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头儿默默地看着我，一副不知深浅的样子。然后，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叹口气说：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样我行我素恃才傲物。既然是你喜欢你欣赏，又是你使用你包容，那就由你看着办吧。
　　 听到最后一句，我马上轻松起来。我笑一笑，小心问道：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头儿冷笑一下：你这家伙！为你自己的事都没请过我喝酒。这个晴儿，那么一点点所谓的才华真值钱。
　　 我含含糊糊装傻作懵地笑着……
　　 接下来的几个月风平浪静。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横生的枝节了。
　　 然而，风暴却毫无征兆地悄悄来临了。
　　 上面派来了一个新的挂职市领导，姓廖，单名金。文件表述为廖金挂任副市长。
　　 正好单位有一份文件要送这位廖金副市长。我让紫晴办理这件事。新名新姓，不知何字，为免同音错字，紫晴找出组织部的文件。她看到的是“廖金挂”任副市长。
　　 于是紫晴在送给廖金副市长的文件封皮上写着：送廖金挂副市长。这样，廖金副市长的名字变成了廖金挂。
　　 很快，廖金副市长向我们单位头儿打来电话。据当时正在为头儿添加茶水的服务员说：头儿毕恭毕敬地听完电话，然后一屁股坐下。两边脸都完全黑了。
　　 蝴蝶效应终于发生作用。
　　 头儿大发雷霆，紫晴一脸孤苦无依的样子，而我爱莫能助。那个难堪的场面，我不想再去描述了。
　　 第二天上午，紫晴穿着一套与面试那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服饰来到我的办公室，向我递交一封辞职信。我盯着她身上那些数不清的皮质的流苏、纷乱的串珠和闪亮的饰物，迟迟不想接她的辞职信。
　　 “真的要离开吗？其实也不至于……”我看着紫晴变得平静甚至欢快的眼睛说。
　　 “真的想离开。”紫晴笑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有看到她笑得像现在这么灿烂。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爱护和包容。但我不愿意再给你和单位增添麻烦了。”紫晴依旧笑着。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时候我像看着我妹妹的眼睛一样。
　　 “放心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记得有空来看我哟。我会给你信息的。我走了。”紫晴摇一摇小手，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脑海中骤然浮起一片映像：在蓝色大海的背景下，一个波希米亚女子正骑着一头骆驼孤身一人穿越无边沙漠和稀树草原的交叉地带。在她身上那些数不清的皮质的流苏、纷乱的串珠以及闪亮的饰物摇摆着散发出虹一样的光芒……
　　
　　 三
　　 ——一个光脉冲从一个特定的空间的点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发出，在时间的进程中，它就会以光球面的形式发散开来。如同将一块石头扔到池塘里，水表面的涟漪以圆周的形式向四周散开……天蝎座接近银河的中心，是黄道十二星座中最显著的星座，在它里面亮星云集，4m以上的亮星就有二十多颗，简直可以说是夏夜星座的代表。从双鱼座中心发出的光，要花1.5亿年才能到达天蝎座的“天蝎之心”心宿二。但是，如果从虫洞中连接，可能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我不知道紫晴为什么在发给我的邮件中一直不停地计算从双鱼座到天蝎座的时间和距离，但我相信她的确为此而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最初我们是通过QQ联系的。
　　 我原本没有QQ。紫晴被录用后硬是给我注册了一个QQ。好笑的是她为我填写的年龄是31。我说你这不是骗人吗？她诡谲地笑起来，说：没事。网上都这样骗人。
　　 我的QQ原本一直沉睡着，极少使用。直到紫晴向我们单位辞职之后，我的QQ才会偶尔苏醒一下。
　　 不久，紫晴在QQ里告诉我：她通过一个表姑的关系，在广州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一个职位。
　　 “辞去小城的政府职位，来到广州的大企业。不知道上天会给我怎样的安排。”紫晴在QQ里说。然后她引用了普鲁斯特的诗——
　　 前程歧路，纷纷指向梦想的林野
　　 耀眼金黄，我想拾取全部的灿烂
　　 但我却只能忍痛割舍，犹豫彷徨
　　 我踏上这条未经走过的道路
　　 拗不过心的执着
　　 要去追寻荆棘后面未知的辉煌
　　 “不管怎样，总算可以与男朋友在同一个城市了。这个就值好多好多。”紫晴说道。然后发来一个调皮精怪的表情。
　　 “就是。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适当注意一下与上下左右的相处方式。理想与现实总有很大的距离。但越过荆棘，总有辉煌。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别人。相信雨后的塔松，总有映照彩虹的露珠；相信夏夜的天穹，总有划过天幕的流星。”我有点胡言乱语地敲打着键盘。
　　 这一次，我和紫晴在QQ里一直聊到深夜……
　　 时光易老，花香难留。一晃大半年过去。其间紫晴偶尔会用手机发来一条信息，或者在QQ里留下一句半句话。
　　 忽然有一天在QQ里遇到。紫晴劈头一句就是：“你来广州看看我好吗？”
　　 “好呀！我等你这句话等到花儿都谢了。”我在键盘上敲出这句话，在点击发送键之前忽然收住了。然后，我将这句话删除了。只发送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
　　 我想，在这个世俗和功利的社会里，我得为紫晴着想一下。一个隔着代沟的男性前上司百里迢迢地去看望一个入世不深的小女生，谁能保证不会给小女生带来风言风语的麻烦呢？
　　 “你别只管笑呀。答应我来看看我。”紫晴坚持着。
　　 “这段时间，比较忙。”我说。
　　 “我不信来一下广州的时间都没有。又不是去美利坚的西海岸。”紫晴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过来。
　　 “有重要的事情吗？”女孩子一生气我就怕。
　　 “没事。只是想和你喝喝茶，聊聊天。祁门红好吗？还是锡兰高地？我得先备着。”这丫头，不太饮茶，偏知道我喜欢什么。
　　 “真的忙。茶就不来喝了。你在这里先把紧要的话说一两句吧。”我硬着心肠。
　　 一阵沉默。然后是一个流泪的表情发过来。
　　 我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在公司里不开心？还是和男朋友闹别扭？”
　　 “都有。”后面继续跟着一个泪眼汪汪的表情。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紫晴不等我回应，噼噼啪啪发话过来：“我的直属女上司越来越麻烦。我做好的文案交给她，她总要用红笔横七竖八地乱划一通。然后叫我改。改得好或者不难看的呢，我都乐意改过来。问题是，十之八九是乱点鸳鸯或者画蛇添足。整得我做的文案难看死了。所以有些时候我就没按她的意思去改。结果就是换来她不断的刁难和训斥……”
　　 “一般说得过去的，你就按她的意思修改好了。实在不行的，和她沟通一下？或者向更高一层的她的上司反映一下？”我这样说道。
　　 “她像个女王，从来听不进下属的意见。向她的上司反映，那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换来的是她变本加厉的刁难和斥责。她与那个男上司关系密切……”后面是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样……真难办。唯有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好了。”我说。
　　 “可是我还没有修炼到愿意做一个木头人呀。”又是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自个儿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真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公司里的事烦得要死。自己的事也好不到那里去。前几天和男朋友吵架了。”紫晴继续发话过来。
　　 “吵架，为什么呢？”我回过话去。
　　 “他总是忙忙忙，出差出差出差。一个月没时间陪我一次。”后面是一个喷火的表情。
　　 “这个，如果他确实是工作需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你想想，要是他业绩不好失了业没工作。那不是更麻烦？”我回应道。
　　 “嗯，这个……我不知道哇。我只想在我孤单寂寞的时候，有个人陪我吃个早餐开开心，或者看一场电影散散闷。”后面是一个流泪的表情。
　　 “要不，让他换个有时间陪你的工作？”我想了想说。
　　 “他说他找过了。凡是有时间陪我的工作，收入都不高，那就别想着过几年可以供一套小小的房子了。”后面是一个无奈的表情加一串惊叹号。
　　 “难啊。大城市。顾得了这样顾不了那样。”我也只得发一个无奈的表情过去。
　　 “你不来看我，我就回来看你。”然后难得地是一个笑的表情。
　　 我笑一下。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四
　　 几天之后，一个晴好的下午，正要下班，忽然接到紫晴的电话：“我现在回来。你等我一起吃晚饭吗？”
　　 “现在？我……”我还没反应过来。
　　 “也许有点晚。要不我随便吃个快餐，你先回家吃饭吧。七点半我应该能到了。我在挂绿广场大棕榈树下等你。”紫晴说得飞快，我几乎听不清楚。
　　 “啊？七点半？……”我还在糊里糊涂着。
　　 “嗯。七点半……”紫晴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挂断电话了。
　　 晚上七点二十八分，我去到挂绿广场的时候，紫晴已经坐在大棕榈树下的木椅子上了。
　　 我笑一下，在木椅子上坐下。
　　 “现在我们去哪里？喝茶？还太早呀。”我说。
　　 “去你家乡。去南枫山山顶看星星，看星座。我记得你在一篇小说中写过在南枫山山顶上看流星。”紫晴笑着。
　　 “好吧。”我说。
　　 “我们开车回去，还是散步回去？我记得你说过散步也只需三十分钟。”紫晴看着我。
　　 我想了一下，说：“我们到河边坐船回去。”
　　 “坐船？好呀！有吗？”紫晴惊喜地看着我。
　　 “有。”我点着头说。我有个熟人，住在河边，原本是打渔人家，常有一条小船拴在门前的相思树下。
　　 十分钟后我们就到了城南河边。我向熟人打过招呼后，解开系船的绳子，扶紫晴上了船，抓起桡子，轻轻划向对岸。
　　 对岸就是南枫山。南枫山下是我美丽的故乡。
　　 一会儿就到了渡口。我系好船，扶着紫晴从一棵乌桕树旁边上了岸。这里从前有一道小小的石级，现在已经被河水毁坏了。
　　 我牵着紫晴嫩滑的小手，找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穿过灌木丛，到达南枫山的山顶。
　　 天高云淡，星光熠熠。清凉的夜风徐徐而来。
　　 我们在一棵秋枫树前站定。紫晴抬起头来，高高地举起双手，无比惊叹地大声说道：“多么美妙的星空啊！我从来没有发现夜晚的星空可以这么蔚蓝，这么幽深，这么美丽迷人无与伦比！你看！你看！双鱼座！天蝎座！金牛座！白羊座……简直迷死人了！”
　　 我笑着，放眼望去。天幕上星星串起的那两个鱼形图案闪烁着水银般阴冷的光芒，凄清而孤寂；南方夜空上那只有着修长尾巴的蝎子闪烁着耀眼的蓝光，神秘而魅惑。
　　 “你说，哪一颗星星会是我？”紫晴忽然用手指着双鱼座说道。
　　 我想了想说：“你是梅西耶天体M74边上最亮的那颗星。”
　　 “为什么呢？”紫晴歪着头看我。
　　 “梅西耶天体是双鱼座内一个漩涡星体。我觉得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之中。”我望着双鱼座说道。
　　 “漩涡。嗯，也许我的命运就这样。”紫晴点着头说道。
　　 “不会啦。我乱说的。”我笑起来。
　　 紫晴也笑一下，抬头仰望着双鱼座喃喃道：梅西耶天体……漩涡……
　　 看够了星星，看够了星座，我们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
　　 星光下的夜色纤薄而富有质感，像浅蓝的丝绸一般抖动着。南风习习，带来草叶的甘甜和野花的芳香。
　　 紫晴挪动了一下身体，挨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膊上。
　　 “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乡村生活吧。”紫晴轻轻说道。
　　 “小时候的乡村生活？其实也平常得乏味。肯定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我说。
　　 “你说嘛。精彩还是乏味，我有我的标准。”紫晴坚持着。
　　 我看一眼天蝎座的尾巴，又看一眼双鱼座的眼睛，开始回忆小时候的生活。
　　 “夏天是最忙的季节。但也挺有意思。荔枝渐渐成熟，枝头上挂满鲜红的果子。荔枝红熟的时候，禾稻也熟了。村前的田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金黄。收割水稻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了。田里有水，日头如火，你要弯着腰用镰刀一棵一棵地将禾稻割下来。到最后累得在田埂上横躺下来，像一条鱼放在锅上任太阳烘烤。可是你还得咬紧牙关将割下的禾稻挑回来。到晚上，禾稻在村前的地塘上堆成小山。为了赶明天的太阳晒谷子，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就得起床，一大群人围绕着脱粒机忙个不停。送禾把、搬谷子、挑稻草……”
　　 “嗯。想想确实会很累。但也挺有意思的吧？一大群人在一起送禾把、搬谷子、挑稻草……我怎么想到了蚂蚁搬家？”紫晴笑起来。
　　 “蚂蚁搬家？你是将格林的童话读多了。”我笑一下，继续说下去：“大人们又苦又累不必说了。孩子们却是有趣得多。脱去谷子的稻草在空地上堆成小山。孩子们就在又松又软的稻草堆上跳来跳去翻跟斗。再过一夜，孩子们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带着篮子来到稻草堆上，使劲地翻呵使劲地挖。一团一团又湿又热的雾气袅袅娜娜飘上天空。翻着挖着突然就见到一朵一朵的蘑菇藏在稻草里……”
　　 “蘑菇？”紫晴叫了一声。
　　 “是。蘑菇。湿热的稻草堆里会长出许多灰白色的蘑菇。这些蘑菇味道非常好，是农忙季节的佳肴。”我想起来还会舔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