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于要了生啤，还有鹅头，鸭脖子，鸡爪子。利于说，怎么只有这些零碎？
　　 这里的鸡鸭是怪胎，只长头脚不长身子。服务生送啤酒来，也带来了靓叫的陪侍生。那个陪侍生除了皮外套灰毛衣，看上去就是一个初三男生。
　　 靓看利于的脸，发现她脸上颜色发暗。提议说，我们不喝酒。
　　 喝！
　　 想开点，可别……
　　 不会。
　　 你在冷笑。
　　 我没有。
　　 听你怪里怪气哼了一声。
　　 电视剧里的。
　　 靓回头看看，那里在放言情片，男女主人公像两条四脚蛇缠在一起咬来咬去。他是你男人？
　　 狗屁。利于把酒举到男孩嘴边，用眼睛鼓励。男孩张开嘴，利于就把杯子倾倒。倒得干干的。后来，又倒过一杯，递给他。利于不再逼他，开始讲故事。她没有提主人公的名字。
　　 靓说，不是说你自己吧。
　　 那个家庭的男人不像父兄，一对人贩子。他们建房子没有钱，就把女孩许给当地奶牛大王，从那里拿到了五万块钱。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在他们买砖买瓦请泥瓦匠和木匠吃饭时，她哼着歌帮他们算帐，数票子。等到定亲的车子开到家门前女孩才知道，他们把她卖了。她什么话没说，把点着的鞭炮丢进车里就跑了。炸翻了的奶牛大王要烧掉她家，父亲和哥哥也一次又一次求她。没办法，只好答应还钱。半年过去，她却依旧囊中空空。
　　 靓显出愤怒。世上有这样的恶霸父亲和哥哥。
　　 话说回来，他们不是我的父亲和哥哥，是我的远房叔叔和堂兄。
　　 那也不能这样。
　　 女孩太厉害了。初三男生说。
　　 别插嘴。利于高声，没你事。
　　 大姐，我帮你消消气。
　　 你多大？
　　 这你别管，去开个房就知道了。
　　 利于抓起杯朝男生泼过去，一道瀑布盖过，男生就如钱塘看潮，满身的沫蓬蓬炸。
　　 死三八！男生说死三八之后，就到处找家伙，被保安拦住。男生扬手推开保安，我找餐巾纸。保安从口袋里掏出纸递过去。男生说，这是擦屁股的纸。
　　 利于这里还抓着杯子没撒手。靓看见，箍住利于朝外拖。靓咬牙拖半天，利于没有出来，还一步一步往前冲。靓喘着气。这孩子有个性。
　　 这时候，保安围上来，两人一只胳膊，捉住利于。靓四下张望，对着利于喊，姑奶奶，你歇歇吧。靓把初三男生拉到一旁，给他两张票子说，对不起，她喝多了。
　　 初三男生说，没关系，欢迎下次再来。
　　 出门，看见劳把手放的士车顶，右脚搁左脚上作金鸡独立状。你跳楼不算，还想折腾我们跳。看见利于走路不走直线，就过去扶。利于挣扎开，朝酒吧里跑去。劳在后面晃手，单我买了。
　　 利于噘嘴，谁要你买单。
　　 我不施舍，以后要还的。劳对利于说，以后出来打架告诉我，好帮忙。
　　 是吗？
　　 劳用双手把靓和利于揽过来，你们在我这一天，我就得关照你们一天。
　　 利于说，是吗？
　　
　　 路同朋友吃饭回来，手里拿着张当天报纸，那是他从报亭买回来的。周刊看不到人。路刚脱鞋要躺下，听见隔壁小房子里传出嗡嗡嘤嘤的声音。走过去敲门，敲不开。谁呀，是利于吧。里面没有动静。路站在门边继续听。过了阵，大概里面以为外面的人走了，又是一声长长的啸音，还伴着为什么为什么的追问。路说，谁踩了猫尾巴？叫得这么恐怖。他问里面，笑还是哭？
　　 里面停止了嗓子的动静，发出悉悉梭梭整理的声音。门开了，利于立在门边，挤出半个笑。
　　 我觉得你有股半生不熟的味道。刚才谁在哭？路伸头进去看看，没有其他人。利于是你吧。
　　 没有哇。
　　 肯定是你。
　　 真的没有，不信你看，利于扒开眼皮，把变形的眼睛送到路的面前。
　　 路说，因为胖子？不值得。话说回来，他也挺亏的。
　　 你吃了他回扣？
　　 说什么呀。
　　 你帮他说话
　　 他赔了钱又赚不到老婆，不是亏死了。
　　 你反动。利于推了路，路差点跌翻。路后来说，以后你不要哭，要哭找个没人地方。他把那张报纸扔给利于。
　　 这是我们自己的周刊，怎么？
　　 仔细看。
　　 利于在头版看见了那个专访，还配有照片。再一看，照片中是她和路在采访某个领导。专访是我写的。我没照这个照片。
　　 PS的。我把靓的头换成你的。中间那人是平宁所在那个省的省委书记。
　　 出洋相。
　　 这个洋相出得妙。我是灵机一动。为你准备。
　　 利于满头雾水。
　　 知道当初为什么留下你？不是你漂亮。你身上有她们没有的气质。
　　 我连个平宁都拿不下，没用。
　　 要研究攻略。这个市长不一般。
　　 打过交道？
　　 研究了他和他的城市，托人从平宁搞到他的资料。他没任何背景，从山区考入国内某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湖区血防站，与芦苇沼泽钉螺打了十余年交道。他的钻研使他在寄生虫领域登上世界平台，论文不断在国际知名杂志上发表。后来进入美国某大学读博士。回国后到设在平宁的省血防所当所长。再后来考虑他在国际上的影响，让他担任了平宁的副市长。去年作为唯一的市长候选人，在选举中落选。
　　 什么原因？
　　 不清楚。听说是性格。现在学乖了。
　　 这种人也难怪。
　　 上面做了些工作，让他当了代市长。说是工作段时间再补选。
　　 你真浪费了。
　　 是啊，我是007的料。
　　 国家安全局要请你去喝茶。
　　 先把安全局的茶放下，我这还有市长生活小故事。
　　 人家的隐私。
　　 要的就是隐私。它帮你彻底了解一个人，优点和弱点。知道他想什么。
　　 他想什么？
　　 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我们就是来告诉他，葡萄不酸。路抓着利于的手把那张报纸举起。
　　
　　 夜幕拉合以后，外面刮起狂风。屋后果园苹果树，全都作柔体操，前伏后仰。走在路上，坐上了滑轮车，停不住。
　　 电灯灭了。路说，可能电线他妈的被刮断了。他去前面的小卖部买些蜡烛。回来的时候，利于不在房里。问了其他女孩，都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打电话给靓，靓说没到她那去。路没有继续追问。路打开他的采访本，那里记录的是他平时看电视、读报纸、参加各种新闻会议得到的一些有实力的单位，有效益的企业，有实权的领导的信息。路读他的本子，给本子里的信息排队，看哪条信息最有价值，近期拉版最有希望。
　　 劳举着手机过来。你在找利于？
　　 没有。
　　 找就找，老师找学生应该。找到没有？
　　 没有。
　　 你瞅瞅，邪乎了。劳把手机递过来。刚才手机自动关机，再打开没其他信号，只有这个古怪字。
　　 路就凑过去看，屏幕上显示一个“殳”字。在风声中，路耸耸肩膀。没什么，网络问题，很快会恢复。
　　 利于去哪啦？
　　 没跟我说。
　　 这风，老大了。
　　 可能采访市长去了。
　　 不能，白天问她还没进步呢。
　　 路就举着蜡烛到利于房间，东看看西翻翻。回来说，她去市长那了，资料不在么。
　　 电话不通，你去找找。
　　 我不去。路瞪眼大声说，要去你去。
　　 交给你了，你去。
　　 我讨厌你那副救世主样子。
　　 接下来是沉默。沉默一阵，蜡烛灭了。劳在暗中说，你没那啥吧？
　　 我说过不会感情用事。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你也别沾花惹草，你是有家室的人。
　　 自从靓搬走，你好像变了个人。
　　 不变人还变鬼。
　　 变得无情。
　　 路躺在某个地方，不说话。
　　 那个冬天来得早，阳历10月底，河面上就结了冰。那天傍晚路从外面打着饱嗝回来。他采访的那位领导请他吃饭，四个人足足喝了4瓶茅台。领导到洗手间抠喉咙把酒呕了出来。路没有抠喉咙，路说他不干那没觉悟的事。领导见路不干没觉悟的事，领导就在餐桌上和路签定了10万的认刊书。回来经过那座桥，路眯眼站住。那时，夕阳正落在冰面燃烧，把冰烧出个大窟窿。一些人就从两米高的桥上往下跳，跳进窟窿里游泳，游出满河的水声和笑声。看着看着，路的四肢就开始动，脸上放射出只有夏日里才有的光亮。于是他脱了衣服，从桥上跳了下去。他是直着跳下去的，脚先沾水。在那一瞬间，他吸了口冷气。刚要喊什么，声音未出嘴，就连同整个头颅被埋入水中。旁边的人说，这小子挺能憋的，潜下去半天不出来。后来路潜水时间超过了人的想象，觉出情况有点不对，就下水把他捞了上来。捞上来的路没有了动静。那些人把路倒过来，扣在一辆摩托的坐垫上，托的托头，掂的掂脚折腾他。好像他不是个人，是个装满泥土的编织袋什么的。弄的后来路常常拍自己的肚子，蓬蓬的里面好像装满泥土。那时，路被折腾得吐出大滩洗锅水，接着就吐出了一口气。劳闻讯赶来了。见路有了动静，就叫来房东的黑的士，把路直接拉回了宿舍。那些天暖气还没送到，冰雪来临让屋内变得不像屋内，像野外。望着闭眼在被子里哼哼抖动的路，劳对着那帮女孩说，姐妹们，谁帮路路暖暖身子，我奖给她1千块钱。女孩们有的望着别处，有的就退出去了。后来只剩下那个叫靓的女孩。劳对她说，想好吗，我去拿钱。靓看着路说，我不要钱。就脱了棉衣，穿着内衣钻进路的被子，抱住了路，抱住路的靓丝丝的吸气。等到路的身上有了热气，靓就推开路，起来了。劳没有失言，硬把1千块钱塞给了靓。几天后，路就和靓住到了一起。他们常常在夜色里手牵手沿着河边散步，散很远很远。路买了一台北京现代伊兰特，天气暖和时，两个人就开车到很远的地方野营。
　　 我就闹不明白，你俩为哈分手。
　　 性格不合。
　　 缘分尽了。
　　 就算是吧。
　　 那次靓在机场认识一个农工集团的老总，答应给她一个版，叫她随他去云南采访。靓当时就跟着去了云南，在那边转了多天后回来。版弄来了，钱也到了手。路是在靓回来以后知道这件事的。是靓告诉他的。靓告诉路说她从敌占区回来了，请他不要担心。路说我不担心，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担心。为了避免以后我经常担心，我给你提三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不假思索就和一个陌生男人结伴同行？请注意结伴两个字。第二，你为什么那段时间不和我联系？第三，你回来后为什么一句话带过，不详细向我汇报在外多天的情况？给你三天时间思考。你要好好回答，千万不要答错。当天晚上，靓就把被子搬到了其他女孩房里。路说还有时间呢。靓说，我答不出。时间再长我也答不出。不如自知之明，免得别人赶，多没面子。靓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搬到了万寿路那边，连路的那台车也开到那边。靓来周刊开会就开着路的车，在路的面前没有半点不自在。
　　 你开走了我的车？
　　 忘了告诉你。我来周刊方便。
　　 知道你喜欢。不过，路从大皮挎包里拿出一叠单子交给靓。你去办个过户手续，就是你的了。说完这句话，路扔下靓就走。
　　 靓在后面说，我知道你想让我感动，我感动就会乖乖把车送回。
　　 不要误解我。
　　 不会误解。不过我一点也不感动。因为我看穿了你的把戏。
　　 路无话，脸扭歪着。很长时间路的脸都是歪的。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面部神经萎缩。
　　 劳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飘来。利于好像对你挺热乎。
　　 不知道。
　　 不能吧。
　　 谁像你。
　　 你还去找找。要不给市长电话。
　　 你是故意使人家领导尴尬。我去看看。路穿上大衣，低头弓腰出了门。
　　 平日里那条小道不觉得怎么难走。在那个夜里，把眼睛贴到地面也看不见。走着，不是撞到树，就是被枝条戳了脸。有几次差点戳了眼睛。路在那条通向学院和市里的桥上来回走了几趟。眼看着到了下半夜，风小些了。路拖着脚步回来了。
　　 劳还在他的房里。问路，利于回娘家了？
　　 除非她爱上胖子。
　　 两个人都不睡，聊到早晨四五点。风停了，路又出去了一趟，没有见到利于踪影。看到桥头围了些人在议论，说昨晚发了案子，有个人被杀死在河边。路就问那些议论的人，被杀的是男人女人？多大年龄？长头发短头发？穿什么衣服？等等。他们笑，小样，肯定做了亏心事。路低声骂娘。
　　
　　 大风让利于兴奋。她径直来到学院宿舍，敲响了303室的门。
　　 市长开门，见是利于，嘴巴就张成O型。利于记者走错门了？
　　 找你。
　　 我说过我们还处在发展阶段，有了辉煌一定请你去吹喇叭。
　　 把我堵在门口不礼貌吧？
　　 市长就让开了门。
　　 怕别人说你作秀？利于坐下。美国博士挺谦虚。
　　 情报收集不少。该不是中情局的吧。
　　 我采访的这位市长是一位专家型的市长。大学毕业他就踏进了苇荡沼泽，在那里风风雨雨无数岁月。脚蹬齐腰的血防靴，身挎帆布包，腰夹油纸伞，手拿查螺框，一寸一寸翻看着泥沼中千年的湖泥，查找那些养育出千千万万血吸虫的钉螺。头顶着烈日，身受着蒸烤，皮脱了一层又一层。饿了，馒头就咸菜。渴了，芦苇烧开泥浆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坚守在幽灵徘徊的阵地上，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拯救人类生命的事业。后来……
　　 你很有激情。一缕豪情隐现在市长的神采中。
　　 是你青春的激情感染了我。其实，人是需要张扬激情的。宣传不是坏事，有时候还很有必要。某种程度上，它正是张扬激情，传播业绩。你毕竟是个公众人物。镜头前报纸上少了你，就会有人猜测，怎么没见出来了，是不是把别人的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要不就是命犯桃花，被人抓了现行。上面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公众人物？我觉得我成了公开展览的人物。