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山重水复(短篇小说)
第二天他们早早起来,都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张兰先回到临时住处,打好两个小包。李刚等到日照三竿时去接亲,然后准备到县城去一趟就当旅行结婚了。然而张兰的父母早早就去闹腾去了,张兰的母亲拿着一根绳,说只要张兰和李刚结婚就去上吊。张兰咬着牙,狠狠心,头也不回夹着两个小包就走了。张兰的父亲则站在街上大喊“历史反革命的子女抢贫下中农的女儿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但都同情张兰。不过上城旅行结婚的计划被张兰的家人搅乱了。
“咱们上后岗走走吧!”张兰对李刚说。
李刚点了点头,两人手牵手往屯子后走去。
保康屯的后岗其实是平矮的秃山。这里是他们谈恋爱走过的地方。他们手牵着手在岗上走了很长时间。三月里山坡的阴面还有残雪。他们在一个阳坡有点荒草的地方坐了下来。两人默默无语。后来张兰趴到李刚的腿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李刚在她的哭声中感受到了委屈、激动和幸福……
想到这里,李刚显得很激动,眼上有些湿润。他回头看看张元,但张元根本没注意到李刚的举动。李刚又回过头去,继续回首往事。
婚后的生活很清苦,但很平静。他们在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后决定不生了。在计划生育方面他们走在了全国的前列。他们搞计划生育是自发的,因为日子太穷了。张兰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只吃了二十一个鸡蛋。孩子根本无奶吃,几个月后就和常人吃一样饭。第二个孩子降生的时候虽然赶在春天,但只备了100个鸡蛋。李刚听说胎盘有营养,他就瞒着张兰用孩子的胎盘包了饺子。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张兰一个劲让李刚吃,李刚以种种理由推脱了。第二个孩子果然奶水足,孩子也胖。所以取名叫“小胖”。李刚不想让孩子像自己一样太懦弱,给大儿子取名叫大虎。
贤惠的妻子,活泼的儿子,让李刚感到几许的慰藉。生活虽清苦,但也很舒心,他过着千百万农民过的寻常的日子,就像屯子东头的大水泡子一样平静。可今天,这一则新闻,如同偶然刮起的大风,让平静的水泡子掀起不小的波浪。
“到站了!到站了!”列车员的吆喝声把李刚惊“醒”。他木然地跟在张元的后面,被拥下火车,和其他乘客鱼贯地走出站台。他们在站前的小市场找块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把两个黄烟包打开,挑了两把好一点的放到上面,等待买主“上门”。
“卖烟了!卖烟了!上好的黄烟,没上化肥的烟,先尝后买喽!”看着无人过问,张元就不停地吆喝着,也一根接一根地卷着自己的烟抽。
李刚很害臊,听张元一喊,他反到退到了后面站着,站累了就蹲着。他蹲着不瞅黄烟,却不时地瞥着过往的城里人。他看着那些男男女女傲慢的表情和扭捏的背影,羡慕、嫉妒之情油然而生。他本来是城里人,由于结了婚,没有了抽工的机会,如今变成的被人瞧不起的农村人。他不愿看城里人,他自卑感很强,他尤其看不惯城里女人那个装样。有一次他和几个屯里的哥们到县城办事,在商店买东西时女售货员带搭不稀理,还小声嘟噜出一句“土二迷糊”。李刚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看同去的村民干生气却递不上去话,就冲着女售货员大声说到:“瞧你那个样,我们家里的女人都比你长得好看。”那女售货员无言以对。
“这烟太贵了!”
一个尖声女人讨价还价的声音惊醒了蹲在后面的李刚。
“大婶,这烟可是没上化肥的!”
张元低三下四地回应着。
“你管谁叫大婶?瞅你那脸褶子!”尖嗓女人出口不逊。
张元赔笑解释,女人不让劲儿,并说了声“土二迷糊”。李刚实在忍不住气,他最忌讳这个“土”字,他呼啦站了起来,冲到了女人前面。
面对尖声女人李刚吼道:
“看你那德行,脸上褶不比他少!你比土二迷糊还土!”
李刚不知从哪来的冲话,像连珠炮一样射了过去。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哄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回击,使尖声女人哑口无言。也许是理亏,也许是击中要害,尖声女人低头走了。
看着尖声女人那肉肠似的背身,李刚唾了一口吐沫,狠狠说道:“我将来会比你强的!”
蹲了大半天,烟总算卖出去了。李刚和张元吃点便饭,又去百货买了各自家人嘱咐的东西。李刚没忘给孩子买俩面包。
晚上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了。妻子和孩子都等他吃晚饭。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兜子。李刚赶忙把面包拿出来。两个孩子狼吞虎咽造了下去,吃得甜嘴巴舌的。
李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对不住孩子,平时孩子连馒头都见不到。有一次村里唱戏,小胖竟在戏台底下捡人掉下的馒头渣。想到这些,李刚心中一阵酸楚。于是他又想到高考,这也许是改变他家庭命运的唯一契机。他看看妻子,把头低下,小声说道:“国家要恢复高考了。”
“怎么又让考了,要不是结了婚,你也能考上。”妻子也随便附和道。
李刚没再说什么。他理解妻子,因为妻子不会想到他要去考大学。妻子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李刚曾有过几次出去的机会都因家庭问题泡汤了。七四年县里搞文艺调演,李刚所在公社的宣传队演出的快板剧获了一等奖。那是李刚编写的。县文工团曾准备要李刚去做编剧,团长都找过李刚谈过话,但一查家庭情况,就不了了之了。公社也曾要调他去做文化站工作,还是家庭问题拉倒了。
李刚也知道自己是成家之人,考大学希望渺茫。文革前考大学都限制婚否,恢复高考也难说有希望。上大学曾是他从小的愿望,这愿望就像他的头发,减掉一茬还会发出来。小回潮后保送上大学,他出身不好,又成了家,根本靠不上边。当他看着胡亭小学六年没学完的女儿被保送上了大学时,他像全身泡在醋缸一样的酸楚,为此他竟得了场大病。
李刚非常羡慕那些上大学的人。他在生产队订的画报上,看到了一个封面,那封面是金色的稻田地边,几个年青人背着背包笑容满面地往前走,标题是:“毛主席送我上大学。”他把这个封面剪下来,保存起来了。春天的时候,生产大队来了几位农机校的实习学生。李刚每当看到他们的时候,总是傻傻地站着看老半天。他觉得这些学生是最幸福的人,他不敢想象自己再有上学的机会了,他甚至对两个孩子将来能否有这样的机会都很悲观。
吃完饭,李刚把自己的书箱翻了翻,又摞好,摞好了,再翻开,翻开了,再摞好……这一夜,他少有的失眠了。但他怕让妻子发觉,还装作打呼噜,直到鸡叫了,才稀里糊涂睡着了。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二)
李刚那一夜真的梦到自己上大学了。那大学教室好像是中学读过书的地方,但老师和同学都不熟悉。李刚没同妻子说做过的梦,但这梦他回味了好多天。
“三青三黄到老秋。”这是种水田的人们总结出的水稻生长的自然规律,这里也充满着人生的哲理。
保康屯的人们,坐在自家的炕头上,都能看到这“三青三黄”的变化:春天人们最早看到息在塑料棚中的稻苗绿了,然后再看到插到田中的苗黄了;接下来看到缓苗后的水田青了,又看到扬花时的水田黄了;再接下来看到扬花后的水田又绿了,又看到压绻后的水田黄了。水稻的第三次发黄,预示着田间管理结束了。
一九七七年水稻第三次黄了的时候,李刚被生产队安排做了采石组的组长,领张元等四个人去点台山打石头。
点台山是保康屯东头从后岗延伸到小盆地的一个像龟头似的小山包。山包和后岗有几百米长的“脖颈子”连着。山包上有块洼地,据说当年罗通在此点过将,所以叫“点将台”,当地人叫白了就叫“点台”。点台南面有陡坡,那是方圆几十里唯一出石头的地方。保康屯四个生产队在农闲时都派人去打石头,供一年的各种建设用。
李刚领人上去的时候,好地方都被人占了,他们只得找一块不好的地方先开山皮。开山皮也需打眼放炮。李刚把抡铁锤的活“攥”在自己手。他手磨出血泡,也把苦咽在心里,可一连几日毫无收获。看到别的队一车车往回拉石头,李刚很不是滋味。他恨自己的无能,有负于队里的信任。
“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野鸡。”这是保康屯的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这话在李刚领人打石头的时候还真应验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过后,李刚领着四个组员扛着新锻好的铁钎子往石场走去。在离石场不远的点台“脖子”上,路过“就啊”的小院。
“就啊”是屯子的能人,他在房前屋后种了好多经济作物,每年卖不少钱。是屯子的富户。他腿有残疾,又没儿没女,而且见人总是眯缝小眼睛笑,所以没人整他,要换别人早挨斗了。
院子里的李子都已成熟了,有红的,有黄的,特别诱人。大门开着,“就啊”装好了一推车李子,正要去县城卖。看到李刚他们过来,就热情地招呼道:
“就——啊——‘正人’过来了,快吃几个李子。”他一边说一边捧着一大捧李子过来。
“就啊”说话结巴,开口总要先“就——啊”之后再说话,所以人称“就啊”
“就啊”特抠门,他不占别人的便宜,旁人也休想吃到他的东西,但他对李刚特好,见面总这么热情。这除了李刚人品正外,还因李刚有恩于他。有一年夏日的深夜,“就啊”的老伴儿发高烧,“就啊”荒忙中找到正在烧砖窑的李刚帮忙。李刚背着“就啊”的老伴跑了二里多路送到村卫生所。自己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大夫说晚一点病人就危险了。从此“就啊”对李刚除了尊重还有了感激之情。
李刚推辞不了,就接过李子,没等往嘴里放,就被张元接过去了。“就啊”见李刚手中的李子被张元拿走,就又给李刚捧一捧,随口说道:“就——啊昨晚石场轰隆响了一下,不知咋的了。”
“莫非谁偷炸石头?”“不能啊,昨晚下一宿雨呀!”李刚自言自语,又好像对其他人说。其他人没回答,跟着李刚一边吃李子一边向石场爬去。
爬到石场上,眼前的场面让他们惊呆了。在他们开山皮的地方,石头砬子裂倒了一大面,上好的石头滚下几十车,露出来的崖壁,也都是好石头。肯定是夜里雨大,山体滑坡了。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李刚和几个人高兴得跳起来,大声喊起来。
那几天,李刚他们就是坐在石场看着一车车上好石头拉回自己的队,而且还有打扑克的时间。这让其他队的人好个嫉妒。
就在“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才拉一半的一天,邻近大队有几个人来检石头。李刚一看他们的打扮,就知到是集体户的。一问果然不错,是东胜二队户的,来捡石头修房子。
“哥们,在我队的石堆上装一车吧!”李刚冲着一个戴军帽的、有点头头派头的青年说道。
李刚对知青很有好感,也许是同命相连。李刚在他们身上能感受到城市的气息。李刚早已把自己当作农村人了,因为他成了家,没有返城的机会了,所以他对还在户里没结婚的知青更多的是羡慕。
“够哥们意思!”“军帽”一边回应一边递上一根带过滤嘴的烟卷。
李刚不会抽烟,但他把烟卷接过来反复看了看。张元赶忙把烟拿过去。“军帽”又拿出一根给李刚,李刚接过把它揣到兜里。那时过滤嘴烟刚时兴起来,一般的人是见不到的。
听到李刚的话,“军帽”忙指挥同来的人装车。这让其他队的人更眼红了。所以见到李刚把石头送给外大队人,便派人偷偷回大队报告。
就在“军帽”他们兴高采烈装石头的时候,大队革委会主任胡亭气冲冲上来了。他二话没说,冲着“军帽”他们大步走过去。
“哪的?”胡亭大声问到。
“东盛的!”“军帽不卑不亢地回答。
“什么成分?”胡亭进一步逼问道。
“中农!”“军帽”又随声应和着。
“中农——中农——中农?中农团结对象。”胡亭结结巴巴地说着,口气由硬转缓。
胡亭当过兵,但没走多远,听说没出地区,是用闷罐车拉走的,到大山里看军工厂,直到退伍他也不知当兵在哪,所以基本没见过什么世面。但由于他成分好,又是退伍兵,所以在几个老干部都“倒”了后被“结合”进了大队革委会做副主任。后来当正主任的造反派头头被“撸”了下去,他顺理当上正主任。他水平有限,心地倒也善良。他处理问题很简单,遇事先问成分:若是地主富农,他会用“破坏”一类的话恐吓;若是好成分,他会说“忘本”一类的词;惟独这“中农”让他措手不及。他结巴了半天,还是说了句很有“政策”的话。那“团结对象”的言外之意是你也不要太张狂。其实就是地主富农胡亭也是当面咋呼,背后照顾。那年月,保康屯的“地、富、反、坏、右”日子要比别的大队好过得多。全村人的日子也比外屯子好过,那年其他屯黄烟都砍了,保康屯就是口头喊喊,没动真格的。
见胡亭那架势,李刚忙上去解围到:
“胡主任,他们是东盛集体户的,要车石头修修房子,是我答应的。”
听了李刚的话,胡主任也消了气。一是中农没什么可打击的,二是集体户也让人听着害怕,不少村屯干部让集体户祸害不浅。胡主任本来不是激进派,他听了李刚的话,掏出烟袋装上烟,点着后一边吸一边随坡下驴地说:
我特别喜欢看这个年代的小说,记得当时上学的时候看“平凡的世界”“苍生”等,都是这个时代前后的故事,我总是不敢相信,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是怎么一天天的熬过来的。也曾经问过父母,他们总是说,你不曾经历过,就永远也不能体会到,挨饿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所以,我对经历过这一时代的人,总是充满对他们的尊敬和祝福。因为熬过来,就一直在享受越来越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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