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像四级小风，刮进村子。乡姑的二嫂黑鸭子，站在自家门口就看见了。这个乌拉草八成是来给乡姑择日子。黑鸭子一拍大腿，麻溜钻进堂屋，锁胜在炕上抽烟。“哎哎哎，那个乌拉草又来了，上老屋那里去了。我看呐，这亲事成不了。乡姑那丫头会跟明子？我说老二，不如，我回娘家牵个线，把乡姑提给我侄子算了。你说，我侄子吧，浓眉大眼，双眼皮。咋看咋俊，像赵本山。”
　　 “你哑巴悄声的放下那一套，就你家侄子，小补丁点的眼睛，一笑就成一条缝了。死懒死懒的，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在我这一关，都不通过！”
　　 “王老二，我嫁给你是倒八辈子霉了，胳膊肘往外拐。肥水不流外人田。水生咋的也是高中生，哪点配不上乡姑了？不行，我立马去看看，乌拉草想做成这门亲，我不答应。王老二，你少给我犯贱。我家侄子打光棍，你看着好啊？”
　　 黑鸭子穿上鞋，一溜小跑相跟着乌拉草去了婆婆家。王老二知道拦不住她，就由她去了。
　　 要说黑鸭子的侄子水生，也是一表人才，就是木讷，不愿说话。文静的像个大姑娘。黑鸭子喜欢这个侄子，打小水生也恋着姑姑。黑鸭子去山里砍柴，他也跟着，小小的年纪，也要姑姑给他背一捆柴禾。水生性格内向，不主动和女孩子搭讪。也有上门提亲的，都因为他距离人家大老远的，都吹灯拔蜡了。二十好几了，在乡下已经属于老大难了。跟黑鸭子的大哥学理发，在乡里靠近农贸市场的地段，也算是个手艺人。现在的人，生活水平提高了。到发廊消费百八十元的，小菜一碟。可问题就出在水生不爱说话，见到女孩子就脸红。大哥想把店面交给他打理，又不放心，怕以前的老主顾，一旦他走了，也不会来光顾了。黑鸭子一回家，大哥就唉声叹气，求她给水生物色一个对象，厉害点不要紧，会持家过日子就中。黑鸭子吸拉着嘴说，“这上哪里去找？可也是的，水生每天都会遇上四个五个的小闺女，嘴笨，就没人稀罕。大哥呀，你也别害愁。我会留心的，”香嫂说，“妹儿啊，要是给咱娃提了亲，嫂子不会亏待你。”
　　 “香嫂，你这说的是见外话了。好歹我们是一家人，再说，我看着水生长大的，咋能不亲呢？说心窝子话，我当姑姑的比你们着急。亏不亏待，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不过，香嫂啊，话既然开了头，我也不妨直说了。俺们俩口子一年到头在外边跑买卖，也够累的。就想着在乡里寻某个地方，开个蔬菜批发店。我到你们理发店看了看，那个地盘处在乡里的十字路口，我琢磨着在那旮旯卖菜肯定火爆。如果香嫂没有意见，我和老二商议过了，想和香嫂还有大哥说呢，能不能在你们理发店西头再接俩间房子？”
　　 香嫂就清楚黑鸭子的秉性，无利不起早。这几天频着往家里跑，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嘴上说的比唱的好听。说是要给水生提媒，实际上为了自己。也罢，只要她先安排了水生的亲事，怎么都可以。
　　 “呵呵，我说妹子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你们兄妹就别婆婆妈妈的，你也知道，水生是我们的一块心病，他的终身大事不解决，我们干啥也提不起精神。我听人说了，你家小姑子，叫什么来着？对了，乡姑。人长得水灵灵的，像桃花。我这春上，赶集口在水生的理发店看见过她，穿着水红色上衣，白色牛仔裤，大长头发，像乌梢蛇，在屁股后面一摆一摆的，真好看。还和我说过话呢，黑鸭子，我看，你就别动找西找的，就乡姑了。横竖都合适，大脸盘，圆圆腚，前胸像俩个山包包，这过了门，身后娃子一个班。你就动动脑筋，费费心。”
　　 黑鸭子没敢说别的，这要是搁以往，她一准会说一大套。可眼下自己有求于香嫂。大哥人老实，家里家外都香嫂说了算。刚说话呢，大哥插嘴，被香嫂又瞅又挖的，给憋回去了。黑鸭子只好妥协，这些年跑买卖，太累了，买个地盘，在大哥的理发店旁搭两间房子，不用四处颠沛流离了。这么想着，就说，“哥嫂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们就听我好消息吧。”
　　 黑鸭子没和老二说，是怕老二捣乱。黑鸭子同乡姑老牙不对齿，一进王家门，就没消停过，黑鸭子和老二结婚，在老屋子只呆了一年，就搬出去了，自己盖了房子。黑鸭子抠门，对老人刻薄。老人半眼睛没看上，嫂子小姑打仗，老二受夹缝气，对谁都打不得吹不得。这下子怎好意思对老二说自己心里的小九九。
　　 乌拉草前脚刚进屋，屁股一落炕沿，黑鸭子就嘻嘻哈哈进来了，“哎妈呀，二姑怎么这巧啊，咱娘俩像约好了似的。”乌拉草撇撇嘴，“我说呢，晚上做梦抓一手粑粑，今天就没遇上好人，夜猫子进宅啊！嫂子。”
　　 乡姑的妈说，“老二家的，你进没去赶市场啊？咋有闲空来家耍。”
　　 “我的妈呀，我天天干，还不把我累死了，就不行我歇一歇啊。二姑啊，又是为乡姑的亲事来的吧。唉，二姑啊，你有所不知，我私下里听乡姑叨过，没看上那个明子的，你老也真是的，知不道强扭的瓜不甜吗？人家老躲着你，还看不出来吗？要我说啊，二姑，赶鸭子上架，早晚会出事的。”
　　 乌拉草就有点坐不住了，“但是明子他爹妈已经捎来话了，这个月末就定亲，连同看家。今个来还有一样，就是叫乡姑和她一块去明子家，男方要给彩礼钱。乡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了，”可这黑鸭子一闹，乌拉草举棋不定的，也是。当初有点对乡姑生拉硬拽的架势，如今都啥年代了，不是小脚时代，女人没有婚姻选择的自由。一旦逼急眼了，给乡姑逼出事了，她老胳膊老腿的担待不起啊！转念又一想，不成，黑鸭子挑拨离间图啥？咋的我和王大毛是亲戚，而且这事，王大毛俩口子都答应了。她黑鸭子算那根葱？这么想着，也就坐得住了。
　　 “嫂子啊，你们都是过来人，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在人家跟前怎么说的，就该做到。给乡姑打个电话吧，我在这等一会，老日头还很高，不急的。还有，明子家底殷实，彩礼钱不会少给的。”
　　 这黑鸭子就着了急，乌拉草是有备而来的，但唯一的缺口就是乡姑不同意。只有从乡姑那里找缺口了。黑鸭子鼻子一哼走了，回到家就给水生打电话，叫水生来一趟。水生正在理发店忙着呢，“什么事？姑姑。”“你来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大好事，”“我马上就去。”
　　 这边，乡姑被屋里那尴尬的一幕，弄得索手无策。老男人不慌不忙穿上衣裤，居然恬不知耻的说，“嘿嘿，乡姑，你都看见了？看见也好，男人和女人吗，也就这么回事，穿上衣服都是人，脱了那一层皮，简直就是牲口。乡姑啊，说白了，这世道啥好用，就是钱好用，看看，看看，老子有的是钱，你如依了我，也会想白莉莉一样，轻快活派给你，还让你每天都舒舒服服的！有票子花。看到没？”李厨子降级张百元大钞往白莉莉开得很低的胸前塞了进去。
　　 乡姑就纳闷，一个白莉莉，姑娘家家的不但不知羞臊，还和老男人当着她的面调情。乡姑什么也没说，乡姑高昂着头，踩着那些刚买回来的苹果，扬长而去。乡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了。脸上有湿湿的东西，那是泪水。一路上任凭泪水喷涌，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一个山里的女孩子，又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这是最痛苦的事情。
　　 回到家，整个人仿佛虚脱了，没有理会乌拉草，而是一头扑在自己的炕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3
　　 这夏天马上就过去了，苍蝇蚊子像饿急眼的吸血鬼，在屋子里狂轰乱炸。乡姑真想就这样睡过去算了，妈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挨着炕沿坐下，“乡姑啊，唉，咱做女人的都琢磨着找个如意的男人。可是，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你二姑大老远的来一遭不容易，就起来见见人家，好歹说几句话。不然，妈的老脸往哪里搁？”
　　 乡姑抹了把眼睛，穆翠华才看着女儿一脸泪水，眼皮红红的，像熟透的樱桃。她何尝不心疼乡姑，山沟沟的女子，有几个做得了命运的主？当年，要不是家里穷，兄弟六个，家里一开春就揭不开锅盖了，兄弟姐妹围着锅台，等着妈一掀锅盖，狼似的抢苞米粥吃，稀溜溜的苞米粥，清的映出人影，就着咸萝卜条子，稀稀拉拉，哧哧溜溜，几大碗下肚，相当于饿汉嗑瓜子，不会子就又唱空城计。穆翠华在姐妹兄弟中排老二，大姐十九岁那年，看上一个来村里放电影的，这后生真有几分姿色，说话斯斯文文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大姐着了魔对他，只要他一来放电影，身前身后围着他转悠，小郭子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大姐知道这些也不死心。穆翠华的妈说，“这样的娃子靠不住，还是捧铁饭碗的，咱和他门不当户不对的，别想入非非了。”
　　 大姐不听，后来俩个人在苞米地，把男女该办的事办了，过了一个多月，大姐发现身上的没来。清楚怀孕了，就去找小郭子，小郭子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脸拉耷挺长。“小凤啊，你也知道，我们家门风很严，我爸妈肯定不会接受，你我未婚先孕的事实。你还是把他做了吧！明天，明天我就领你去县城医院。还有，我是国家职工，一旦这事被领导知道了，我就会被赶出单位的！”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穆翠华不了解，可是那天大姐回家后，就判若俩人，不吃不喝。第二天，家里人都下地干农活。半晌回来的大哥成子，就看见口吐白沫，躺在炕上的小凤，鬼哭狼嚎的大哥找到地里的亲人们，求邻居的大马车，将小凤拉到乡医院，半道上就断了气。小凤的坟没有进祖坟。在乡下，少亡得人被说为是屈死鬼，它既上不的天堂，也进不了地狱，只是孤魂野鬼，在阴阳两界悠悠荡荡寻找替罪羊。可怜的小凤姐姐，即使在被黄土掩埋，那个负心的小郭子，连面也没照。大哥二哥三弟拿着攫头，扛着铁锨，到乡电影院找小郭子算账，小郭子吓得给三个虎潮潮的愣头青，光天化日下跪下了，也惊动了他们的领导。不长时间，小郭子被解雇了，但是，这个家却永远失去了小凤，大姐很漂亮，又会刺绣，她绣的打发闺女带的嫁妆，暖壶罩儿，被蒙儿，鞋垫儿，都是抢手货。谁家打发闺女，准找小凤去拉手。为了答谢小凤，傍秋时，每家的送点小米，大米什么的，在那暂是稀罕物。
　　 孩崽一大帮，爹妈老子望着杜洛克猪似的能吃的娃子们，也害了愁，大哥二哥没念书，死去的大姐和自己读了四年书。大姐走后，日子越发艰难，那个秋上，男人赶小驴车走街串屯收豆子，一斤豆子换三斤苞米，也可以换一些针头线脑的。这个男人厚墩墩的，结实，穿着粗布灰色裤褂，小平头，大眼睛，他一来，村子里的女人叽叽嘎嘎都出来了，聚拢在小驴车旁，舀一钵子豆子，换点针头线脑。女人们喜欢和这个男人开玩笑，为了讨好他，边在那些针头线脑里扒拉来扒拉去，边搭讪要给他找对象。穆翠华没有大姐手巧，可简单的刺绣还是可以的。她也稀罕这个大嗓门的小伙子。扎着条大辫子，穿着蓝花对襟小褂的翠花，挺着后生们的眼球，嫂子婶子们就凑合这个后生，你看看，翠花姑娘咋样？翠花每次来小驴车前，也不多言语，选好东西付了豆子就走。
　　 翠花对小货郎的感觉，只是他的声音很清脆，像山里的黄鹂鸟。但不是他要找的意中人。可爹妈看中了，原因是这个叫王大毛的男人家里有土地，大量的土地，有粮食就不会饿死人。有了心上人的翠花，不想嫁给王大毛，她和林家的小柱子已私订终身。小柱子家穷，拿不出粮食和王大毛家给翠花的绸绸缎缎。那时候的绸布可金贵了，爹娘不图别的，只要你王大毛家每年能送家来几袋脱了粒的苞米，几袋稻子，其他的没什么大的要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都不是神仙，哪个不食人间烟火，有烟火的地方才有希望，有关爱。翠花啊，爹妈不是逼你，嫁给小柱子你喝西北风去。这王大毛至少在挨饿的年月里，救活咱一家人的命！我看你还是答应了吧。什么爱情，什么比翼双飞，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的家境，都没走到一块儿，死了变成蝴蝶在一起，纯粹扯淡！当不得饭吃，懂吗？这是爹的话，也确实在王大毛赶着小驴车，将黄澄澄的苞米扛到他们家的堂屋地上，当爹颤抖着手捧起一把米粒，在阳光底闻了又闻，放一枚在嘴里嘎巴咬碎，嚼的蛮香蛮香的时候，当哥哥和弟弟还有七岁的妹妹，在地上又蹦又跳，噢噢噢，太好了，这下可有的饭吃了！王大毛万岁，王大毛激情的脸上，像一团燃烧的云彩。王大毛成了穆家的救星。十六岁的翠花就和王大毛先订了亲。俩年后，嫁了过去。
　　 所以，穆翠华不想让乡姑找个婆家，受穷。“明子家有现成的房子，更主要的是明子有手艺，猫养猫亲，狗养狗亲，乡姑啊，你是妈身上掉下的肉，我和你爹还会害你吗？”
　　 乡姑来到外间，乌拉草伸出手，拉着乡姑的胳膊，“啧啧，咋的了这是？谁欺负你了？快告诉二姑，是明子吗？如果他给你气受，吱一声，我教训他！啧啧，怎么看乡姑怎么俊。乡姑，来坐二姑身边，你听二姑说，明子他爹妈对你印象可好了，已经吐口了，要给你这个数！”
　　 乌拉草伸出一个巴掌，“你猜多少？”乡姑没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十五只吊桶。乌拉草说，“五万！光彩里就五万！乡姑，这个价码，在咱村里嫁姑娘一来，是最多的！人啊，莫这山站着，望着那山高。老百姓不有句话吗？知足常乐哈。我乌拉草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可我晓得这个理，乡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明子的舅舅你也了解，很有两下子，你要是不嫁，还有老多女孩子眼巴巴着，要嫁。”乌拉草抿了下厚嘴唇子，乡姑就被一股口臭弄得想吐，又不好表现出来，这老太太，浓黄的牙齿，沾满了污垢，乡姑不敢看，一看就想到了院脚的大粪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