，我是来道别的。”徐刚走到如玉的身边，平静地说。
　　 如玉没有马上接话，她走前几步，拥抱了心爱的人儿，在他的脸颊的两侧，各吻了一下。两朵桃花般的红唇印上徐刚的脸。松开徐刚，她退后两步，用一双泪眼望着徐刚，豆大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而下：“徐刚哥哥，你走吧。好男儿应该杀敌上战场，我不拦你。我等你胜利归来，戴着功勋章跟我举行婚礼。”
　　 “如玉妹妹，那我走了。”徐刚说着，一脸凝重地给如玉行了个庄重的军礼。他很感激如玉的深明大义。
　　 徐刚行军礼的手还没有放下，只听得轰！轰！两声巨响，两颗航弹落下，震塌了如玉家后花园的院墙。小镇上一下乱了套，如玉的家人也跟小镇上的人一样，一下子涌到了街上。徐刚侧耳听了一下，大声喊道：“乡亲们不用惊慌，敌人的飞机不是来轰炸我们小镇的，他这是被我们的空军打晕了，盲目投弹。大家别挤在一起，赶快去分散隐蔽。”
　　 徐刚是镇上唯一的军人，乡亲们听了他的话，携儿带女各自散了。
　　 徐刚说得没错，来自东海航空母舰上的日本飞机，第一个编队被全歼之后，日本人又派来两个编队。此时天空狂风大作，飞云乱渡。航线不熟，地标不明，日本人还没找到觅桥机场，就又被中国空军揍下两架，其余日本人的轰炸机为减轻重量，在逃跑途中仓促的投下航弹，潜入云层，向东海遁去。
　　 就在徐刚与如玉话别的当口，不知什么时候，徐家和钱家的人不约而同聚集在了钱老板的家门口。
　　 钱老板说：“徐刚，你就这么走了？明天就要举办婚礼，你得给我一个交代。全镇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女婿了，你不能就这样丢下如玉走了。”
　　 徐刚没来得及答话，徐铁匠接下了话茬：“钱老爷，你看你这话说的，他这也是替如玉着想啊。你瞧这个时候了，还能举办婚礼吗？这仗打下去，谁知道什么结果啊？”说到后边，徐铁匠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放屁！”钱老板结结实实地骂了一句。“日本人拉屎都骑在咱脖子上了，简直岂有此理！徐刚这孩子此时要上前线，有种，这个女婿我认了！”
　　 徐铁匠问：“钱老爷，这个女婿你认了，又能咋的，难道你不想想如玉这闺女？”
　　 “老哥，你娶媳妇，我嫁女，按理说应该你拿主意。可是，你也看到了，他妈的小鬼子把炸弹都扔我后花园了，咱能不去揍他？徐刚这孩子，要上前线了，我不能因为爱自己的闺女就寒了他的心。今天，我做主了，徐刚啊，马上就把婚礼办了，完事，走你的！”
　　 一向说话斯斯文文的钱老爷，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把大家都震惊了。
　　 徐铁匠木呐地说：“钱老爷这个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徐刚和如玉情不自禁地拥在一起。
　　 全镇的人都鼓起掌来。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小镇远近。
　　
　　 【五】
　　 吻别新婚的妻子，徐刚追上了部队，被分配在张治中将军的京沪警备司令部担任警卫参谋，张将军的指挥部设立在真如。
　　 早在8月12日，张将军就命令各部队务必在8月13日拂晓前，完成对日本人占领的虹口、杨树浦等据点的攻击准备，各部动作要快，要以突然的袭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参谋长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请司令发布攻击命令。张治中刚要发布命令，突然接到南京蒋委员长的电话：“不得攻击！”张将军对蒋介石说：“全军业已展开，攻击准备完毕。”他恳切电告：“委座，我军准备、训练均处于劣势，如果不能按既定方针先发制人，一旦日军首先攻击，我们的主动将变被动，难以一举消灭敌人。”尽管作为前敌指挥官，张治中一再陈述不可延误战机。南京给他的回电依然是：“不得进攻。”张治中一拳砸在桌子上：“委座，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