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些零零落落的坟头，我跟在隔壁娘身后，我知道她是想她家的丫头了。
　　
　　 坟头在离那棵断了倒在地上的大树不远的地方，隔壁娘蹲在那矮矮的墓碑小的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坟头着放声大哭，“我的孩子啊，我的心头肉啊，你走得早啊，你把你娘自己扔在这个河边的破房子里了……”隔壁娘哭的念的都是所有哭丧人例行公事的唱词，她哭累了想站起来，扭头看见了我，我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又开始小声的絮絮叨叨的哭诉，“我那丫头要活到今天，比你还大呢，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下河捞鱼，我家人多啊她下河捞鱼就是为了给我多添菜啊，都说她淘她不是东西她偷人家锅盖，她买破烂的钱一分没少全给了我啊……”
　　
　　 “娘，你别伤心了，”我拉她从坟头前走开，“来，先在这坐会。”
　　
　　 那棵倒在地上的树，周围蹿出了些小树枝子和蒿草，树干上铺着报纸，正好能坐人，我把隔壁娘扶到那里，她坐在大树上，还想盯着我叨唠出点别的来，但她停住了，她低头看见了树身上铺着的报纸，“这是我家老三的报纸。”她立马从树身上站起来，树身上一共铺着三张报纸，全部是《初中语文》，她家小儿子的报纸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她家的小儿子曾到这里来玩，显然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个男孩会到这么个狭窄地方疯跑，更不可能带来报纸。那么会是谁呢，隔壁娘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些报纸上留下的痕迹，它们都坐出了两个圆印，一个比另一个大好多。这三张报纸似乎很明白的说明了一个事情的细节，一个小伙子把报纸铺在树上，很体贴的拉着一位姑娘坐下，在这静谧无声的夜晚，一起看星光点点，流水潺潺。
　　
　　 但我很快否定了我自己，哪位姑娘能有如此肥硕的屁股，在报纸上坐出这么大个圆印儿？又有哪位姑娘和心上人共述衷肠会选在这荒坟头子边、脏河滩子下？隔壁娘容不得我再想什么了，她抓起树身上那三张报纸，飞也似的向回跑，好像有鬼撵她。这三张报纸是这样铺的，左边铺了一张，右边铺了两张，可能是小伙子心痛心上人，希望多一张报纸能给她挡挡河滩子上的潮气和寒气，那两张报纸已经受了潮几乎粘在了一起，报纸上坐出了一个圆圆的大印，比左边的足足大了一圈。除了生过两三个孩子的妇人，哪位姑娘会有如此惊人的硕大肥臀，我不寒而粟，几乎忘记了这里有鬼。
　　
　　 再以后的日子，从隔壁娘家不断传出来有东西被摔破的声音，隔壁的大爷喊出了两个字震的我们这破房子墙壁直抖，他喊的是“你敢！”
　　
　　 大丫头喝了敌敌畏被半盆粪汤灌醒完全好转过来以后，母亲提出来要和她分家，母亲说只带走小儿子，上街的那一头租房子卖鱼，这边的院子和生意全留给大丫头，大丫头的冷笑声都异常宏亮，她冷笑着说，“你还真什么人都敢要。”
　　
　　 一个没有风日头也不怎么好的日子，母亲拉着一板车锅碗瓢勺瓶子罐子，向街西头走了，大丫头倚着门口冷冷的看着她，一个半大老娘们儿拉着一板车的东西怎么也是有些吃力，街上两边都是自顾自的小贩儿们，没人多看她一眼，女儿倚着门口一步也不迈，小儿子上学去了他还不知道母亲在搬家，老娘们一步一步向街西头挪着，突然觉得肩上的勒劲轻了些，回头一看是隔壁娘的大儿子在帮自己推车，母亲低下了头，更使劲的向前迈步，快到西头的时候碰见了个买鱼的小贩儿，他哈哈大笑着说，“老大小子帮丈母娘搬家呢?”
　　
　　 原来这个鱼贩子曾经暗中撮合过他和大丫头。
　　
　　 以后的日子猫不咬狗不叫，大丫头玩了命的似的一天褪几十只鸡，供了三个烧鸡铺，买不完的炖了自己吃，大丫头的院子里天天飘着炖鸡的浓香，鸡头鸡脚连啃都不啃就丢出来，把个毛色灰黄的老野狗都养的渐渐肥了起来。人们经常看到大丫头举着个鸡腿立在门口啃，她也渐渐的肥了起来，上面下面基本上一般粗了，她也斜着眼看人，一眼斜过去，抛下好大一片眼白，她也不怎么出声了，要是哪个小贩再敢惹她连眼也不眨一下，一巴掌就抡过去了。她越来越像她娘了。
　　
　　 隔壁娘家的大儿子不敢白天在她门口过，只要经过，不管她在院子的什么地方，她都能及时跑来准确的冲着他吐出一口浓痰，有时能吐到他身上，有时不能。人们还不太在意，他有时会在那个老娘们儿的鱼摊子上出现。
　　
　　 他爹也不再吼他了，见了面连话也不说，他娘，那个见了我就联想起她那可怜的早夭的怪懂事的女儿的我的隔壁娘，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始注意打扮、保养和吃喝，她烫了一脑袋小碎花，天天鱼呀肉呀吃的红光满面还光做新衣服。
　　
　　 河边看不到两个巨大的蘑菇的妖影了，树下听不到细碎而压抑的哭声了，鸟还是不落在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这河边的红房子里根本就没鬼，一群小市民啥追求也没有，怎么会心有不甘，啥啥都满意的人就是死了也变不成鬼。
　　
　　 直到有一天，隔壁娘从三楼的窗户里掉了下来，她家的人说她是擦玻璃不小心掉下去的，可是我们人人都知道，隔壁娘已经有好久在家里什么活都不干了，她怎么会突然想起擦玻璃，可她是那样安详，只是耳朵里流出了一点点鲜血，似乎嘴上还抿着个笑容，这个妖异的笑容让所有看到她的女人做足了三天恶梦。
　　
　　 三天之后，她家的大儿子吞了一瓶安眠药抢救无效死亡。
　　
　　 她家一下子不挤了，但别人家都挤了起来，一群群的女人从这家挤到那家，传着这事太邪了，十几年前死了个丫头，后来当娘的不知怎么样回事就从楼上掉了下来，大儿子好好的吃了药。说八成是这丫头心里不服啊，这河边的红房子有鬼。
　　
　　 买鸡鸭的大丫头，拉着一个小板车把她妈接回来了，她妈这几日为生意操劳憔悴了不少瘦了不少，又换了一身素素净净的黑衣服，似乎都能看出身条儿来了，看着比以前顺眼了不少。
　　
　　 人们都说，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啊，看人家这一家多有本事，小儿子最近也不上学了，能独自料理老娘们儿那个鱼摊子了，刮鱼开膛手脚利索着呢。人家家里又多开了一个买卖。
　　
　　 我妈对隔壁娘多少还有些歉意，她这一死，她心里就尤其不安，更加上一群老娘们东传西传四处传有鬼，她简直就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幸好这时我爸有机会升职了，不过工作地点换到了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县城里，我们就要搬家了，离开这个雨天满地泥汤的小城，这个两边都挤满了小买卖人的巷子，离开这个天天鸡喊叫鸭的住着两个泼妇的院子，离开那棵有三层楼高但一只鸟也不落的大杨树，离开这个慢悠悠流着的黑水河，离开，这河边的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