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师傅，要是你母亲想在北京这边做手术，就找我，我会帮你们的。”女人突然说。“不用了，母亲年事已高，不便走远路。”“您和我不要客气，只要用得着，就说话。”阿宝说：“谢谢你。”
　　 女人办事干练利落，也许在这个时代，钱能通神，钱真能是鬼都给你推磨。女人已经安排好了在军区医院的一切事宜，只要阿宝一到医院，立即就进入检查，b超，拍片子，验血，验尿，还有大便，这种检查全国都一样，无一例外。阿宝此刻变得十分麻木，没有一点直觉，好像身体和自己分了家。难道正如父亲说过的，人之将死，灵魂早就离开了身体，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个躯壳？阿宝不得不信服父亲的话，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就是个行尸走肉，无法掌控自己的意愿和思想。他真的不知道，这一个跟斗摔下去，还能不能起来，有时候，他妈的还不如一觉睡过去，再也别醒来。因为醒来还要面对太多的痛苦，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还有现实中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
　　 7
　　 日头正当午时，阿宝才从军区医院大门慢慢地走出来了。他显的双眼无神，捂着胸口在大门口蹲了很长一会子。
　　 阿宝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力气过对面的那道天桥，但他必须要到马路对面，这是别无选择的路。阿宝试着上了天桥，朝下看了好一会儿，恨不能当着桥上的人立刻一头栽下去。从小，他父亲就对自己说过，人不能光想好事，光想好事最后只能难受，但阿宝觉得自己不是在想好事，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努力，想不到事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阿宝只想是检查肾脏，想不到做彩超的时候，那个黄主任忽然惊叫了一声，说：“小胡小胡，你来一下。”直到此刻，阿宝才知道那个女人姓胡，她的父亲就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土地局局长胡大山。
　　 黄主任马上拉女人到外边说话，他们具体说了什么，阿宝一无所知。直到女人又带他去拍x光片，拍完片子，女人要阿宝在走廊等着，她和黄主任在彩超科的办公室说了老半天的话。后来，阿宝被彩超科的李主任叫到了屋里，肿瘤科的主任有着特浓的眉毛，让阿宝想起了那篇语文，变色龙，对了。是企契科夫的作品里，那个主人公的模样。不过，这个主任很热情的请阿宝坐下，关心的问了一些阿宝的身体情况，还问了阿宝身上哪里不舒服？具体在哪个部位？最后，对阿宝说：“这样吧，阿宝师傅，你明天让你爱人也过来，我给你做个全面检查，你务必的来，你的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军区医院的马主任这么一说，阿宝马上明白自己的病情已经隐瞒不住了，在彩超面前什么病能逃出检查？这个马主任对阿宝说话期间，女人一直在旁边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失望，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宝，钱已花出很多且不说，但就打通各个关节费了多大的劲？令她吃惊的是这个阿宝师傅肝上居然长着两块恶性肿瘤。马主任悄悄对她说过，这个人活不了几天了，怎么还能做肝脏移植手术？现在应该做的事，提醒他家人为他准备后事。
　　 虽然女人说：“阿宝师傅，请等一下，我去送你。”可是，阿宝真的没脸让她送了。
　　 好不容易走出军区医院，好不容易爬过那道天桥，阿宝再也走不动了，就是想从天桥上跳下去，也得抓住那道栏杆。这时，身边有人开口说：“哎吗！这不是阿宝吗？”说话的是蹲在一旁卖狗皮膏药的男人。阿宝掉过脸去，马上认出来是风机厂的王琦。王琦人高马大，偏偏长了张刻薄的嘴，嘴巴刻薄心眼也不宽敞，再加上娶了乡下老婆，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刻薄也就罢了，刻薄之外又加上无休止的怨气。他还有个坏毛病，把车间里的东西偷偷摸摸拿出去卖掉，有一回，拿了车间的东西被罚扣分，受了处分，恰好那时候是阿宝的父亲做车间主任。
　　 “你怎么来这儿了？”王琦问。“哦，看病啊。”“咋的，你还能有病？”王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和你父亲都一样的，”一席话说得阿宝想抬腿走开，腿上却没一点点力气。“厂子被你们吃掉了，不得心病才怪呢！”一股无名火从阿宝的心口窜了上来：“王师傅，你说真真的，到底是谁的错？”王琦说：“当然是错在我们，你们怎么会有错？”“我再正确不也是照样下岗了吗？”阿宝说。
　　 “我以为你永远在上面，不会下的这么惨！”阿宝不再说话，浑身难受无比，使他不由的把脸转向一边。
　　 王琦突然开了口，“阿宝，你想什么呢？”阿宝不由得丢出一句话：“我想死！”王琦吃了一惊，但马上又笑了，他以为阿宝是在开玩笑：“真想死，那就从这里跳下去。”阿宝真的有一种冲动，想跳下去。“王琦师傅，如果我一下子跳下去呢？”“嘿嘿，阿宝阿，说句不当说的话，你还是不想死。”王琦说。
　　 “跟你说，王琦师傅，我眼下连死的力气都没为。”“笑话，想死还能没有力气？”“哈哈，要不你帮我玁掀下去？！”“哈哈哈，我再乐于助人也不会帮助人去死吧?"王琦说。阿宝说：“我就没见过你帮助人。”“那是因为别人都比我过得快乐，富有。不需要我帮助。”
　　 阿宝真的同情起王琦来，那时候风机厂的人都比他过得快活，几乎是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只有倒霉的事和他有缘。
　　 阿宝说：“为什么不问问我去医院干什么？”“为什么要知道？”“好让你高兴高兴啊？这一下子，我永远不如你了，至少你还有健康！我已经得了肝癌！”
　　 “你是在取笑我那？在风机厂那阵子，你没和我闹，现在是不是都给补上？”王琦停下来，突然不说话了，因为阿宝已经摘下了头上的帽子。他的头发越来越稀少，化疗之后的脱光和正常脱发不同的地方就是完全没有章法，那些没有秩序的头发，所展现的是一片死亡气息。
　　 “没有病，谁他妈的想去医院？”阿宝说：“我是想去把我的肾脏卖掉给老婆孩子留点钱。”说话的时候，阿宝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你说我在取笑你，事实上我是在取笑自己，我想把肾脏卖掉，没想到我的肾脏连狗都不稀的吃，扒出来都没人要了！”阿宝重新又把帽子戴上，“你说别人都比你过得快乐，你现在比我过得快乐。”阿宝指指下边说：“我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你这样死还不是白死？！”王琦说。王琦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使阿宝毛塞顿开，不由的打了个寒战。“对啊，一旦这么跳下去，真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能白死！”，“呐，给你几贴膏药，回家去贴吧。万事想开点，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用什么膏药，留着给好人用吧。”阿宝说着，找起身。“哎吗，我扶你一下。”“不用，我还能走，不过，我还是谢谢你，我不能白死，死不起，真的！”
　　 从天桥上下来，阿宝突然觉得有些后怕，自己刚才如果一冲动从上边跳下来怎么办？阿宝突然明白了，自己不能白死，死也要给小橘子与儿子弄一笔钱。从那一刻起，阿宝督促自己不再等死，而是为了钱去寻找一条路。
　　 这一夜，阿宝吃了两颗安眠药才睡着了，睡到后半夜，药效失去了，疼痛又把他弄醒，就又吃了两颗。睡到凌晨四点，睡着后不停的做梦，梦中都是南来北往的车辆，梦做到后来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醒的。再次醒来，阿宝索性不再睡了。吃过止疼片，他眼睁睁的的躺在那里把自己熟悉的每一条路都想了一遍，阿宝想明白了，要先弄一笔钱再死也不晚。跳楼不行，属于自杀，吃药不可，死不了活受罪，跳河更不妥。触电也不中，眼下只有一样，让汽车把自己撞死，这样还能获得一笔赔偿费。一般的交通事故，死亡那方理赔都是三十万左右。对自己的身体来说，寻死也要抓紧时间。要是像母亲那样一旦肝昏迷再有什么想法也办不到了。阿宝选定了一条寻死之路，那就是他们小区那条兴达路。这条路上车辆特别多，而且人也多，如果选择一条没有人的路，司机撞完自己开车跑了怎么办？
　　 阿宝想好了，就在兴达路寻死！
　　 因为心情不好，阿宝一般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所以很久没去澡堂子洗澡了，这天吃过早饭，阿宝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澡堂洗澡，他对小橘子说，自己要做介入了，洗个澡干干净净别让医生们讨厌。阿宝这次洗澡用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忽然对老爷子说：“老爸，你的脚也该去澡堂子泡泡了，这以后我去国了，我没在你身边照顾你，你说就你那邋遢样，怎么整？闻闻吧，这么大人，是不是三天没洗脚？一股子臭味，你不臭别人也臭啊!"不由老爷子分说，取了洗脸盆倒了温水便端过来给老爷子洗脚。阿宝是第一次给老爷子洗脚，洗完脚又替老爷子把指甲剪了。
　　 “小时候，我带你去洗澡你还记得不？”阿宝的父亲说：“你那时候啊，一见水就哇哇哭，一点也不像个男孩子，从小就没大出息的货色。”
　　 阿宝说：“洗澡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次，我踢球把身上踢脏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按在盆子里一顿猛搓，说实话老爷子，你那是特别像希特勒。”
　　 “我带你去公园打滑梯你总记得吧？你总是说，再打一次，再打一次，我休息一天却要陪你玩半天，完事，你累了还要骑在我的脖子上回家。”
　　 “那就对了，谁叫你是我老子呢？我不骑你脖子上骑谁的？”阿宝继续说：“说起这辈子我最不满意的事情，就是你给我起的名字，还阿宝。我是谁的宝贝？我就是一棵草！”“你怎么是草呢？你不是还有儿子加加吗？”阿宝的父亲说。
　　 “可是，你孙子现在连个好工作都没有，要是有一天我出国了，他的工作还没落实好，我真的放心不下啊！”“啊啊啊！阿宝你该向我学习，活到七十三熬到儿子给我洗脚就是幸福啊！”
　　 阿宝的眼里就有了泪花，他低下头装作给父亲剪最后一个指甲，嘴上却说：“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洗啊？还不是因为你是我老爸，我是没有办法。”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谁叫我是你老爸。”阿宝的老爸说：“我这一跤摔得好，要不你一出国，谁来给我洗脚。”
　　 阿宝给老爷子洗完脚，然后又去给儿子加加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儿子有一样东西在抽屉里，加加说：“你打电话就是告诉我抽屉里放着什么东西？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阿宝说：“晚上要早点休息，别熬夜，少上网，对视力不好。”儿子说：“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你和我妈在那边好好照顾我爷爷就是，老爷子没事吧？”没等阿宝回答，儿子那边已经挂了电话。阿宝张了张嘴，泪水就喷涌而至。
　　 阿宝上了路，阿宝知道不能对小橘子说什么，话一多，小橘子就会觉察出来，再说，这一辈子她说的也太多了，要是说，再说二十年三十年不成问题，索性不说。从老爷子那里出来，阿宝在超市门口破天荒打了出租车，司机黑不溜秋，很胖，不太爱说话的样子。阿宝突然想要跟他说说话，“今天天气不错，太阳老高。”司机停顿了很久，才搭讪。阿宝说：“这一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没了。”司机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瞅了瞅前面的路况，漫不经心的说：“是啊，嗯。”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披肩发女人，左拐右拐晕头转向的，要是司机的水平不够，早就给她撞飞了，小年轻骂了句：“你找死啊？活得不耐烦了？那么宽得道，你偏往那公路中央骑！”“要是轧死怎么办？”阿宝问，“怎么办？倒霉的还不是骑车的人吗？司机有保险公司怕什么？！”“轧死一个人现在多少钱？”“三十万。”出租车司机说：“要是轧不死，还不定多少万呢。”
　　 “三十万不多。”阿宝说：“那是一条生命啊！就是五十万他也花不到一分钱。”“好在现在有保险公司，要是没有保险公司，那司机全家可就毁了。”出租车司机说：“你怎么还说三十万不多？”
　　 “那是命换来的，就是不多。”阿宝忽然生气起来。“就是不多，那是一条命。”要求下车，一看兴达路到了。下了车，阿宝说：“告诉你，就是一百万也不多，那是一条命！一条命懂吗！”“那我告诉你，出租车司机也不是百万富翁，有的很穷很穷，你知道吗？神经病！”
　　 阿宝突然不说话了，这个司机说的对，出租车司机也是人。
　　
　　 8
　　 阿宝双脚站在兴达路上，兴达路两边全是梧桐树，还有商场门前两边摆放着的塑料花。红红绿绿的不难看，但阿宝没有心情欣赏这些。阿宝从小的思想就是那样，你富你的，我穷我的，只要太阳天天生气，我照旧吃喝拉撒，一样不少你们。可现在，阿宝不知怎么就仇恨起富人来，那么多大酒店，那些莺歌燕舞漂亮的女孩子，只要向钱笑一笑便一夜朦胧。有钱的人，想睡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梦想成真。阿宝慢慢走到了，兴达路上最豪华的碧云天酒店，他昨晚已经想好了，他准备就在这里撞车，因为此路段人多车多。而且，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富人，要死就在这儿死，寻死是一件晦气的不能再晦气的事情了，这晦气就应该留给富人！既然他们活得那么滋润，既然他们活的那么得意，活得那么潇洒，那就让他们晦气一次。碧云天门口向左拐，就是兴达路的一个坡儿。一个转弯，如果方向盘打不好，就刹不住车，很容易出现撞车事件。
　　 阿宝站在了那里，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突然觉得那是村庄随风扬起高傲头颅的麦穗，而此刻，阿宝的视线里全是金黄的飘着馨香的稻穗。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山里，回到那片稻田。他和小橘子挽着裤脚，下稻田插秧，撒网捞田螺，磨快了月牙镰割稻子。泪水模糊了视野，不会儿，疼痛再次袭来，阿宝身子一阵紧是一阵的难受，阿宝只好蹲下来，平衡那种疼痛。这时候，阿宝瞄上了有一辆宝马车从大酒店里面开了出来，这辆车车身特别长，看外观一定很贵，拥有此车的主人绝非穷鬼。车从距离阿宝三米远的地方开过去了，而且开过去时，车轮卷起很多落叶，沙沙响。在那一瞬间，只要阿宝一扑，就会顺顺当当钻进他的车底下。但阿宝那阵子抖得厉害，死是让人恐怖的，死永远不可能让人欢欣鼓舞。阿宝眼里这时候，幻化的是一片片被他和小橘子割倒得稻子。他又闻到了新米饭的香。于是，他不仅吸吸鼻子，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长这么大，阿宝只见过一次车祸，那是上初中时，他学校的一个高年级男生，放学的路上，不幸被一辆装满石头的拖拉机碾在车下。当时的场面十分悲惨，阿宝已经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时值多少年，仍然心有余悸。他是从那年起，就不敢看血，一看到血就吐个厉害，五脏六肺都吐出来似的。今天，轮到自己，他有着十二分的战抖，但现实不容他再犹豫了，三十万，只要自己纵身一跃，就可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