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屋，家里的大黑子就狂叫起来，枣花挑开布帘子，几个女人嘻嘻哈哈来了，枣花只好迎出去，“嫂子婶子过年好。”“好，都好，枣花啊，俺们是来看看水生媳妇子的，不介意吧？”歪嘴婶子说，“瞧婶子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进屋吧！”冲房里喊了声，“水生啊，你大妈婶子来了，叫小惠出来一下”
　　 “来了来了，”水生应了声，央及小惠，“见一见她们吧，就算给我妈还有我一个面子！”小惠说，“见就见呗，我也不是缺鼻子缺眼。”
　　 枣花最不希望街坊这些女人来，山里的女人快嘴莲儿，可鸡蛋没有缝还孵小鸡。巴掌大的村子，站在院子里放个屁，隔着一堵墙的邻居也能听见。还瞒得过谁的眼睛？小惠那么大的人。
　　 小惠迎至门口，换了个人似的，笑容可掬的向着几个女人问好，又把手搭在歪嘴婶子的肩上，一口一个大妈的亲昵称呼，夸张的热情令枣花感到心上像走在爬满荆棘的沙粒上，被刺得生疼，又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这歪嘴婶子偏偏把个小惠夸得像朵花，啧啧着歪嘴说，“水生啊，你可学个好媳妇子，还是城里的闺女有教养，人长得也水灵，又读过大书，哪像山沟沟里的媳妇子，一张嘴满是乌鸦话，在老辈面前啥话都撩，吃东西不分老少！”歪嘴婶子瞥了一眼大儿媳妇子马翠莲，见马翠莲正瞪着她，歪嘴婶子自知失言，恰巧小惠拨了两块大白兔糖，一人一块塞进婆媳的嘴里。刘四喜是马翠莲的小姑子，去年和在外做包工头的男人离婚了，就搬回娘家住，马翠莲很同情小姑子，处的很好，听妈在这种场合损嫂子，不乐意了，偷偷踩了妈一脚。
　　 平时，枣花最不喜欢歪嘴婶子这个人。歪嘴婶子拉瞎话，都不眨巴眼睛。那年秋天，歪嘴婶子到黄村长家串门子，歪嘴婶子对黄村长老婆春萍说，“哎，春萍啊，昨个我到你弟媳妇家坐会子，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春萍说，“看到啥了就尽管说。”“我说了，你可得沉住气呀！”“你就说吧，没事的。”歪嘴婶子神神秘秘的说，“我堵着你家黄大炮和弟媳妇春妮儿靠的很近，哦，对了。春妮儿还摸了黄大炮的脸，是在葡萄架下，我看得真真的，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的！”歪嘴婶子说话间，西天边滚过来一阵闷雷，吓得歪嘴婶子没敢再下毒誓。一旦是冤枉人家呢？想着想着，歪嘴婶子清楚自己闯祸了，急忙起身告辞，再三叮嘱春萍，“哎！我跟你说的事，不要说给黄大炮听。”春萍嘴上答应了，心里早翻江倒海了，小叔子一年四季不在家，出门打工了，至于黄大炮和春妮儿之间没准不发生偷情的事儿！不多会，黄大炮骑着摩托车从村上回家了，一进屋就被春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问黄大炮到底有没有此事儿，在黄老二家的葡萄架下，和春妮儿搂搂抱抱，黄大炮当时就气炸了肺，“春萍啊春萍，歪嘴婶子的话你也信？昨个不假，我是去春妮儿那了，这不村上要育龄妇女去做检查，我顺道儿通知春妮儿一声，咋就出了这等子事儿？！”“走，跟我去歪嘴婶子家评理去！”
　　 歪嘴婶子在炕上正倒气呢，埋怨自己这张嘴惹了大祸。雾雨蒙蒙的院子，就旋风似的闪来了黄大炮春萍俩口子。歪嘴婶子想躲也多不了，只有硬着头皮，等着他们。撞开门，黄大炮先发制人，“歪嘴婶子，今个你给我说明白的，不然，小心我的拳头不认人！”歪嘴婶子矢口否认，“别啊，黄村长，我啥时候说的？”春萍说，“你干嘛不给话做主？你还是人么？”春萍说，“歪嘴婆子，这种事儿能瞎说吗？在咱山里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贞洁，懂吗？”“歪嘴婆子，你今个不把事情澄清，我和春妮儿就没好日子过！春萍，你还和她磨叽啥，我就揍她一顿解解恨，妈的，太可恶了！”黄大炮咬牙钝齿挽胳膊露腿，凑上前来揪住歪嘴婶子的脖领儿，就想大打出手，被刚回家来的马翠莲还有春萍死死把住了，马翠莲红着脸央求道，“黄村长看在我妈都六十多岁的份儿上，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黄大炮说，“听好了歪嘴婆子，你是有个好闺女，要不然今天我锤扁了你！”黄大炮说，“走了！”
　　 在这么偏僻的山里，男女的事儿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扬扬的满大街都晓得，唾沫星子淹死人！就歪嘴婶子那德行狗改不了吃屎。村子里的人都挺烦她，枣花和她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好得罪。既然来了，又是大过年的，枣花还说什么？偏偏歪嘴婶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小惠的好，那张歪嘴在淡淡的阳光下，一张一合仿佛老母猪豁子，分外刺眼！“枣花啊，你和老根前世修来的福，摊上这好媳妇子。”枣花鼻子一哼，“是吗？那我可享大富了！我的朝南山门磕几个响头烧几柱香了！”枣花径直去了厨间，傻子也听得出枣花话里带味儿，马翠莲先进了厨房，枣花和马翠莲不错，彼此能唠叨一块儿。枣花说，“这是俺娃从城里带回来的莲藕干儿，你没吃过吧，给你一点尝尝，别叫你婆婆看到。”“这怎么使得，多不好意思。”“嗨嗨，有啥不好意思的，秋上时我咋吃你菠菜的，好在你和婆婆分开过，要不我真不想给她吃！”枣花找来报纸抓了一把莲藕干儿卷了几下，塞在马翠莲怀里，马翠莲掖在衣裳襟里。大声说，“四喜儿，妈，我先走了，回去晚了你儿子大国又该摔门摔碗的，他的脾气点火就着！”“嫂子，那我们也走，”刘四喜说，架起妈的胳膊就走。
　　 “哎呀，大妈，姑姑，你们在这吃晌呗？”“不了，小惠，有空儿到大妈家坐坐哈，”“嗯，会的大娘，你们要是去城里，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和水生请你们吃饭！”枣花没吱声，歪嘴婶子走到堂屋门外，对小惠说，“看来我今个来的不对路，你婆婆不欢迎啊！”“妈快……走吧，都是你那张嘴！到处得罪人！”“没事的，大妈，我和水生可稀罕您了，我婆婆呢，就那样儿，有时间来玩。”“嗯嗯，还是这姑娘会说话，中听还舒服呢！可惜我老婆子三个媳妇子，到现在还自己个生火做饭！三个崽娃子没出息的货，跪搓衣板的料儿！”歪嘴婶子边走边说。枣花也没挪窝儿，水生和小惠进来，小惠倚在门框上浪声浪气的说，“谁说山里人没文化不会说话，我看呢，可不要一竿子打到底！水生啊，人家大娘多好，人也热情，我好喜欢呢！”枣花说，“小惠啊，喜欢大娘？那就让大娘做你婆婆吧，不过，她家的三个儿子都成家了！”
　　 “你！……水生啊，你妈分明是在骂我！”水生说，“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吵了，好好的一个年，看叫你们闹得，都少说一句不行吗？”这时候，老根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裹挟着一股寒气，“你们这是干什么？”望着三个人都沉着脸儿，老根为了缓解气氛把化妆品拿出来，“水生啊，看看我这回买的对不对？”水生拿起化妆盒仔细的看了商标和厂家，点点头说，“对了，怎么，你为买化妆品去了俩趟乡里？”“可不是吗？水生啊，这大冷天的！你爹还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枣花！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小惠，水生让小惠上炕，枣花拾掇桌子吃饭！”
　　 水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么些年，为了供自己读大学，爹娘受了多少苦！爹那老寒腿一到下雨连天，就钻心的疼，疼得晚上睡不着觉，就坐在月亮地抽闷烟，第二天照旧上工做空心砖，下田锄地。饭桌上，水生跪起双腿，替爹斟了一杯老村长酒，“爹，水生早想给您老敬一杯酒了，好多年了，我这做儿子的怕您在同学面前给我丢脸，因为您是农民。好几次，没有让您进校园看看！好几次，您吞咽着冷馒头坐上返乡的火车，我……作为儿子，我今天对您说一声，爹，我错了！”“孩子，孩子，别说这个，爹懂你的心，爹不会怪你的，我和你妈没别的奢望，只求你们俩能过得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我俩在山里守着几亩土地，种点庄稼不至于饿死，就成了。”
　　 老根没想到水生今天会有如此变化，没想到孤僻内向的水生会给自己倒酒，儿子能有这份醒悟，他老根这些年的苦，也没白付！一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沧桑的面颊淌下来，“爹，妈。我和小惠以后会孝顺您二老的！”小惠此刻也是很温顺，虽然水生妈那张嘴不饶人，可这个家还是很温馨的，至少自己也有爹娘，如果，水生对自己的父母不好，她小惠心里岂会好受？想到这里，刘小惠亲自给婆婆斟了杯酒，“大娘，请原谅我说话不加考虑，惹您生气了，我，这杯酒就算是小惠向您赔罪的。”
　　 枣花也不是铁石心肠，小惠再咋的也是个孩子。该放下架子了，“小惠啊，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啊，就别往心里去。”“嗯嗯，这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一个屋檐下哪有碗不碰碟子的时候？我也没读过书，你还是担待点，哈？”
　　 “大娘，我会的。”“嗯，这就对了嘛，”水生满脸笑容的举起酒杯，“来，小惠啊，这顿团圆饭，咱俩共同敬爹妈一杯酒。”“好的，”“水生小惠，干！老根先干为敬，”又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水生说，“爹，水生知道您的心病，把三叔叫来吧，那小惠……”
　　 老根顾虑的问，“大伯，就请三叔来吧，以前，水生给我提起过，我不会嫌弃的！其实我奶奶叔叔也在农村。”
　　 “好好，那就好，水生给你三叔打电话吧！”
　　 午后的阳光静静的洒在堂屋，明天就是正月初二了。但对老根一家人来说，这个春节还是很幸福的，水生决定初四就和小惠去城里给未来的岳父岳母拜年，枣花老根已准备了俩只家里养的大骨鸡，秋上采的榛子核桃，还有十斤小米。半斤木耳，这木耳是枣花在自家房后，堆积的木头上采摘的，可新鲜了。既然儿子选择了小惠，只要他开心，他们过的幸福，做老人的还奢求什么？还有一件事缠着枣花，就是，那次回娘家，东院的婶子曾向她提起过，婶子有个娘家侄女，因为不能生育，离婚了。不会下蛋的母鸡，老百姓家没几个会娶她，枣花就想起了三傻子。三傻子不傻，只要有女人嫁给他，就不会被饿死。于是，枣花拾掇了一下，推开了那道风门，向三傻子睡觉的那孔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